第17章

第17章

◎此時已時近立夏◎

“孟春之日,天地始交,萬物并秀。”

此時已時近立夏,天氣便漸漸熱了起來,樹葉也褪去了初萌時的淺嫩,變得蒼翠起來。近幾日的各處的浪子仕女便多往郊外優游,謂之“送春”,便是要趕着這最後的涼快盡興游玩一番。

衛家在郊外自有別院,也不必去同別人争住,早幾日前妻子秦氏便帶着吵鬧的幾個孩子往別院去了,上頭兩個哥哥衛微和衛征身上又擔着要務,除了靜修的衛缵,偌大的家裏便只剩下衛衡一人。衛衡只當個校書郎,在內史省裏當值,也不過每天點個卯,便回到家中埋頭鑽研書畫。

院中沒有旁人,衛衡也樂得清閑,也便不去搞那些個繁文缛節,便叫底下伺候的小子每日把飯菜端到房中去,自己獨個吃了,也不要人伺候。

他正在書房裏寫完了字,出來時見到張甲拿着食盒進來了,便頓了一頓,點一點頭算是知道了,又自己去打水洗手。張甲見狀便忙把手裏的東西放下,又跑過去接手,不想卻被衛衡推開了。

衛衡洗淨了手,便在桌邊坐下,打開一看不過是幾個胡餅,并着竹筍腐竹之類的素菜,到有一碗羊肉,煮作了湯,加了一點胡椒。

他不由點一點頭,很是滿意的樣子,一面又招呼着張甲:“坐着一道吃吧,你不是剛得了女孩?怎麽不多歇一歇,這會又過來了。”

張甲擺一擺手:“別說了,家裏的婆姨可煩我,見天地轟我出來,我要再湊上去,那不是自讨沒趣,索性同郎君湊在一塊,也省的惹人心煩。”他和衛衡從小一塊長大,又是衛衡的乳兄,天生親近,說話時便多了份随意。

他動手把碗筷一一擺開了,說道:“這是打草原運來的羊,新鮮着呢,前兩日鎖了城門進不來,好容易弄進來了,今早也快搶瘋了,我倒落你的情面,今天也吃頓好。”

他替衛衡盛了一碗湯,一面道:“快嘗嘗。這還熱乎着呢。”

梁人雖喜羊肉,往日卻也多以豕肉為主,雖不喜其酸臊之味,卻又不得不為其價低易得而折腰。羊肉固然味美,卻多養于邊地,魏人雖然也會喂養,但在通市令下達之前,少有人敢去販賣,便也只有富戶偶爾才能品嘗。衛家雖然不是豪富之家,卻也小有薄財,因此偶爾也能一用。

如今梁魏和議既定,雖說并未正式明文下發通市之事,商戶們卻也大膽起來,往梁地送的羊一多,羊肉的價錢便越發低廉起來,普通百姓也能吃上了。

衛衡不耐煩聽他絮絮叨叨,拈了一塊肉往張甲碗中重重一放:“吃飯,堵不住你的嘴。”

張甲讪讪一笑,就着菜把餅子吃了,這時衛衡也落下了筷子,他便把殘羹剩菜都收拾了,往食盒裏一放,提着便要走。衛衡卻不去管他,自顧自地在院子裏活動着久坐而僵直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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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甲“嘿”了一聲,搖搖頭,便往外面走。剛走到門口,院門便被推開了,一道身影自顧自地沖了進來。張甲皺着眉頭把人攔下,卻是個滿面青澀的小子,跑得氣喘籲籲滿面通紅,他不由道:“怎麽不在前頭伺候着,毛毛躁躁的,成什麽樣子!”

那小子被他勒着,好容易喘上氣,卻不理張甲,而是先向衛衡道:“五郎,請快更衣吧,天使已等在了前頭,說是聖人相召呢。”

張甲不由滿面喜色,一邊又追問道:“可還說了些什麽,但真是天子相召嗎?”

那小子先搖了搖頭,繼而又說道:“聖人之令,誰敢僞造。天使就在外頭等着,千真萬确,一點錯都沒有。”

衛衡卻神情凝重,幾日前十二衛軍便控制了京城,整整三日都在戒嚴,便連諸王公主也在其中,當夜進宮的幾個親信宰輔大臣更是接連三日不再出現,底下人便心思浮動。

就連延昌帝親子陳王也不知受了誰的挑撥,做起亂來,被暴怒的天子親自斬殺在大殿上。陳王的死并未在京中引起任何波瀾,當日親眼見證的衆人并不敢用此事觸動皇帝的逆鱗,只是暗地裏驚懼于延昌帝的酷冷無情,百姓也只知道以崔彰為首的衆人坐謀逆抄家,九族腰斬棄市,暗暗嗟嘆一會,便抛到腦後,不再理會。

鄒賢妃只有陳王一個兒子,陳王既死,鄒氏也便不能再活着,延昌帝到底對她還有幾分情誼,陳王固然不肖,卻也送了命。不知出于什麽樣的考慮,他僅僅褫奪了鄒氏的封號,出宮別居,随後又降旨廢陳王為庶人,妃妾子嗣都送往鄒氏處同住,也保全了這些年幼孩子的命。

天子到底年紀大了,脾氣陰晴不定,衛衡也無法猜透皇帝的心思,他不敢有所耽擱,忙換上官服出去了,一邊在心裏暗暗揣摩着延昌帝的意思。

他的身上,到底還擔着一個懿文太子舊部的名號。

一路行到宮中,猷徽殿外蕭鶴奴已經等候良久,見衛衡到了,便先将他引到偏殿稍候,一面向皇帝輕聲通報道:“校書郎衛衡衛和鈞到了。”

延昌帝此時正站在桌前寫着什麽,聽了這話,也只微微點了點頭,算作知道了的意思,蕭鶴奴便出去請了衛衡進來,又阖了殿門守在外面,并不再進去。

衛衡伏地叩首道:“臣下衛衡拜見陛下。”

延昌帝沒有出聲,仍舊抄寫着手中的道家經卷,只是筆下得越來越急,字跡也變得越來越張揚潦草,到了後來,天子似乎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狠狠地把蘸滿墨汁的毛筆狠狠地擲到了地上,雙手撐着桌子,不住地喘着粗氣。過了好一會,他才漸漸平靜下來。

衛衡仍舊跪伏在地上,沒有出聲,延昌帝慢慢地從堂上踱了下來,走到他的身邊,停住了。

“起來罷。”天子語帶疲倦地說道。

衛衡站了起來,恭敬地垂首立着,不敢去窺探皇帝的神色,延昌帝又回到堂上坐下,良久,才說道:“邊地通市缺個人主持,我屬意你去,你心下想什麽,一并說了吧。”

衛衡有些驚疑不定,通市之事,事關重大,所說艱難了些,可一旦辦好了,便是百十年用不盡的功績,他頓了頓,說道:“此事事關國體,衡不過一小小校書郎,怎敢擔此重任,何況北地尚有趙老侯爺坐鎮,倘若累及此事,便是小子不是了,臣下懇請聖人收回成令。”

延昌帝恹恹地歪坐在禦座上,居高臨下地觑看着他,一雙蒼老但卻仍然銳利的眼睛掃過衛衡,卻在此時驟然發難。

“朕還沒老呢!眼睛還能看清人,你做出這幅樣子是給誰看!”他從手邊抽出一本書,直直砸到了衛衡的額角。

衛衡卻巋然不動,他猛地擡頭,眼神炯炯,突然跪地再拜而道:“那便請聖人答允小子一件事。”

延昌帝再次站了起來,他又走到衛衡的身邊,冷冷地注視衛衡片刻,一腳踹到了衛衡的肩上。

他怒道:“你威脅我,你敢威脅我?!”

衛衡的身體不由向後一傾,但很快撐住了,他并不畏懼,仍然望着延昌帝,再次說道:“請聖人答允臣下一事。”

延昌帝又盯了他一會,忽然笑了:“聰明小子,我沒看錯人!”

他朗笑出聲,繼而把一樣東西扔到了衛衡懷裏:“起來吧,地上涼,我還要用你,別折騰壞了身體。”衛衡忍住疼痛慢慢站了起來,等他凝神細看懷中事物時,也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是——天子劍。

但三十年前,或許更早,它并不叫這個名字。“拂雲”,也許很多人早已忘記了它的存在,但也有人會在朦胧中想起它,想起它曾經的主人。延昌帝從莊靖太子手裏将這把劍接過,也就秉承了他的意志,殊料後來物是人非,劍便收入鞘中,添了紋飾,至此蒙塵二十餘載。

但它畢竟是一把劍,一把足夠鋒利的劍。

延昌帝恍若不覺,他沒有望向衛衡:“知道要做什麽嗎?”

衛衡答道:“辦通市,開榷場。”

延昌帝又問道:“除此之外呢?”

衛衡語氣堅決:“殺私商,清吏治。”

天子點了點頭,他轉過了身:“好!”

他望向衛衡:“出去吧,你不需要我再說什麽了,去吧,去廄裏挑一匹好馬,這便啓程吧。有馬在,沒人敢阻擋你的前進,有劍在,便誅盡所有膽敢生事的人。”

他的神情帶着從未有過的溫和,延昌帝慢慢地說道:“去吧,去吧。”

衛衡退了出去,延昌帝卻依舊坐在堂上,他望着空蕩的大殿,慢慢地站起身,宮娥們簇擁着皇帝,他卻推開了蕭鶴奴想要攙住他的手,又命衆人留在原地,獨自一人走在宮道上。

延昌帝年紀大了,猜忌心愈重,卻越發思念故人。

這幾年間,每當午夜夢回之時,延昌帝總是會夢見故人,夢見死了的孝悫、孝敬皇後,早逝的懿文,夢見大哥哥,也夢見恨不得能生痰其肉的先皇。

在夢境裏,他們還是那樣的鮮活、年輕,那時他不過是個不受寵的皇子,尚未娶妻開府,大哥哥也還是衆人稱道的太子,他一心做莊靖太子的輔弼之臣,太子也喜歡他,如兄如父地教着他的功課,指點他的騎射。

事情的改變也許就在人們無法察覺的一刻間,先皇偏愛幼子,那孩子年僅五歲便透露出了廢長立幼的意思。

可莊靖太子已經做了四十年太子了,皇帝又曾下诏令四品以上官員子弟入侍東宮,這樣板上釘釘的事,多少人已舍了出息的兒孫綁到東宮的身上,倘若真叫先皇得償所願,待到新帝繼位,便真是人頭滾滾,血流成河。

那時的延昌帝人微言輕,在許多事上無能為力,莊靖太子到底是敗了,他自然無法和早有防備的先帝匹敵,那孩子也很快暴斃在宮中。

後來延昌帝登上了帝位,他也很快明白那不過是先帝一計陽謀,逼着大哥哥不得不選的陽謀,過去的親人陸續離開,後來人僅僅敬畏于他的身份,但是他始終未曾悔過。

權利啊,這樣的權利,有誰會後悔呢?

不得不說,他是懷着一點私心的,既哀痛于懿文的早逝,卻也歡喜于父子之間不必兵戎相見。延昌帝到底是老了,底下兒子們奪位的心愈重,不管哪一個,只要得了那個位置,必然會對東宮舊人大肆屠殺。

延昌帝輕輕地嘆了口氣,衛衡能活下來,就到底還是會有人記着懿文的,他沒有再想下去,只是慢慢地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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