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陳香雲本還有些怔怔地, 忽的帳外斜下一道閃電,雷聲震震将她驚醒,顧不得什麽禮儀規矩, 便直直闖入內間。趙明聞攔她不得, 無奈下也只能同她一塊進去。
便聽其中孩子哭啼聲同吵嚷聲混雜不覺, 于賀抱着孩子在一旁輕拍哄勸, 其餘人正圍簇在床前, 神情緊張。兩人進去時, 卻正好遇見一個婦人從裏頭沖了出來,正好撞到陳香雲身上, 她卻忙不得告饒多留,仍是自顧自地去了。
趙明聞此時才能護着陳香雲讓到一旁,靜待消息。卻見不多時,那婦人重又回來了, 手裏多了個藥碗, 這是早早已經預備下的, 便是防止有此時景況出現。她将藥碗端到居前的産婆身邊。
這産婆本是楊家重金請來的,頗有聲名,同着方承業一道都跟在陳香雲身側的, 只是今日事來得急,陳香雲也不放心旁人,便挪了她出來幫着才安心。豈料如今又橫生事端, 她經手過的婦人孩子頗多, 此時卻也不顯得慌亂,先一手端過熬煮好了的藥, 掐開那女子的嘴, 全數灌了進去, 又不住地按壓着穴位,希望能止住血流。
但不一會,那産婆便停下了手,面色哀痛地輕輕搖了搖頭。其餘人且先不論,只是到底有些神傷。
唯有陳香雲反應最為激烈,她緊緊握拳,責問道:“怎麽又停下了?快繼續啊!”
話語尚未完,她便已哽咽難言,幾乎泣不成聲。
此間的衆人都不覺有些詫異,慧娘卻最知其中根底,慧她才也跟在後頭進來了,此時便貼近陳香雲緩言安慰着,一面又向趙明聞使了個眼色。
陳香雲的生母楊才人便是因産育而亡的,懷胎十月卻掙下個死胎來,那時陳香雲年紀尚且還小,幾乎要被這種氣氛被逼的窒息。眼前景象幾乎就是當時的翻版,唯一不同的是楊才人還撐着多活了幾天,她放不下自己的孩子,便在那彌留的幾日裏為陳香雲做好了所有打算。
趙明聞方欲下手制止住陳香雲,卻被她敏銳地發現了意圖。陳香雲緊盯了趙明聞一會,忽然像恢複了清醒一般,她推開了身邊的慧娘,閉了閉眼,向衆人道:“出去罷,我同她再講講話。”
趙明聞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又拍了拍陳香雲的肩膀,這才出去了,其餘的人也陸續離開,四周便一時空曠起來。床上的女子還在喃喃地說着聽不清的話,陳香雲靠到她的身邊,将她半扶着坐起。
那女子的眼神顯然已經有些渙散了,畏寒般地把手貼在陳香雲的手上,過了一會,方才緩過勁來,虛弱地說道:“沒事的……沒事的……”
她勉力安撫着陳香雲,顯然也發現了陳香雲的不對。
陳香雲只是低着頭,淚水一點一滴地落下,溫熱的,但很快便消失了。
那女子卻微微笑着,眼睛裏重新煥發出光彩來,她抓住了陳香雲的手,帶着些期盼地望着陳香雲,喘息着慢慢說道:“公主,我、我想…我想回去。”
“回去?”陳香雲起初聞言不由一愣,旋即便反應了過來,然而卻嗫嚅着答不了話。
卻聽那女子又道:“我知道我是不成了。”
她緩了緩,方才繼續道:“我想回大梁去。公主,我想回去。”
陳香雲不由面露遲疑,那女人望着她的神色,顯然也明白了,她做出了一個嘆息的神色,但卻仍然表示了理解:“我明白。”
她輕輕地說道:“那請把我葬在更靠南一些的地方罷,等離開的時候在那裏帶走一捧土,灑在大梁,就算我已回到了那裏。”
陳香雲心裏暗自打思量着,她沒法信誓當當地說出自己一定能送她歸鄉這樣的話來,因為她明白這是不合宜的。梁魏和議卻絕口不提先前被劫掠走的百姓,無非是覺得這樣小節拿不到面上來談。而梁人呢?一個為魏王生育過孩子的女人,已經被視為叛徒了,即使她本身不願,何況又有焯夏那一節。
但陳香雲到底是不願這樣的,因為她同樣期盼着歸去,也十分願意達成這樣的遺願。
陳香雲垂下眼睛,一言不發。
兩人再說話,過了一會,陳香雲想了想,方才又問道:“那孩子——”
她頓了頓,繼而道:“那孩子得有個名字呢,你是她阿娘,得你親自來取才最好,護着她順遂長大。”
那女子粗重地喘息了兩下,合上了眼睛,她的聲音漂浮無力:“那便叫平安罷,平安……許平安。”說到最後,話語已經幾乎難以辨清了。
陳香雲見她奄奄一息的樣子,心下更是難受,這時下便定了決心,輕嘆着說道:“放心,我總叫你回去的。”
女人聞言自然欣喜,卻再無多餘的氣力了,她撐着睜開眼,又是淺淺一笑,道聲“多謝”,便已溘然長逝了。
陳香雲的眼淚便要滴下來,胡亂抹了,她又理了理面上的神色,見皆無異樣,方才又出去了。趙明聞和慧娘等在外面,唯恐驚擾了她們,始終大氣不敢出。
趙明聞此時見陳香雲出來,雖仍有些詫異,卻沒有再問。
“孩子被抱出去了,乳母喂了她,已然睡着了。魏王那裏我也叫人報了信,倒也沒說什麽。我又按着賜福的名頭往下分了些東西,兩邊都有,都是兒女雙全福澤深厚的老人家,皆很感念。這孩子體弱,那些繁冗的事我便全做主省了,過會下頭遞了單子上來,你再瞧瞧是不是要添些什麽。”趙明聞溫聲道。
陳香雲感激地笑笑,接話道:“這倒也罷,你做主我也放心,只是那邊也得問一問,她終歸也有焯夏的血脈,倘若咱們多了挑剔責難的地方,到底不是初時的好意了。”
見陳香雲回轉過來,趙明聞這才問道:“裏頭?”
陳香雲嘆氣道:“她想葬回大梁去。”
趙明聞聞言倒神色平靜,只慢慢道:“也好。葉落歸根,她受了這麽些苦,也便遂一回願罷。便同于家姊姊一道同去,商隊也等了幾日了,只是不知她哪裏人,該去往何處。”
慧娘在旁邊便道:“她不大愛說話,平日裏也沒聽她說過。只知道是因饑荒逃難的,路上阿耶阿娘都死了,旁的兄弟姊妹也都被沖散了,本想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尋個生計再慢慢打聽,誰知偏遇上了南下打谷草的魏人,幾經輾轉方到這裏。恐怕是不大好尋到的,至于名姓,恍惚是姓許的,喚作順姑。”
不知是為着天朝上國的可笑心态還是旁的緣故,朝廷中經手邊地事宜的大臣們俱都對魏國多有優容。不僅默許了魏人拒絕歸還先時被劫掠走作為奴隸做活的大梁子民,甚至在兩方沖突時也一再要求百姓忍讓,北地民憤極大。
許順姑和于賀便是其中衆多的受害者之一。
趙明聞低聲道:“焯夏我去說和,多半能成。魏人雖學了漢制去,根本卻還是那一套,不懂什麽高低尊卑的,唯重勇士。若是奴隸生下的孩子,因為血統存疑,并不受重視,但倘若在戰場上拼殺出來了,母親自然也受到推崇。那孩子年幼,現下裏也看不出什麽好歹來,況梁魏正好,他想來也不會從中多做阻撓。”
慧娘心細,接道:“這倒還是旁的了。若我看來,更有一個要緊事要想。若是普通人,不講究些的也就是草席一裹便罷了,可順姑呢?那且還有一個孩子放着呢,公主多半還是按自己孩子般養育的,那叫以後怎麽瞧?這棺木該怎麽備?咱們又不像那些出使的大官,馬後面還得拖着棺材進草原,免得死了沒去處。”
先時聽着倒還不覺,可這會細細想來,陳香雲卻也一時被難住了。
趙明聞反而道:“這怎是難事?也是,你們沒見過總不知道的。便取了不用的箱籠來,分拆了再釘合起來,便也能勉強用了。我三叔葬時便是用的這個法子。”
陳香雲便點了點頭,三人一同往外而去,帳前早懸了弓箭,又有幾人捧了裝斂的東西候着。
等人都進去了,趙明聞方才想起一件事來,便問陳香雲道:“那孩子取了名字沒有?”
陳香雲略一颔首,嘆道:“順姑取的,喚作平安。”
她頓了頓,接着道:“許平安。”
趙明聞點點頭:“平安,平安便好。”
摻和進這些算計裏,稍一走錯便難以保全。若是順利,得了富貴尊榮自然是兩方歡喜,若是洩出事情,少不得得壓上一批人方能填平兩方怒火,更甚者便又是一場大戰。平安之語,不止是說名字,更是對陳香雲的勸告,這已經算的上明示了,陳香雲自然也明白。
陳香雲卻又問道:“那人可信嗎?是什麽身份來歷?我到底心裏不安,你得給我個準話,也免得到時一場誤會,你我鬧得不好看。”這問得是于賀。
趙明聞也回望向她:“你實在太大膽了,竟不怕被人揭破嗎?換了旁人,你也如此作态嗎?她是禦史中丞于公的女兒,喚作于賀的,母親是先前宮中女師廣銘,因着些事陷在魏人手中。她那裏你放心,我叫人盯着了。慧娘那裏抹平了沒有。”
陳香雲同樣轉過臉來,卻只點一點頭,兩人俱是無話。
此時太陽已經落山,黃昏之後,夜色越來越濃,陰雲反倒漸漸散開了,于是月色也能透過一隙,朗照此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