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吳牛喘月的時節, 暑熱也盡上來了,草葉也長得越發旺盛,幾乎要掩過人去, 便是舊人所說“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塞外景致了, 卻正是一年中魏人最清閑的時節。便是因着沒有冬日之酷寒, 也不必再遷移勞動的緣故。

梁人的商隊起行, 偏擠在這個時候, 也就難免引得魏人來瞧新鮮了。

許順姑的後事此時卻也落定了, 焯夏本就不大記得她,便如厭棄了的玩物一般, 雖又得了個孩子,但他子嗣頗多,放在裏頭也顯不出來。既聽了趙明聞之請,自也樂得做個人情, 便索性由着幾人去折騰, 全然不再過問。

幸而趙明聞先前在家時也經理過這樣的事, 除了撷芳不在,底下也有能幹妥帖的侍女們幫手,因此雖然事情着急了些, 動身送行時卻仍舊是樣樣周全。又有陳香雲在一旁陪着,她雖不大懂得,卻自有慧娘等人操辦, 于是這日時到底是順順利利地将車隊送了出去。

梁人們的哭聲方停了幾日, 本想就此安安分分過下去了,偏又遇到這樣的喪事, 雖多了個孩子, 卻又得送故人歸葬, 且不知自己的後路在何處,便又都被勾起了傷心事,皆作悲色。

一時此方嗚嗚咽咽聲不斷,人人憂憤,有體弱些的經不住連番折騰,便又是病倒一片。

恰好此時小平安也快滿月,沒了洗三,便一直圈在帳裏不曾出去,索性便邀了幾個屬官及将官的家眷,親眼見一見,也是安撫的意思。既邀了這麽些人,魏人那邊也就不好瞞下,也便都送了帖子去,卻大都被婉言拒絕了,唯有丹鄂重節大妃,名喚詫額雲珠的,欣然帶着女兒并兒媳過來了。

席上也不過是些客套話,且不必說,兩方語言不通,卻倒也和樂。平安被抱出來見了許多人,卻也沒哭,挨了一會自又去睡下了,衆人都很喜歡她,各送了些物件,便又被乳母抱走了。

陳香雲端坐席上,含笑靜聽着衆人說話,忽覺小腹一熱,她也不驚慌,只向周圍略一示意,自回後頭更衣去了。

慧娘跟着去照看平安,此時随侍是一個姓鄧的嬷嬷,她忙跟着換上幹淨的棉布墊着,又瞧一瞧陳香雲的神色,這才敢軟言勸道:“公主合該考慮生個孩子了,既已有了平安,無論是弟弟妹妹也好,添上一個,方才叫助力呢。我聽下頭女孩說公主還在喝避子湯?那東西難免傷身子,誤了以後卻怎麽辦。便乘着這些時日生子,未來也好傍身,若是叫那邊得了先,嘴上雖不說,後日卻難免起了争端啊。”

陳香雲理着衣裳,沒有答話,鄧嬷嬷方欲再卻,卻聽她冷冷道:“嬷嬷這話卻有趣,既怕我同明聞起了争端,一面又叫兄弟阋牆,橫生禍患,豈不兩相矛盾,萬分可笑。平安的阿娘自去了,我便如自己親子一般養着,養恩之重,卻也不怕她日後不親近我,何必讓她心裏生了隔閡呢。”

鄧嬷嬷一時無話,想來想去,還是勸道:“這養子到底比不過親子,這自己孩子方才知根知底,心頭熱切啊。您再好好想想,是不是這個理?”

陳香雲到覺得奇怪了,她先瞟了鄧嬷嬷一眼,方才慢道:“視丈夫他子如親子照養,為人婦,心不可妒。這還是您教我的呢,怎麽這會到又勸起我來了。”

此話一出,鄧嬷嬷自覺難堪,也就遲疑不言了,陳香雲卻反過來安撫她,溫聲道:“這話卻是我說的唐突了,嬷嬷莫怪。我自知道您是為我好,只是一樣,我到底是不放心的。順姑長了我那麽些歲,卻仍是産難而亡,前頭又有我阿娘,二姐姐、三姐姐的例子放着,竟叫我暗暗心驚。私下裏也叫人打聽了,梁女有孕的,竟有一大半活不下來,這地方缺醫少藥,若有事也不過硬挺着罷了。說是生死有命,卻叫我拿自己去搏嗎?何況,我怕疼呢。”

鄧嬷嬷卻不以為然,只覺得陳香雲仍是一團孩子氣,便道:“哪有那麽些可能,那麽多都一般生下來了,又怎會輪到公主呢。那些死了的,無非是福薄,或前世造了孽,今生補償,且不必為此多慮。”

陳香雲卻不大理會她,只由着鄧嬷嬷絮絮叨叨地說話,心下裏卻兀自飄遠了,又慢慢盤算起通市的事情。

撷芳前幾日遞來了消息,趙明聞得了便往她這裏送來了,也是十拿九穩的,只待籌齊,便能動作了。該備上的錢款也是時候準備上了,只是這商隊該如何走,便又是一樁事了,少不得再細細思量。

陳香雲忽而又想到一事,她心裏想着,也是該養些女醫,先時只覺得這些很遠,偶爾聽了不過嘆一句孩子可憐,紅顏薄命罷了,如今轉而細細考究過去,卻才驚覺這事的可怖。

旁的倒不說了,便就是天家,這些長成了的兄弟姊妹裏頭,母親還在的不過少數,大多還是養母旁攜着,或是只産育了一二人,再未有孕的。然而盡管如此,大多身體卻還是不好,仍然常年卧病吃藥的。

這件事卻也急不得,一則此處非京中,難免不便,二則女醫難尋,恐怕得從新找來,便又轉出一事,無非是可信不可信的思量,若從根上找去,還得尋了沒羁絆的孤兒孤女,方才放心。

方此時,卻見人影一動,陳香雲擡眼去尋時,正見趙明聞閃了進來,臉被風吹紅了,還是一副笑臉。

她不由也笑了,忙去拉趙明聞的手,問道:“怎麽這會過來了?”

先時趙明聞卻并不在席上,她下午時便同焯夏一道出去巡查了,又帶了農人往四面去看,瞧一瞧是否有可用的地。

焯夏催着馬小步慢跑着,同趙明聞慢慢說着話:“草原是同你們大梁不一樣的。這裏雨少,大多也只在夏天過來,冬天要冷的多了,也比你們那裏長些,太陽曬得好,所以草也長得好,牛羊吃了也健壯。我們信奉太陽和天,就是這個原因。”

趙明聞點頭道:“這裏的風雪大,我是知道的,在居留冬日的時候就常常壓垮了我院子裏的花。只是乘着這兩日天氣暖和,叫他們試試,不成倒也沒事,成了也添些吃食。”

她嘆氣道:“我的人都不大習慣這裏,這兩日又病了好多。”

焯夏便笑了:“你們梁人嬌弱,真是過慣好日子了。”

趙明聞橫瞪了他一眼:“你們?哪裏來的你們?我既成了王後,你卻不把他們認作草原的子民,這時什麽道理?”

焯夏後悔失言,卻拉不下臉來道歉,卻不想趙明聞竟徑直跑遠了,跟着一旁的侍女們見狀,也紛紛跟了上去。她們身上的衣裳華美,眼光下一照,便顯出斑斓的色彩。

簇擁着焯夏的幾人都哄笑起來,他們是久跟着焯夏的,從這位狼主弑兄奪位時便認準了他,此時也已近半生了。

焯夏眯着眼睛,望着遠去的趙明聞一行,喃喃自語道:“大梁真是個好地方啊。”

喀木也跟着他往那裏望,面上神色不顯,嘴裏卻道:“那樣的富貴安逸,中原人享受了千百年,也是時候換我們了。”

為着這樣的願景,幾人都笑了起來,然而卻又很快沉寂下去。

“快了……快了。”其中一人慢慢道。

“梁人的皇帝是一位英雄,他很聰明,但是他也快死了。遲暮的英雄值得尊敬,但英雄的孩子,不過是個瞎了眼的普通人。天下是不會同時存在兩個英雄的,等着吧,再等着吧,等到他們內部厮殺起來,才是我們動手的時機。”焯夏神色平靜地說道。

又過了一會,一行人重又動身往前。趙明聞的氣似乎已經消散了,她興致勃勃地同那幾個老農人說着話,見焯夏過來,方才又想起什麽,偏過頭去不理會他。

焯夏便笑問她道:“找到你要的地方沒有?”

趙明聞不情不願地指了指,用馬鞭在眼前劃出了一片區域:“那我要這裏給我的人種地。”

她一面又望向那農人:“是嗎?”

立着的幾人自然忙不疊地點了頭,焯夏便可有可無地應了,趙明聞的臉上便亮起了期盼的光輝,一路上滿懷期待地描繪着未來的光景。焯夏有意潑她冷水,便道:“這很困難,有人曾經也學着種過,卻沒有種出來,過了一年扒開土,種子還在裏面,只能分給牛羊吃了。”

趙明聞卻反倒笑了,便望着焯夏道:“那我們便打個賭?”

焯夏問道:“什麽賭?”

“便賭我的人種不種得出來。種不出來,我便把嫁妝裏最好的綢緞給你,種的出來,你要給我幾匹馬。”趙明聞回道。

焯夏反倒生了好奇:“你要馬做什麽?”

趙明聞看了他一眼,奇怪道:“自然是給我的人騎啊。”

“我要把他們培養成世上最好的騎兵。”她不無憧憬地說道。

焯夏便哈哈大笑起來:“像我的狼騎一樣好嗎?”

趙明聞卻沒有答話,直到走遠了,方才低聲自語道:“像玄甲軍一般。”

她擡起頭,又低低重複了一遍:“不,比它更好。”

玄甲軍,便是趙盼娣統帥軍隊的稱號,國朝之初,便是靠這支軍隊,方才守住了北地疆域,甚至一度将魏人驅逐百千裏之外,旗幟所在之處,無人膽敢侵犯。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