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于賀本就生的聰慧, 于通遠和廣銘俱為一時名士,又都以文思敏捷而著名,生下的女兒自然也不庸碌, 何況又遭逢了如此大變。

屈辱困窘地在塞外茍存那麽些年, 她自然是不會相信有人願意冒着如此大的危險去幫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 僅僅是為着一句仰慕, 一段數十年前父輩的交情。

趙明聞笑了, 她也沒有想過于賀會相信她的話, 本以為于賀會裝傻充愣地裝作不知道,卻不想其卻搶先挑破了這層紙。雖說這舉動瞧着有些莽撞, 卻到底叫自己落到了被動的地步,好在她早已預料到了今日景況,也備好了說辭,卻也并不慌張。

擺在一旁的小爐上燒着水, 此刻已經第二次煮沸了, 趙明聞便取了帕子墊住把手, 把小鍋扶正了,又用瓢從中舀了一瓢水,移到木幾上放好了。水中已經撒上了鹽, 趙明聞先取了一點嘗了嘗鹹淡,見其正好,便用竹筷在鍋的中心處反複攪動着。

茶葉先前時已經用火烘烤過碾碎了, 盛在紙袋裏, 如細米般粒粒分明,趙明聞便啓了口, 往其中一道, 手上動作不停, 茶末便順着攪動出的漩渦沉了下去。又等了一會,等到茶水再次沸騰,趙明聞便停了手,又取過先時的那瓢水,往裏面慢慢傾倒了。這時趙明聞取過了三個茶碗,往裏面分別倒了一半,堆積的泡沫也跟着傾了進去,茶色微青,茶的香氣便顯了出來。

趙明聞把兩碗茶分往于家母女方向一推,自己先捧了一碗,慢慢嘗了一口,嘆道:“果然好茶,難怪如此難得呢?”

她又轉向于賀:“阿姊也嘗嘗,這是從京中帶來的,難得今日得了空,咱們也偷個閑。”

于賀也嘗了一口,問道:“味道很厚重,氣味倒不是很顯得出,入口卻很甘醇潤澤,想來是龍井?”

趙明聞欣然道:“是龍井。”

于純鈞對此并不敢興趣,她也不大喜歡這茶的味道,嘗了一口便放下了,只側着頭聽兩人說話。

趙明聞嘆了口氣,她先望了望于賀,瞧見于賀也望着自己,便也不再作拖延,只向于賀道:“阿姊問吧,我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

于賀也沒刁難她,她的手摩挲着茶碗的碗壁,垂眸沉思着,慢慢地說道道:“明聞,你總得給我一句明白話,我身上沒有那麽多你能利用的東西。如果僅僅是為了除掉一個李之同,我從不覺得你要如此大費周章,即使他身後站着別人,可既然到了草原,如何做不過是你一句話的事。”

趙明聞不由側目:“上頭可還有一位義安公主。”

于賀打斷了趙明聞的話:“可你也是義成公主。”

她接着說道:“義安公主依仗的是國朝天威,但這天威還是打出來的,一旦兩方易位,她也就受不了多少寬待了。趙家在北地那麽些年,積下的威望是無可比拟的,魏人是又敬又怕。你既和了魏,世叔不是那等賣女求榮的人,想來趙家已不大好了,但到底民望還在,那些舊将也還在,到底還是念着你的,你在草原,卻比她處境更好些,她哪裏壓得住你。”

Advertisement

趙明聞先喚道:“阿姊。”

她繼而又道:“這便是為什麽了。”

于賀坐正了,聽趙明聞繼續講道:“阿姊在魏國恐怕不知,我……我阿耶二叔和兄長,在此前一戰中,已經戰死了。裹屍而還,靈柩已經回到了老家,只是仍沒有下葬。阿翁前不久也接了诏令,坐鎮居留。”

于賀不由一愣,她沒能得到消息,只知道先時梁魏間有過一場大戰,卻不想慘烈至此,不由驚問道:“怎麽會!”

她又問道:“是大公子,還是?”

趙明聞艱澀地說道:“兩個。”

于賀喃喃自語道:“難怪,難怪啊。”

趙明聞猛然望向她,卻不敢提高聲音,略帶些懇求地說道:“這就是我為什麽一定要你做這件事了。”

于賀深深地注視趙明聞的眼睛,握住她的手臂,問道:“你告訴我,你要做什麽。”

于純鈞此時已經站了起來,她略一示意,去到了一旁,隔得遠了些,也就聽不到趙于兩人談論的內容。趙明聞近乎耳語般地說道:“我阿兄死了,但他還留着一個女孩,被我悄悄送了出去,此事沒人知道。”

于賀不由駭然:“趙家有賜爵,便是産育也得上報,這怎麽可能?”她說不下去了,目光顯然驚疑不定。

趙明聞慢慢地說道:“蠻蠻,就是那女孩的乳名,大名喚作寧理的。她的母親封氏,是二叔友人的孩子。我八歲那年回了京中,不久後便同阿兄成了婚,但一直沒有孩子,三年前嫂嫂受驚早産誕下蠻蠻後便撒手人寰了。蠻蠻生下來的時候十分虛弱,阿兄很憐惜這個孩子,邊地苦寒,于是想了辦法把她帶到京城,由嬸嬸照看着。”

趙明聞聲音有些沙啞,但她還是繼續說道:“因為害怕蠻蠻夭折,家裏有意避開張揚,再加上平日裏的病症皆由家裏奉養的供奉診治,外頭人是不認得的。這年歲孩童夭折司空見慣,何況蠻蠻的存在本就是模糊不清,沒有錄檔,府內府外又并沒有多少人知道。倘若存了纰漏,推說不幸夭亡,便是誰也挑不出毛病的。”

于賀沒有看她,想了想,又問趙明聞道:“那女孩現在在哪?趙家嬸嬸那裏可還好着?”

趙明聞先答道:“我嬸嬸你是知道的,她本就是行伍出身,昔日亦是骁勇女将,只是熬壞了身子,自此便纏綿病榻,得了這消息,尚且還強撐着,完了禮便完全垮了,找了好藥吊着命,也不過能坐起身子緩一緩。”

她接着又答道:“蠻蠻已經送走了。我叫信用的侍女改了婦人裝扮出去,待此方事情平了,就再送去老家養着,過上十幾年,這事也不過過眼煙雲,叫她平平安安地做個普通人家姑娘。原本北地軍中受了傷退下來的,都留在那兒,想來到比京裏好些。”

趙明聞說道這裏,不由十分感激做出此決定的先祖,倘若不是她,此事也便沒有了操作的餘地。北地軍士能夠護住蠻蠻,在這樣暗流湧動的時刻,已經很好了。

于賀仍有擔憂,便去看她:“你說的那個侍女,可靠嗎?”

于賀沒有去否認趙明聞的做法,這的确是人情常理,即使換了她,恐怕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她并沒有去詢問具體的操作,只是像一個關心孩子的友人或舊交那樣,擔心着蠻蠻的安危。

“她是單着身子一個人在這的,叫做歸荑,往日與我最好,她父母亦是由我出面才得安葬,便縱使沖着這一點子情面,她也總得顧及些蠻蠻。況我也有自己的計較。都說人心易變,若單托了她去,日後如何我也不知道,若真是那狼心狗肺的,把蠻蠻欺了去,那才真是叫天不靈,叫地不應,之前阿耶撥給了我幾個親衛,燕娘剛沒了孩子,便叫她們同去,裝作姑嫂,便是起個互相照應的道理。”

于賀點點頭,說道:“你想得很周到,只是這蠻蠻既然已經安置好了,卻又怎麽到了我這裏?”

趙明聞能夠把事情想到這裏,幾乎已經是她能做到的極限了,于賀想不出自己又能為她做些什麽,這根本說不通。

趙明聞則道:“亂世将啓,我尚不知身歸何處,便總要為她多打算一條路。于公是名士,又素有傲骨,這帝皇嘛,總要做出事情來顯一顯自己的正統,得位不正,便更要如此。少不得要請他出世,蠻蠻也能得個弟子的名頭。”

于賀笑了,又聽趙明聞接着說道:“再往近了說,也是指望着能教她些道理。阿姊,我是真的很敬重你。”

于賀望着她,輕聲道:“好孩子。”

她朝趙明聞略一颔首:“我知道你的意思,此事便全權托在我身上,你于我母女二人有救命之恩,便是舍了這條命,我也幫你做成此事。”

趙明聞聞言竟是俯身下拜,被于賀攔住,她望着于賀,突然道:“阿姊,或許你不信,我起初想要幫你的時候,其實沒有那麽多考量的,我只是想幫你而已。”

于賀把她摟進懷裏,像摟着自己孩子那樣,她撫摸着趙明聞的鬓發,悵然嘆道:“我知道的,不必說了,我知道的……”

趙明聞有些不自在,微一用力,往後退了半步,掙出了于賀的懷抱。于賀望着趙明聞,有垂下眼睛,她忽然笑了一笑,叫趙明聞:“明聞,你知道嗎,我被擄走不是出于巧合,是有人故意算計,卻沒想阿娘并沒有同我在一塊。”

這件事于賀本想瞞住的,她不願将自己的親人拖進這件事裏,其實廣銘和于通遠夫婦也許早有察覺,只是以為被引來攻擊城池的才是主要,所以也很就将女兒獨個送了出去。

趙明聞聞言一怔,她忽然望向四周,見四下無人,方才低聲道:“阿姊,這事可做不得玩笑。”

于賀沒有看她,而是把目光落在一旁的那個小爐上:“我不知道裏頭牽扯了什麽事情,可那夥人就是朝着斃命來的,手段之殘酷我聞所未聞,倘若不是他們分贓不均先內讧起來了,我也活不到今日。”

她猛地擡起了臉,向着趙明聞急聲道:“我在顏佳部那麽些年,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可始終想不透。但後來我明白了,明聞,莊靖太子的死不是意外,懿文太子的死也不是意外!”

趙明聞皺眉道:“懿文太子?怎麽可能?!”

于賀問她:“懿文太子是什麽時候死的?”

趙明聞慢慢道:“延昌十四年的春天,四月初八,我記得很清楚,便是前一年我才回了京中。”

于賀幽幽道:“是啊,四月初八,我得到消息是四月初九。一天時間裏,這消息是怎麽跨越了千裏,送到焯夏,送到脫斡裏勒手裏,送到我耳中呢?”

她的語氣中帶着森然的冷意:“那麽這豈不是太聳人聽聞了?還是魏人掌握了什麽秘術?可真要如此,他們今日也就不會向大梁俯首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