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趙明聞乘坐的馬車收拾的并不奢華,雖然也鋪上幾層獸皮略求舒适柔軟,卻也不過是尋常易得的狼皮兔皮一類的,又只擺了一個木幾,放些茶葉糕點并幾本書罷了。

此次同行的人也并不多,便只撷芳同珍珠貼身随行,趙明聞向來喜歡昌儀性情沉穩,行事有度,此次索性便拔了她上來,統管帳中諸事,餘下的宮人裏又略挑出了三四個,卻并不在一處,而是又開了一車跟着。

一行幾人駛出了營地,馬車吱吱呀呀地向前,很快便消失在視野的盡頭。撷芳輕輕把好奇往外伸頭的珍珠拉進來,又把簾子垂下,将布料的邊角壓到席子下頭,這才松了口氣。

趙明聞笑望着她們,半靠在墊子上,又往裏頭挪了挪,喚道:“快過來坐着,別蜷在那裏,多難受。”

撷芳仍有些遲疑,想了想,仍舊端正地跪坐在原處,珍珠卻沒有猶豫,直直地鑽到趙明聞的身邊,半倚着趙明聞的身子,一面用手去好奇地戳弄着桌上的東西。

趙明聞喜歡她這副樣子,眼睛濕潤黑亮,像出生的小犬一樣全然好奇,便叫珍珠:“來,珍珠。把手攤開我瞧瞧。”

珍珠懵懵懂懂地擡頭去望她,同時把手放在了趙明聞面前。

趙明聞先把她的手捉住了,細細打量,發現上頭的瘡面已好了大半,只是仍然有些紅腫,卻沒有再皲裂了,便笑着誇珍珠道:“好孩子。”

她又轉身從一旁放着的匣子裏取了白瓷藥瓶,往手心裏到了些藥,把珍珠的手合在兩掌之間,慢慢搓揉起來。趙明聞的手從病後便一直冰涼,珍珠的手卻很熱,捂了一會便溫熱起來。

凍瘡的傷口處受了熱,便細細密密地生出癢意,珍珠難受地在趙明聞身上扭來扭去,哼哼唧唧地要把手搶回來,被趙明聞瞪了一眼,往腦門上敲了一記。她便只得閉上眼睛,心不甘情不願地伸手受刑。

趙明聞看得好笑,又見珍珠實在難挨,又揉了一會便停下了,取邊上放着的布巾擦淨了手,又拿了一塊點心塞到珍珠嘴裏,命道:“還不許動,等藥都幹了藥力都進去了才行。”

珍珠閉着眼睛嚼着點心,鼓鼓囊囊模糊不清地應了好。趙明聞笑了,便給她倒了一碗茶,先道:“晾一晾再喝。”一面又靠回去,拿了桌上的書自己瞧起來。

又走了一會,便到了傍晚時分。

此時天色已經逐漸昏黑,倘若再走下去難免危險,領頭的幾人便商量着減慢了速度,好在前頭便是一座小山丘,越過起伏往低窪避風處停了,又點起篝火,便是一處紮營的好地方。

魏人只用風幹了的肉果腹便已足夠,梁人卻要更麻煩些,車隊剛一停下,便有人跳下馬車,籠起火開始煮水燒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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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明聞也下了車,她忽然觑着眼往一旁望了一眼,便不由蹙眉,便叫珍珠往旁邊帶路的幾人打聽此為何處。

珍珠小跑着過去又回來,告訴趙明聞這便是将軍墓,撷芳卻仍是不解,趙明聞卻趕忙站了起來,先理了理身上的衣裳,又叫拿了酒壺來,便親往那邊去了。

她向撷芳道:“倒難怪你不大認得了,倘若不是先時聽阿翁說過,我只怕也不曉得。這便是随太|祖征戰天下時先祖的衣冠冢。”

說起來這第一代鎮北候也着實是個很有趣的人,她本是一般農人出身,姓趙名盼娣。太|祖起事後糾結了一黨鄉衆前去投奔,立國後更是因軍功力排衆議,以女子之身封了侯位。其征戰時曾救過一人,便是她後來的夫婿,也是太|祖信用的重臣許抱容。

蓋因着這救命之恩,許抱容也入贅了趙家,趙盼娣生了兩個女兒,小女兒出生不久狄戎再次進犯,她顧不得修養便上了戰場,馬革裹屍而還。但也因此,太|祖蕩平草原的願望并未實現,依據趙盼娣生前的遺願,許抱容将她戰死前的衣袍埋葬在當時的最前線。

此後梁國的軍備逐漸衰弱,魏人步步緊逼,最終在居留城達成了平衡,将軍墓前的祭祀于是斷絕。

趙明聞取了酒敬奉到墓前,墓上早已長滿了青草,也失去了形狀,看上去不過是個圓潤些的土堆。她再朝将軍墓拜了一拜,便就此離開了。

趙明彰嘴裏咬着餅子,眼睛卻直直盯着趙明聞一行離開的方向,見她們回來,這才低頭繼續吃了起來。他路上已經很久沒喝水了,喉嚨裏十分幹澀,噎得難受,卻舍不得把嘴裏的東西吐出來,便忙舉起剛滿上的水囊灌了兩三口清水,生生地吞了下去。

雖然手裏拿着的不過是個光餅,趙明彰卻吃的很認真,這對于他而言到底是不可多得的美味了。他雖也會打獵,打來的肉卻要大半賣出去為母親買藥治病,剩下的無非些邊角,又沒有鹽和佐料配着,生吞活嚼下去,只能勉強止住腹鳴,幾乎沒有吃飽的時候。

呂大忠瞧着他那副樣子,便推了推趙明彰的手:“嘿!發什麽愣呢?”

趙明彰慢吞吞地擡起頭,冷冷地瞧了呂大忠一眼,沒有說話,似乎是嫌棄他過于聒噪,有催促着他趕快把話說完別浪費時間。

呂大忠恨恨地咬了口手上的餅子,一面也瞧了趙明聞所在的馬車一眼,狀似不經意地說道:“公主是個好人啊,可惜這好人怎麽就配了個蠻夷呢。”

趙明彰聞言不由自主地也望了過去,呂大忠卻恍若未覺一般繼續說道:“我看她還挺喜歡你的,又是讓認字又是叫拜師的,怎麽不多往那兒走走,也好叫她提拔提拔你。”

趙明彰收回了視線,垂下眼睛,默然不語。

呂大忠先瞥了四周一眼,這才湊到趙明彰的身邊,壓低了聲音說道:“別怪我口沒遮攔,實在是你表現的太明顯了,既然喜歡人家,何不說開了。到時候攢上些銀兩,帶着公主回家去,生幾個孩子,熱熱鬧鬧地過日子。”

他繼而補充道:“不是我說,我瞧着那魏國老頭快要活不久了,到時候帶着公主一起跑了,難道還有人追究?”

趙明彰沒有接話,只是仍舊低着頭,喃喃自語,不知說給誰聽:“她是鷹啊。”

趙明聞到底生來便不是被這些東西束縛的人,她更像是蓄力的鷹,林間穿行的風,骨血裏便淬煉着鋼一般的冷硬,情既出自願,便再不後悔,家國天下才是她的來處,那些小情小愛不過是錦上添花的附庸。

趙明彰從來都很明白,從初見時他便已經清楚。

呂大忠沒好氣地瞪了趙明彰,他覺得自己已經為趙明彰打算好了所有,卻不得不為他的油鹽不進感到無奈和憤怒,他狠狠地撕扯着手上的幹糧,挪到一旁坐下了,不願再理會趙明彰。

趙明彰則有些奇怪,他已經吃完了東西,便站起了身,徑直走開了,只留下呂大澤留在原地,越想越氣憤,不斷地用靴子搓着腳下的草地。

夜晚的昏黑逐漸吞沒了所有光線,除了火堆閃動的紅光能帶給人一絲暖意,但這少少的暖意也被涼風和冷露帶走了。

留下了幾個人守夜,餘下的人便很快陷入了黑甜夢鄉。

趙明彰靠在趙明聞馬車的車轅上,半阖着眼,抱着手打盹,偶爾聽到零星的動靜便睜開眼去搜尋,去發現可能存在的威脅。

趙明聞卻也沒有睡,她半掀起簾子望着天上的月亮,視線範圍內毫無遮蔽,卻不再是記憶裏被高牆切割的四方的天空。

她從身邊取出了琴,擺在膝上用手撫弄起來。趙明聞彈得很慢,也很生澀,似乎找不準調子,有時更要反複停上幾次,才能繼續下去。

但到了後頭,她便很熟悉了。那是一首極輕快的曲子,不是很複雜,趙明聞彈了一遍又一遍,聲音卻壓得很輕,似乎是怕驚醒了旁人。到了最後一遍,她剛剛彈了一半,便止住了手,把臉埋進掌中時,才驚覺自己已是淚流滿面,眼淚順着兩頰滴入衣袖,濡濕了布料,觸手生寒。

趙明彰依舊守在外邊,安靜地聽着,卻沒有出聲,他沒有做什麽,而且也不能做什麽。

第二日清早,天尚微亮,人們便陸續被喚醒,收拾好東西後便啓程出發。撷芳啓了妝匣,備好脂粉銅鏡要為趙明聞梳妝。

趙明聞晚上時狠狠哭過,眼睛便腫了,尚且未消,撷芳不由苦惱道:“這可要我難辦了。”

趙明聞取過銅鏡,先端詳了一下自己的面容,發現除此以外并無異樣,便寬慰撷芳道:“這倒也沒什麽,脂粉施重些,到了晚上消了腫便不大看得出來了。”

撷芳應了,一邊去卷窗邊的簾子好去借些光來,卻忽的看到一朵小花插在縫隙裏,便伸手取了下來:“咦,這怎麽有朵花?”

趙明聞聞言也瞧了一眼,便道:“那是我擺在那裏的,倒是忘了,拿過來給我放着罷。”說罷便接過了,先放在幾上,想想有不妥,便取過一本書夾住莖葉,一半懸空着,免得壓壞了花瓣。

撷芳雖有些奇怪,卻沒用多想,一面絮絮叨叨,一面替趙明聞仔細描畫着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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