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趙明聞先瞧了已經昏倒的明珠一眼, 已經有軍士被驚動,發現了事情的不同。人聲逐漸變大,火光也越來越亮, 正陸續搖曳着向此處而來, 在漆黑一片的深沉夜色裏, 幾乎刺痛了眼睛。
趙明聞先想要從明珠緊握的手中拿下那枚簪子, 卻沒有拿動, 又搖一搖, 這才松開了,她站起身, 眼睛卻正好同撷芳的視線對上了。
對于這件事情,她并沒有瞞着撷芳的意思,這幾日又特意調開了其他侍女,便是為了今夜的預備。撷芳也沒有多說什麽, 只朝趙明聞點了點頭, 對于李之同這樣無禮冒犯的人, 她心裏是沒有什麽多餘的憐憫。
而明珠身上的傷口卻還在流血,沒有止住,滴滴答答地一直濺在草地上。趙明聞并沒有忙着過去, 先握緊簪子又往李之同的屍首上刺了幾下,有意讓自己的衣裙也沾上血跡,探過鼻息後見他死透了, 這才又去看明珠。
撷芳費勁地挪着腿一齊過來, 幫着她用帕子把明珠的傷口處纏上,血很快就在布料上洇出一道痕跡, 逐漸擴大, 但好在不久後就停止了。
人們越來越近了, 不時有人受到驚擾,睡眼朦胧胡亂披着衣服從帳子裏面鑽出,被塞上的涼風吹着,縮頭縮腦地四處望着。趙明聞先扯了扯衣裳,讓它看上去淩亂一些,又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瓶子,裏面放了些藥,往帕子上倒了一些,看那藥水溶進了紋理裏,便往鼻子上一捂,剎那間眼淚便控制不住地滴落下來。
她順勢往撷芳身上一靠,撷芳也回摟住她,趙明聞一面死死咬緊牙齒,一面有意顫抖起身體,手上仍舊不忘死死抓住簪子,趙明彰則神情嚴肅地護在她們的身前,手裏的劍已經半出了劍鞘。
崔憑山等人此時也趕到了,尚且不等他驚詫于面前所見的景象,趙明聞便已然垂淚喚道:“崔公!”話尚未說完,已經哽咽難言。
趙明聞顯而易見地是受了格外的驚吓,面色發白看不出血色,嘴唇先前被緊緊咬着,已經留下了齒印,眼神虛浮而缥缈,偶爾被驚動時更是倉皇,她的手指正捏着一邊衣角,往身上一看,下拜處沾滿了已經逐漸發黑的血跡。
趙明聞勉力想要起身,方站直了身子,腿便一軟,再次半倒在了地上,崔憑山趕忙去扶她,一面問道:“這……公主啊,這、這是出了什麽事啊?”
趙明聞轉過臉去,又是淚如雨下,她知道自己不用說這話,便會有人補充,果然,一個作兵卒打扮的人便應聲說道:“某在外頭巡邏時,忽然聽到有些喊叫聲,一會便停了,本以為只是李司馬……李六郎又作出他日情态,本來沒有在意,卻不想又聽到喊聲,卻是越發凄厲,又往公主所在去了,便帶人過來探查一番,卻不想。”
“卻不想看到這李六郎死在這裏,至于旁的——哎,咱們也不知道啊。”他望着幾人神色,小心斟酌着詞句回答道。
撷芳粉面含怒,斥道:“不知道?好一個不知道!”
她猛然指向李之同的屍首,诘問道:“難道要等到他傷到了公主,你們才肯說一句真話嗎!”
崔憑山心覺此中有些古怪,他陪着小心,慢慢說道:“這李六郎平日裏也不是什麽膽大妄為的人,依臣下之見,恐怕是有些誤會,請應娘子稍稍息怒,細細道來,也好讓咱們明白是發生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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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平日裏雖都是一個只會舞文弄墨,談風頌月的文臣,但到底也長了那麽些年,初見時雖也同樣驚詫,卻很快鎮定下來。在場的人不多,除了明珠,以外都是趙明聞的人,死人說不了話,明珠是異族更不可信,餘下的對錯便全由趙明聞添抹,旁人也不能提出什麽。
這事情裏恐怕不大幹淨,崔憑山在心裏暗暗想到,李之同雖然死了,但若真論起罪來,自己卻是少不了一個失察的名頭。但李之同到底曾經是自己的上官,倘若一味把罪責推到他的頭上,難免叫人心生隔閡,倒不如由公主親信說出,也好徹底定論。
撷芳冷笑道:“哪裏有什麽誤會,不過是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狂徒,多喝了兩杯酒就不知自己是誰了,對着明珠公主喊打喊殺還不夠,又忤逆到公主這裏來了,欲行不軌之事。”趙明聞應聲身子又是一顫,不停拭着眼淚。
崔憑山聞言自然面露驚色,駭然道:“這!”
他嘆了口氣,見醫士被請了過來,便道:“公主方才受了驚吓,更深露重,此處便不要多待了,醫士既然已經到了,便請進帳中稍坐,此處自有臣下料理,随行的屬官是散漫了些,卻絕不是李之同此類的賊人,萬望公主寬恕一二。”
趙明聞便泣道:“明聞年幼無知,肯請崔公助我。”說罷便要向崔憑山一拜。
崔憑山趕忙扶住她:“這可怎麽使得,公主這是折煞臣下了。”
趙明聞卻輕輕拂開了他的手,仍是堅持着一福身,這才要往帳中退去,她又道:“把明珠公主也一并送去吧,李之同那處,她只怕是不願再見了。”
說罷,見衆人都垂首恭敬領命,趙明聞便再次轉向崔憑山道:“崔公勞累。”
崔憑山趕忙還禮,趙明聞瞧着他,笑了一笑,這才帶着撷芳走了。趙明彰也跟着她,寸步不離的,見兩人進去了,就硬邦邦地往暗處一戳,繼續守在那兒。
爐子裏的火已經半熄了,帳篷裏頭雖進了些風,卻仍然暖和,明珠被安放在床上,老醫士已經展開了箱子,正探着脈。
因為是在外頭,帶的藥物其實并不多,也都是些傷創時用得到的藥,好在明珠的傷勢并不重,突然暈過去也是大喜大悲下情緒波動太大,耗盡了精力的勞累導致的,只略休息幾天便能好。但她腳上的傷卻意外的嚴重,動作間又再次傷到了,雖然用了上好的傷藥,卻仍不能保證是否可以還原如初。
趙明聞點頭聽了,便叫人送了醫士出去,一面又問撷芳道:“她阿娘,就是我帶過來的那個女奴,被安排在哪裏了?”
不待撷芳答話,小蟬聞言便道:“她在我們那裏住着呢,公主要見她嗎?我這就去叫她過來。”
趙明聞聽她話裏話外都是一片親近,便不由有些奇怪:“你很喜歡她?”
小蟬便回道:“她是可憐人,平時也安安靜靜的也不說話,跟我阿娘一樣,是個好人。”竟全然都是維護之意。
趙明聞笑了,叫小蟬:“去叫她吧,出了這事情,恐怕早擔心壞了,叫她過來見一見女兒也好。”
小蟬歡欣雀躍,一路跑跑跳跳去了,撷芳便皺眉追着她的背影道:“這麽輕佻不穩重的,成了什麽樣子!”
趙明聞卻拍了拍撷芳的手,只道:“這樣也很好。”
小蟬出了帳門,李之同的屍首已經被移走,血跡卻還留着,她不敢往那裏望,便一路都貼着帳篷的四壁走,轉過幾個彎就要到了她住的帳篷,猝不及防迎面卻撞見了明珠的母親,正透過間隙不住往趙明聞的帳子望。
小蟬驚魂未定,跺腳道:“吓死人了。”
明珠的母親見吓到了她,神情裏帶着拘束和無措。她許久沒有說話了,更是許久沒有說漢話了,出口的每一個音都帶着奇怪和生澀,小蟬不等她把話解釋完,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拽着便往外走,說道:“我還找你呢,快來,公主要見你呢。”
她嘟囔道:“方才可是吓了我一跳。”
卻不想那女人聞言動作更是激烈,一邊用力地搖着頭,一面想要把自己的手抽出來。小蟬一時不察,被她抽出了手,她便轉頭就要往外跑,又被小蟬堵住。小蟬天生的力氣大,明珠的母親雖然做慣了粗活,卻仍然不能掙脫,被她牢牢控在了原地。
“你怎麽要往外跑,公主的帳子也不在這裏啊。”小蟬奇道。
很快她就恍然大悟了:“噢,我知道了,你是害怕了吧。放心,公主人很好的,和氣得很。”
小蟬一面這樣說着,一面就抓着女人往趙明聞處去,起初那女人還掙紮了兩下,見實在沒法撼動,便逐漸被磨平了脾氣,行屍走肉一般地跟着。
玉秀卻正掀簾探望,見她們過來,便道:“可容易來了,我還以為你丢了呢,快進去,公主正等着呢。”
小蟬便帶着明珠的母親進去了,她不敢妄動,一進去便跪伏到地上,沒有擡頭,趙明聞卻正倚坐着,趕忙叫她起來。女人站了起來,卻仍然低着頭,趙明聞便留意看着她,一面溫聲叫她坐下,又讓倒了茶來。
女人接茶時不自覺地半擡起了臉,相比于平日縮能見到的魏人婦女,她要纖瘦的多,卻也很壯,皮膚呈現出粗糙的黝黑,看上去卻并不健康,透着久餓的饑黃。北地的風霜使她的鬓角提早便染上了銀白,損耗了容色,卻也能從眉間眼波中窺見昔日的秀麗。
趙明聞漸漸坐直了,她眼睛望着那女人,又過了一會,等那女人稍稍放下了警惕,才輕聲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家裏是哪兒的。”
明珠的母親沒有說話,先遲疑片刻,方才慢慢說道:“舊鄉卻不必再提,我如今模樣也只是給鄉人蒙羞。”
她頓了頓,接着道:“我被擄掠時年紀還小,大名未得,唯有一乳字,喚作訪兒。”她卻并沒有提及自己的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