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雖然定下了主意, 卻也不能立刻出發,衆人又在營地候了一夜,等到了天明時方才收拾東西, 陸續動身。

除了于賀和于純鈞之外, 趙明聞此行共帶了一百七十六人, 李之同死了沒有算在內, 還有幾個突發急症死了病了的人也要另做打算, 便只餘下一百六十九人。随行帶的那些財物也得人看着, 崔憑山帶的那一隊反倒成了最容易被劫掠的目标,趙明聞便也各各分了, 只帶着不多的人一同回去,焯夏送來的騎兵隊也有一半多歸到了崔憑山處。

車隊的人住的都是氈廬,并不是往日所用的路上時支起臨時擋風避雨用的帳篷,要厚實一些, 大概也或多或少受了魏人的影響。這氈廬卻同樣有一個好處, 收拾起來便格外方便, 又有做慣此事的在旁邊指點着,最初雖然還不大習慣,過了幾日也熟悉起來, 幾乎用不了多久,便能拆幹淨了。

趙明聞已坐到了車裏,正細細同撷芳交代着事情, 撷芳正不住地點頭應了。眼見着衆人已經快收拾好了, 撷芳便要下去,卻又被趙明聞攔住。塞上風冷, 穿的衣服便要格外得厚, 皮毛裘衣一層又一層裹着, 連面容都不大認得出來。

趙明聞小心理了理撷芳的風帽,讓她的臉能夠從中間露出來,又摸了摸她的鬓發,注視片刻,眼淚便不由掉了下來,她忙偏頭過去一把擦了,又轉過臉來,道:“自己小心。”

撷芳抿着嘴,她沒有說話,只是用力地握了一握趙明聞的手,又用手指輕輕地撓一撓趙明聞的掌心,這才露出一個笑臉,點點頭,下車去了。簾子落下,阻斷了視線,她本想回頭望一望,卻只是遲疑地立在那裏一會,沒有多久便離開了,始終沒有再回首。

趙明聞半掀簾子,靜靜地望着撷芳的身影,心裏卻是說不清的難受,等到遠到瞧不見了,她才把簾子放下。

失去了光線的車廂裏就變得一片昏暗,只有小窗處又一片四方的光。趙明聞坐在裏頭,只覺得說不出的壓抑,這裏和诏獄裏頭實在太像了,像到她幾乎以為實在夢中。

趙明聞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她把臉埋到掌中,久久沒有變換姿勢。她開始感到有一點沮喪了,像是耗盡了所有精力那樣,帶着茫然和挫敗,她好像失去了所有的思緒,把自己浸在空無一物的缥缈裏頭。

車隊就要動身了,臨行前,崔憑山來向趙明聞辭行,一同來的還有騎兵隊的首領塔黑。他不耐煩地聽着兩人客套了半天,煩躁地用腳尖搓着草地,一團一團地橫着被揉成球的草團,卻仍然沒有完。

趙明聞笑看了他一眼,崔憑山這才沒有滔滔不絕地說下去,塔黑也才恍若天籁地聽到趙明聞說道:“先生請去吧,我便不留你了,路上多勞您費心了。”

見崔憑山應了,她便又轉向塔黑:“将軍。”趙明聞這樣喚道。

塔黑見她轉了過來,立時便是一個激靈,悄悄把腳收了回來,忙正正站好了,向她施禮道:“公主有什麽事便說吧,您是可汗的王後,什麽難事我都能給你做。”

趙明聞溫聲說道:“那便請将軍多看顧我的人一些吧,他們初到草原,不大習慣,若做出了什麽錯事,得罪了人也不知道,還要您指點了才好。”

兩人都應了是,于是便驅趕着車隊,一路繼續東去。

Advertisement

隊伍裏少了人,又見着同伴分別離開,衆人的情緒難免都低落下來,但過了這幾天,便又好轉了。馬車行進時總是晃晃蕩蕩的,趙明聞坐在上頭被颠得頭昏,偶爾也會出來騎馬走上一段,試一試弓箭,學着射一射路過的飛鳥,幾日練下來,倒是越發精進了。

于家母女似乎是有意将自身排擠在外一般,她們好像成了隊伍中的異類,如果不是偶爾還能看到取食取水時的身影,便如同消失了一般。趙明聞是幾個知道兩人根底的人,便也時常去于賀處坐坐,帶些東西說會話。

這日她方進去,卻聽一陣樂聲傳來,斷斷續續的,顯見彈奏者并不熟練,再看時卻是于純鈞,于賀正饒有興味地教着她按弦撩撥。

此事卻也有一番緣故。原來于通遠通曉樂理,更是有名的琵琶大手,于賀同父母失散前便常得父親指點,彈得一手好琵琶。等到了顏佳部十餘載為奴,她再也沒有機會觸碰此物,少年時用的物件也被焚毀,同樣沒了念想。

近鄉情更怯,如今能見父母了,于賀的心中卻愈發惴惴不安起來,她總是掃視着自己,想要挖幹淨自己身上每一個錯處。于純鈞見了心裏也存了擔憂,私下裏便找過趙明聞。随行的箱籠裏卻也有一把琵琶,趙明聞便啓了出來,送到于賀手中,于賀自然大喜過望,平日雖不是什麽難得的東西,在此時對她而言卻格外珍貴。

見了趙明聞進來,于賀趕忙起身相迎,于純鈞抱着琵琶卻不知道往哪裏放,也不敢随意亂擺,只得牢牢抱在懷裏,略慢了一步,也站了起來。趙明聞趕忙叫她們坐下,一面嗔道:“阿姊,你又這樣!這麽鄭重其事的,到教我不敢留着了,我瞧着,這竟是要趕我走呢。”

她少作出這般小女兒嬌态來,往日裏不管是颦是笑,趙明聞都是沉靜自若,這般難免叫人心中生了隔閡,如今這樣一表現,于純鈞到親近了她許多。

于賀便叫趙明聞坐下了,趙明聞注意到了于純鈞手裏的琵琶,便先問道:“阿姊在教福兒嗎?何不讓我也聽一聽。”

于賀先看了一眼純鈞,方才笑着推卻道:“她才剛學,連調都出不來呢,我也只不過教她些東西打發時間罷了。公主在京中時想來也聽過不少大家之曲,我這樣班門弄斧,到真是贻笑大方了。”

趙明聞先飲了一口茶,接着便說道:“阿姊卻又哪裏知道我呢,從前我是同兄長野慣了的,整日裏只知道瘋玩,祖母嫌我吵人,不願帶我,我偏又愛躲懶,這可好了,該聽的是一點也沒聽到。”

這話說得三人都笑了起來,于賀沉吟片刻,又望望兩人,便只好接了過來。

于賀的手相較于這把琵琶來說是不大相稱的,它顯得格外蒼老和傷痕累累,繭子厚厚地盤附在手上,十指也有不少瘡面,有的顏色已經深沉到了紫黑色,皲裂也伴随在一旁。這是勞作帶給于賀的烙印,去除不掉的烙印,她有些瑟縮着,不願伸出手來。

琵琶聲響了,于賀回想着舊時的樂聲,艱澀地彈奏着,試圖找回那些已經被逐漸遺忘的記憶。

她彈的的确很好,即使十數年不曾動過,即使不怎麽連貫,卻依舊沒法擋住其中的靈動。

然而到底已經過了十餘年了,哪怕奏起的是自己曾經最愛的曲子,每一個音裏卻都透出悲痛,這是于賀心音的寫照,她無法阻擋這樣的傾瀉。

于賀停下了,她先閉起了眼睛,眼淚于是消失了,旋即她轉向了趙明聞,幾乎算得上尖刻地诘問道:“那麽,現在你能告訴我了嗎,公主?”她仍然堅持用着這個稱呼。

“為什麽,為什麽你要幫我?”她沒有半分掩飾就問了出來。

“我知道我沒有那麽大的價值,能夠讓你心甘情願地幫我到如此地步。”

她這樣說道,一面緊緊盯着趙明聞:“告訴我,為什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