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日暮東風怨啼鳥, 落花猶似墜樓人。”

其實廣銘同綠珠沒有什麽不同,同樣被旁人的珠玉琳琅、錦繡詞章架到高處,然後又随着旁人意願的消散而轟然摔下, 毫無防備的, 只能耗盡一切的心力去祈求旁人的憐憫, 像被豢養的寵物, 做出的所有反抗也不過像玩笑似的抓撓。

鹹安帝, 就是延昌帝同莊靖太子的父親, 在位時很是做了一些荒唐事。

鹹安帝年紀大了,更加猜忌身邊的人, 心裏也就越發提防已經握穩了朝局的莊靖太子,又偏愛鄧淑妃所出的幼子,甚至在那那孩子年僅五歲便透露出了廢長立幼的意思。

可莊靖太子已經做了四十年太子了,皇帝又曾下诏令四品以上官員子弟入侍東宮, 這樣板上釘釘的事, 多少人已舍了出息的兒孫綁到東宮的身上, 倘若真叫鹹安帝得償所願,待到新帝繼位,便真是人頭滾滾, 血流成河了。

然而莊靖太子到底是敗了,他自然無法和早有防備的皇帝匹敵,而那孩子也很快暴斃在宮中, 鹹安帝卻俱無悲色。

可鹹安帝到底已經精力不濟了, 除去了莊靖太子,底下的兒子們都戰戰兢兢, 不敢有些許微詞。

鹹安帝于是很快便後悔了, 然而就算他陪葬了再豐厚的禮器, 留下再多的悲痛,人死卻依然不能複生。

那時的延昌帝不過還是個不受寵的皇子,尚未娶妻開府,一心做莊靖太子的輔弼之臣,太子也喜歡他,如兄如父地教着他的功課,指點他的騎射。

後來延昌帝登上了帝位,他也很快明白那不過是先帝一計陽謀,逼着大哥哥不得不選的陽謀,只是到底不願再赴前轍,所以對懿文太子很是優待,又一力打壓其餘幾個兒子。

廣銘那顯赫的聲名其實很大部分便是源于這個特殊的背景。

天子是必當有些特殊的異象的,一個才德過著久不得婚配的女子自然是與他相稱的,試問天下誰的才德敢同皇帝比拟呢?何況這又是一個貌美的女孩,便天生是為皇家預備的,增添家族榮光的工具。

這樣的打算本來是萬無一失的,可偏偏延昌帝并不喜歡世族出來的女孩,選妃也往舊勳寒門裏去挑,廣銘的年紀便被漸漸拖大了,人群中也多了議論。眼見着皇帝身體仍舊康健,再等下去也便成了笑話,廣父雖然功利,到底也對女兒有幾分真感情,見她親自來求,便也順水推舟允準了。

雖然如此,廣父卻仍沒有放棄先時想法,既然自己的子弟不得皇帝信用,而女婿卻孑然一身,也能歸在自己隊中,便托了關系,将其運作到太子東宮任職。

于通遠心思正,他自然十分感激妻子岳父,遇事也會同廣銘談論,往往能得到很中肯的建議,這些建議到了太子案上,自然也就激起了他對廣銘的好奇。其時民風開放,男女交游并不是什麽傷風敗俗的事,廣銘也就能出入太子宮中,太子呼為女師,衆人便也以姊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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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樣情況下,懿文太子死後于通遠便屢遭貶斥,廣銘也跟随外放,起初趙明聞只以為這是兩人夫妻情深,不願分離,然而此時卻知裏頭另有一番緣故,一番能致廣銘于死地的緣故。

趙明聞垂首沒有說話,她用手攥緊了一片衣角,慢慢地揉搓着,顯出一種思索的神色。

便聽于賀說道:“明聞,倘若只是如此,或許只是一時巧合,又或許是你我中有誰記錯了日子,焯夏蓄養了善飛的鷹鳥,剛接到消息便緊接着送了出去,這也能勉強解釋。可若是涉及了莊靖太子,要是莊靖太子的死也不一般呢?”

她盯着趙明聞,步步緊逼着诘問道。

趙明聞并不清楚此事的內情,至少在她的認知裏,這件事已經成為了一個禁忌的話題,人們默契地避開了這個名字,只有偶爾避不開時才會露出忌諱莫深的神情。

先時便有一次,趙明聞随祖母白氏一同送一個老太妃入葬,卻瞧見一個祭亭立在山的一兀,四角的揚起顯示出一種克制的張揚,像鷹休憩時收斂的羽翼,孤傲而嶙峋。

她好奇極了,私下裏便去問祖母,白氏的臉色霎時便無比冷肅,趙明聞幾乎被她吓住,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麽,然而白氏只是摸摸她的頭,便不再多語。

等到了家裏,白氏方才告訴趙明聞,那便是莊靖太子墓葬所在,他終歸只是太子。

趙明聞說道:“可莊靖太子最初是以謀逆的罪名被先皇賜死的,雖則後頭又被重新追賜哀榮了,可那些死了的人終歸是死了啊。”

于賀望着她,突然無力地坐了下來,她用發抖的手捧起一旁的茶碗,連飲幾口,方才緩過勁來,卻不再看趙明聞,而是把目光落在自己的衣飾上,顫聲說道:“如果說這是一場他們兩人串通好了的大戲,瞞過了天下人,為得不是皇位,而是要清除那些隐藏在暗處的蟲蟻。你信嗎?”

趙明聞閉上了眼睛,問于賀道:“藏在周王後面,害死了我阿耶的,也是他們?”

于賀愣住了,她不敢置信地望着趙明聞,沒有想到趙明聞會以這樣平淡的态度接受了這樣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實,可于賀到底已經離開大梁很久了,那時的諸王尚且年幼,尚且沒有被加予多少繁複名目的稱號。

她不由苦笑着說道:“我又哪裏知道那麽多呢?”

趙明聞問道:“這些事,你是從哪知道的?”

于賀皺眉回想起來:“我卻不大記得清了。一些是從我從前身邊那個媽媽哪裏知道的,她原來是宮裏出來的老宮女,雖說宮女出宮便不能談論宮中的事情了,可誰又能時時刻刻遵從呢,閑話時也聽她說了不少。只知道莊靖太子出事前兩年他身邊便已徹底換了一批人了,換下來的那些人卻不知道去了哪裏,放出宮的名冊上也沒有他們,病亡裏頭也不見,就像是徹底消失一樣。後頭她回了老家安養晚年,我便不大知道了。”

“另一個倒是說來也巧,我年幼時慣愛作男裝打扮,時常到阿耶書房裏玩耍,他也并不禁我,只叫別碰了緊要的文件。有一日,我七八歲那年,去他書房裏取了書,便到後頭一個隐蔽的小室裏去看,迷迷糊糊便睡着了。夢中便聽到有人在争吵着什麽,情緒很激動,我偷溜進去本沒叫阿耶知道,那會也不敢動,便只靜靜聽着,不敢有動作。”

于賀說到這裏,腦海裏的記憶便愈發模糊了,她越是努力回想,便越發混亂,頭也痛得厲害,像是有千萬根紮在裏頭,眼前一陣一陣發暈,無數地光點密密匝匝地無序排布在黑幕上。她身子一歪,幾乎就要砸在地上,但好在勉強穩住了。

趙明聞趕忙去扶她,正要說話,卻聽于賀又接着說道:“他們的聲音我當時不能聽清,只恍惚中聽到了一個詞,便是忘生。”

“後頭我便又睡了過去,直到被我阿耶搖醒,他看上去很驚訝我在那裏,一連追問了很多個問題,都被我模糊對付了過去,這才松了口氣。我沒見過他那樣的神色,那樣激動地大哭大笑,他就那樣抱着我,激動極了。但是……”

于賀又重複了一遍:“但是……”

她猛地站了起來,怔怔地轉向趙明聞,輕聲說道:“但是在暗處,始終有一雙眼睛在盯着我,就在那裏。”

趙明聞思索着,低喃道:“這便說得通了。阿姊,如果莊靖太子早知道自己年歲不永?他知道了,也就不會瞞着先皇,那個時候,剛好是先皇生出改換太子意思的時候,難怪——”

她輕嘆了一聲:“難怪啊。”

于賀也接上了她的話:“那麽先皇想要除去的人,必然就在那些死了的人裏頭,這是為了不打草驚蛇,有意識進行的權利的轉移。一時清除那麽多,那些位子沒人坐了,朝廷裏頭便會出亂子,大臣心裏頭也會有異議。可如果換個方式,有一個願意為此喪生毀譽的太子,一切都好辦了,朝廷缺人也就得往上提拔人,底下的寒門也就有了出頭的機會,世族的根基也就斷了。”

趙明聞則道:“所以為什麽是陛下繼任,不是什麽旁的緣故,陛下是在莊靖太子的持養下長大的,他的意志,也就是莊靖太子的意志。即使先皇沒有為其翻案,聖人也一定會為他昭雪,所以那些旁的人,都是被選擇着走上了那條路,那是先皇在鋪路。”

“門閥,門閥!”趙明聞反複嘆着這兩個字。

于賀卻仍舊沉思着,她忽然想到了另一個可怕的事實,這是她先前有意避開不願細想的東西,她被這樣的可能驚住,又喝了一口冷掉的茶,方才慢慢說道道:“不止如此,明聞。你說是誰在背後操控呢,世家、魏人甚至是宮裏,誰的手能伸那麽長,能叫所有人都被困在局裏。”

于賀忽然急喘了幾口氣,立時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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