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趙明聞點了點頭, 她沒有接話,明珠的母親帶着苦笑解釋道:“妾……與家人走散時年歲還小,又過了這麽些年, 到底是不大記得了, 與其輕易說個名姓, 欺瞞了貴人, 倒不如自家記着, 也是個念想。”
趙明聞點了點頭, 她嘴裏輕輕念着這個名字:“訪兒……訪兒……”
趙明聞說道:“這個訪字卻不大好。訪,訪求、訪尋, 遍尋不得便無所寄托,漂泊不定,即是羁旅之意。訪為水,水形人, 敏好學卻易變動, 平生多波折。”
明珠的母親聞言卻神情沉靜, 坦然地起身,向趙明聞一拜,方道:“便請公主賜我一名。”
趙明聞不敢受她的禮, 起身讓了,又親去扶她坐下,一面道:“您這是取笑我呢, 怎敢提一個賜字, 明聞年幼輕佻,嘴上沒有遮攔, 萬請您原諒。”
明珠的母親說道:“公主年紀雖小, 行事卻也有章法, 況且又有君臣之分,如何當不起一個賜字,便請不要再推辭了。”
趙明聞向她欠一欠身,道:“那我便忝面應下了。”
她沉吟道:“我生平最敬重一人,便是從前的禦史中丞于通遠于公,他為人最清正,達濟億兆,窮濟毫厘,珠玉詞章,不畏直言,他的夫人廣銘女士也為一時風流,為人最是慈和。我便取這一個于字,再改夫人之作,喚作于賀。賀亦通鶴,鶴乃吉祥之兆,鶴鳴九臯,聲聞于天,更是好的寓意。”
于賀的手不自覺地顫動了一下,她突然擡頭直視着趙明聞,趙明聞卻并不躲閃,也含笑望過來,朝她點頭道:“明珠公主也該醒了,我便不留夫人了,去瞧一瞧吧,也安心些。我還有些事要做,便先行一步了。”
說罷,她便起了身,又向于賀一示意,翩然出去了。
于賀也站了起來,目送趙明聞出去了,轉身便猛撲到明珠身前,她半跪着,用掌心包裹明珠的手,用不多的暖意捂着,想要把寒意都從明珠身上驅走。
她貪婪地用視線描摹着明珠的眉眼,身體也幾乎伏到明珠身上,眼淚抑制不住,簌簌地就往下掉,卻沒有濺到明珠身上,偏過頭去用袖子胡亂抹了。沒有哭出聲,除了面上隐隐的淚痕,幾乎看不出來半分痕跡。
“咳咳……咳咳……”
似乎有微弱的咳嗽聲從床上傳來,于賀大喜過望,眼睛更是不敢眨上一下,緊緊地凝視着明珠的臉。
明珠有些費勁地睜開眼,一邊想要坐起身來,她顯而易見地有些怔愣,見了于賀,嗫嚅了片刻,方才遲疑地喚道:“阿娘?”話還沒說完,聲音已經被捂在了于賀的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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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賀放開了明珠,強忍着淚意,捧着她的臉端詳了片刻,嘆道:“瘦了,還是瘦了。福兒,受苦了。阿娘也不能去瞧你,是不是受委屈了?怎麽那麽傻,如果不是公主心善,換了別人,你這會早就沒命了。那混賬東西打得重不重,你怎麽就想出這麽個法子呢,我又不值當的。”
明珠說話時仍有些費勁,她小口喘着氣,反握住于賀的手,笑着說道:“這不是沒事嗎?阿娘,別生氣,我都打算好了的。況且我這一去,又不知何年何月再來了,總不能叫咱們母女倆不能相見吧,在一處遠比分開的好,阿兄又顧不得你,你也不能為了我把命放在脫斡裏勒那個沒腦子的蠢貨身上。”
于賀皺眉道:“你要過得好,我才安心。”
她又想起了李之同,怒道:“怎麽把自己搞的那麽狼狽,下手時也不重一點,多捅他兩下才好呢,要我說,你就該把他捆起來,先骟再剮,方能解氣。”
明珠忙打斷了于賀的話,急道:“阿娘,我想喝點水。”
于賀一拍腦袋:“哎呦,這都忘了。”
她趕忙起了身,左右瞧了,另取了一個小碗,往裏面攙了一點熱水,又倒了半碗,端着放到明珠的手上:“快喝。”
明珠先嘟了嘟嘴,撒嬌道:“又是熱水,阿娘,我不是說了我愛喝涼的嗎?”
“費什麽話,趕緊喝了。”
被于賀的眼神一掃,明珠便立時住了嘴,乖乖喝完了,于賀便接連碗,往旁邊放了。她又到爐子前,見裏頭的火快熄了,忙又撥了撥,見裏頭亮了起來,又添了柴火,不一會,帳子裏便暖和了起來。
于賀就又回到明珠旁邊守着,一面暗暗為她的大膽生着悶氣,一面又欣喜于自己和女兒處境的改變。
她的确就是于通遠和廣銘的女兒于賀。于家雖然世代為官,卻也逐漸落魄,到了于通遠,因為父親早逝,家裏愈發窘迫,沒有機會讀書,雖有母親孫氏教養,卻也一直為生計所累。為了早日減輕家中負擔,在十六歲那年,于通遠并沒有等候征辟的機會,而是選擇了當時為人鄙夷的科試。
科試草創不久,應試者也多為寒門,不為世族所容,選出的也大多只能做個小官,于通遠雖然名列榜首,卻始終沒能得到授官,只能繼續在京中閑居,抄些筆墨聊以度日,直有八年之久。
廣銘則是當時有名的才女,頗有德名,更有先世遺風,世人便以女士相稱,族中衆人都很敬重和珍愛她。她的父親同樣有着盛名,眼光很挑剔,希望找到一個能和廣銘匹配的人作為她的丈夫,但一直到廣銘三十二歲那年也沒有找到,雖然也有人對此議論紛紛,廣銘卻始終泰然自若。于通遠曾經将寫好的文章投給廣父,希望得到指點和賞識,被廣銘發現,她認為于通遠是一個志行高潔的人,未來一定能有所作為,便有了将他選做夫婿的考量。
廣父同樣贊成女兒的選擇,但廣銘仍然心有疑慮,便請父親将其邀至家中,作男裝打扮,探問于通遠。兩人在不久後成婚,因都是才貌雙全之人,一時傳為美談。
不久後于通遠得到授官,成為東宮屬臣之一,從而與趙從峥結識,他年紀較其餘人長十餘歲,性格溫厚卻不阿谀,衆人皆以兄稱之。後來他因言論策問得到懿文太子賞識,舉薦到延昌帝處,用為了谏臣。但因為鋒芒太露又不願同流合污,他很快又被貶谪到地方。
懿文太子猝然病逝,被于通遠得罪的人再也沒有了顧慮,他在任上時又越級向皇帝谏言,失去愛子的皇帝心情沉痛,便一筆将他趕往了五原郡做個小小縣尉。
卻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當年狄戎南下侵襲,于通遠所在正是之一,他不願棄城逃跑,本想送走妻兒,廣銘卻也堅持留下,便命親信帶于賀南下避戰,誰知路上時卻正好撞見了一支流兵。城是保下了,女兒卻被擄走,二人聽聞噩耗俱是重病一場,于通遠辭官閑居,假扮游商往草原尋覓,卻始終未能如願。
不久後于通遠被再次提拔,做到了禦史中丞的位置,失了女兒他的性子變得越發孤拗,将矛頭對準了一切的不公之事,很快便觸碰到了世族的利益。延昌帝愛惜他的才華,最初還肯為他安撫旁人,後來便逐漸失去了耐心,恰逢此時孫氏去世,就準了他回鄉守孝,不再錄用。
趙明聞再進來時便見了這番景象,母女兩人都在出神,明珠倚在枕上,發覺趙明聞進來了,便要下床,卻被趙明聞搖頭阻止了,她揮退了身後跟着的侍女們,獨自走進了帳內。
于賀也已經站了起來,正垂手恭敬地等候着趙明聞,神情中有着一些不易察覺的拘謹和不安,她身上那些曾經的光彩似乎都被磨滅了。這十幾年作為女奴生活而帶給她的烙印無法抹去,于賀像是被生生塞進了一個模具裏,她是那樣的謙恭、蒼老和遲疑。
趙明聞望着她,沒有多說什麽,任何的憐憫對于于賀而言都是另一層的折磨,她不會去探問于賀的過去,不會給她施加任何的意願,趙明聞只是喚道:“世姊。”
于賀的喉頭滾了滾,像是被抽幹了所有的力氣,她立時便淚流滿面。
“公主。”于賀仍舊這樣堅持道。
趙明聞安靜地等着于賀哭完,也不久,于賀輕輕擦去淚,又變成得若無其事起來,她沉默着,找不到什麽話來說。明珠輕輕攬住母親的肩膀,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也只能安撫地拍一拍于賀。
“世姊今後打算怎麽辦?”趙明聞問道,“若是要和世伯伯母相認,我也能抽得出人手,我阿翁也在居留,想來是不必為此擔憂的。”
于賀神态艱澀,慢慢地說道:“我這樣人鬼難分的,又有什麽臉面去相認呢,便叫他們當我死了也好,日日相對,豈不更加難受,各自都不痛快。況且受此屈辱又如此茍活,別人又怎麽看我呢?”
趙明聞冷冷道:“別人怎麽看你我不知道,可你已經看輕自己了。”
她又陳懇地說道:“世姊,恐怕你尚且不知,世伯為了尋你,曾經冒死多次入過草原,廣銘女士奔波各地,持養老幼赈濟災民至今,現在仍在探聽你的消息,只盼着有朝一日世姊能歸來。兩人再沒有孩子,便是不願忘了你,他們盼着你回來啊。”
于賀哽咽難言,明珠卻望着趙明聞,道:“多謝公主好意,只是我尚且有些顧慮,不知公主可否明示一二?”
趙明聞點點頭:“你且說來。”
“那便請公主告訴我,我母女二人要以何種身份何種方式回大梁去,又如何謀生,卻又怎麽向衆人交代我們的下落,李之同雖死,知道我們所在的人很多,我阿兄尚且不提,脫斡裏勒又如何交代?”明珠道。
趙明聞笑了,她說道:“唔,這倒是個好問題。你阿兄處倒不必多慮,脫斡裏勒?他只怕活不了多久了,至于旁人嘛,大半也是要死了,他們手裏可不幹淨,剩下的害怕了自然會閉嘴,聰明人也不會多說。”
“而身份——”
趙明聞想了想,接着道:“我手上倒有幾只商隊,辦的是趙家的買賣,我家雖然落敗了,可還有人頂着。打上了鎮北侯的名號,誰也不會細細探問的——這兩日便正好有一支要出發,若是現下決定了,也能趕得上。”
她笑道:“若是世姊心裏仍有忌憚,我便托大一回,請您做我這商隊的領隊,幫着處理些雜事,如此,可好?”
明珠便望向于賀,問道:“阿娘?”
于賀深深地望了明珠一眼,嘆了口氣,向趙明聞施了一禮,道:“有勞公主了。”
明珠則又道:“既如此,女兒還有一請。明珠雖寶貴,卻也不過是放在手上把玩的物件,如今咱們既要離了此處,便請阿娘再賜我一個名字,斬斷幹淨,才好圖謀他日。”
于賀輕輕摸了摸她的臉,思索了一會,輕輕說道:“那便叫純鈞吧。”
“純鈞寶劍,光華外放,鋒芒內斂,雖因這美貌多了些煩擾,卻也不用為此自愧,便如利劍,斬斷一切的魑魅魍魉。從前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此後便做那握刀的手吧,他們輕視你玩弄你,那便叫他們俯首稱臣,從此再不敢有所侵犯。”于賀這樣說道,這是她對女兒最好的祝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