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趙明聞也是一副笑模樣, 同陳香雲一塊挨着塌坐下,一面道:“我才叫着人往外頭去回來,見這邊快散了, 我便想着來瞧瞧你。方才走得遠了, 找了一遍到尋了個好地方, 已經劃到咱們這裏來了, 過兩日叫人挪過去試着種了, 等到秋日再看罷。”
她又朝四周望了一望, 問道:“平安呢?”
陳香雲便笑了:“這會子晚了,你哪裏能見到。剛剛便被乳母抱了去喂了奶自哄睡下了, 她覺多,撿着中午那陣來才恰好。”
兩人自說笑一陣,趙明聞悄悄捏了捏陳香雲的手,她便會意, 向鄧嬷嬷喚道:“嬷嬷, 你去瞧瞧慧娘那裏, 叫她過來我有事交代。平安那裏我不放心呢,你便陪她一會瞧瞧睡得可安穩。”
鄧嬷嬷便應了一聲,便掀簾出去了。
陳香雲這時才轉向趙明聞, 問道:“你這是做什麽鬼鬼祟祟的,倒唬了我一跳,要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倒要收拾你呢。”
趙明聞便道:“是好消息。商隊的人半路打發人來送信, 說是邊市的事已經定準了,約莫夏秋之交時便能得了。行節的使臣是第一波到的, 旁的大商人聽了消息也糾結了車隊, 預備着到時候攙上一筆。我阿翁并衛家三叔也送了信過來, 叫先準備着,再沒有錯的。”
陳香雲又一一細問,方才弄明白了,不由撫掌笑道:“果真是好消息,難怪我覺得今日分外爽快呢。”
趙明聞倒轉而問道:“方才見你神色不大好,是席上出了什麽錯漏嗎?”
陳香雲卻沒全說出來,只道:“鄧嬷嬷說了些不着邊際的胡話,她人老了,越發愛絮絮叨叨,我且嫌煩呢,倒沒什麽事情。”
趙明聞也就不提了,兩人又接着方才的話來講。
陳香雲先蹙眉愁道:“這事我是弄不明白的,倘叫底下那些人去弄,又怕那些清高文人作甚麽姿态,不愛這阿堵之物,反倒虧了咱們。明聞,這事得先有個章程,商量着辦,也省的旁人做鬼糊弄着還不知道。”
方此時慧娘也進來了,聞言便笑道:“公主在說什麽呢,倒叫我也湊趣聽聽,幫着做個參謀可好?”
兩人聞言都忙叫她坐下,陳香雲嗔道:“你在我面前倒裝起樣子來了,明聞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嗎?你個小促狹鬼,竟是捉弄我們來了。”
如此笑鬧一陣,趙明聞方才正色道:“若說起這買賣的事情,倒還是次位,我這還有一件情,且要商量來辦。”
陳香雲凝神細聽,便見趙明聞道:“先時我不好插嘴問,崔先生不在,這事情原也歸不到我管,可偏今日回來時見有人做些欺上瞞下的事情,這才叫人打聽了。可若不打聽還好,這一聽倒叫我驚起了一身冷汗。”
她望向慧娘道:“慧姑娘,阿姊身邊的事竟大半都歸到你手中,不知可還記得咱們來草原那幾日路上遇了狼群,隊裏兵士死了多少,傷了多少,又是怎麽個辦法,什麽樣的章程?”
“那日隊中死了四個,還有三個落下殘疾的,其餘輕傷的也還有,一個是傷口惡化也死了的。只是這裏頭還有使團的人,去了那裏頭的,咱們這便是死了兩人,有一人殘疾,那個傷口惡化去了的的卻不是咱們的人。”慧娘便掰着指頭慢慢數了出來。
趙明聞便先向陳香雲解釋道:“既起了心思練兵,便也得叫他們卻搏殺見血,其中難免有傷亡的。如若那時再來看,難免手忙腳亂、顧此失彼,一則周全不了這孤兒寡母的,二則難免叫底下人心寒,有人鑽了空子,此時定好了規矩,雖麻煩了些,想在前頭總沒有錯的。”
慧娘接着講道:“這撫恤我卻不知道了,只依稀記得是分了幾等來的,将官一等,底下士兵一等,又各分了幾種,自有論處,少的不過每月四石粟米,年頭年中更會分些絹帛補貼家用的,除了租子吃糧和穿衣,有時還能剩些下來,這已經盡夠了的。多的想來也不過略添些,無論如何是撐得起來了。”
趙明聞點頭道:“這倒是了。”
她一面又問道:“那這錢糧是歸到妻兒手中,還是交給家長父母再看着分下去呢?”
陳香雲也聽出她的意思了,便道:“你是想說其中有人偏頗,這東西便到不了該到的人手上?”
趙明聞便笑了:“都說人心偏頗,卻是無可厚非的,是人便有喜愛和厭棄之物,可偏偏這事上卻行不得偏頗。我昔日幫着阿姨祖母打理時便很見過一些,為了小兒子屈大兒子,為了大兒子枉了小兒子的,比比皆是,這中間的更是兩頭受氣,落不到一點好。這還是男孩呢,挨過了自有事去做,只要不喊苦,總能活下去。倘換了寡母帶着年幼的女孩呢?”
她輕輕嘆了口氣,接着道:“這事上出來的東西便多了。做女兒的,家裏缺了人幫手,便總得她瞧着,這一瞧不要緊,直拖到哥哥弟弟長大要成婚了,方才胡亂發嫁出去,卻還算好的呢,好歹還有個去處,日後也有個盼望。”
趙明聞複又道:“若沒了那一個哥哥弟弟的,才叫難熬。錢若一股腦全給了,她也守不住,指不定什麽時候便叫人給奪了去,便連自己也保不住,半夜捂了嘴往外頭一賣,又是一筆錢財,對內只道暴病去了,連夜葬下,誰都知道裏頭不妥,誰都不明說。”
陳香雲不由駭然,她昔日所頌的都是聖賢之語,底下宮人們又怎敢同她說這些閑話,以此往日并不知道這些。慧娘進宮時年紀雖小,卻也知道一些,只是不覺,今日再聽趙明聞說來,卻也不由暗自神傷。
“這錢財若是一年一年的給,又按着人口來分,命雖保下了,卻多了旁的事端。錢到了手上,上頭有尊長,你便得奉上去,分給旁的叔伯也不能說什麽,便只能自己吃糠咽菜,瞧着旁人享福。說定了這錢得到女兒出嫁方止,族中又自出一份嫁妝,便又有那一等黑心的攔着女孩不讓嫁,生生攪散了好姻緣,直到了三十餘歲,族中人人議論,這才匆忙發嫁出去。你道嫁的是誰,不過遠遠地去給人做小,嫁妝自己得了,還又多拿了一筆賣身的錢。”
趙明聞說到這,便不再往下說下去,只道:“這般說來,這撫恤的銀錢竟是千萬般不好了,可若是沒了着錢糧,竟叫他們怎麽活下去。”
陳香雲便道:“如此就要再請那些宿老坐鎮了,歲歲查驗着,我想這雖是個笨辦法,卻到底還是有些用處。”
慧娘卻道:“自古錢帛動人心,這些錢裏頭哪怕只分出一注來,卻也足夠讓他們閉口不言了。恐怕還得另尋辦法。”
趙明聞應道:“我卻再說一事與你們聽。京中達官喜富貴,百姓卻也愛俏,少了棉麻,夏日裏便多用絹、紗制衣。然而賣的最好的卻不是那些質量上乘的,百姓們買了那紗拿回家做成了衣裳,稍一浸水摩擦,那些小疙瘩便出來了,不過一個夏日,明年再拿出來,便已經朽透了。”
慧娘道:“百姓愛便宜,便多買這樣便宜的絹紗了。”
陳香雲卻微微搖頭反駁道:“不是愛便宜。便宜是便宜,誰也知道這樣的東西好不了,卻還是要買,無非是手中沒錢,卻不得不換。便如冬日,裏頭絮的卻是——”
陳香雲的話停了下來,她望了望趙明聞,接着道:“裏頭絮着的是蘆葦和撿來的鵝毛,倘若冬日有既便宜又溫暖的衣物,自然便是争相搶買的。”
趙明聞颔首道:“貴人們不喜歡這東西,因為他們有太多的替代了,百姓們卻不同,只會嫌這東西太少,斷沒有厭多的。這制氈也得有人來做,要的地方大,孩子們冬日也能一塊取暖,少了凍餓的可能。至于這工錢,一半換了吃食,一半照舊讓他們拿着,也是個交代,免得面上不大好看。”
陳香雲道:“如此一來,這商隊之事也迎刃而解了。魏人喜茶,便以茶換羊毛,制成氈子等往外賣,得了前便又換成茶、糖等物并珠寶絲綢瓷器,一面又去買羊毛,一面去換馬,既能供了咱們并北地諸軍,餘下的也能再販往京中。”
慧娘便道:“既得了實利,又賣了人家好,要我瞧天底下再沒有比這還聰明的法子了。”
這話說得兩人都笑了起來,陳香雲又望一望趙明聞,慢慢道:“方才說得卻不是玩笑話,我心裏卻是這麽想。索性說開了些,我是信不過我那幾個兄弟的,他們中但凡有一個出挑的,聖人都不會躊躇至此時了。他的心定的太晚了又是個念舊情的人,便每一個兒子都拿出來同懿文太子比較,可哪裏比得過呢,哪裏比得過一個死人呢?”
“懿文死得太過于恰到好處了,他沒有徹底長成,聖人也不必同他博弈,于是只念着他的好。他的心不定,無論是選誰,都将會發生一場紛争。”
她慢慢數道:“衛王、陳王、周王、宋王,他們都是世家女所出的子嗣,注定會被排除。鄭淑妃所出的楚王、齊王頗得喜歡,朝中也交游廣濟,卻始終沒有被委以重任。晉王是張皇後養子,卻偏偏壞在了這個養子的名義上頭,鄒王和紀王,一個身子不大好,一個……”
陳香雲搖搖頭,沒有往下說。
“明聞,陛下手裏有多少能調動的兵,沒有比你更清楚的了。”她盯着趙明聞道,“國庫連年虧空,兵士裁了又裁,裏頭吃空饷的不知有多少,屈指算來已經近二十多年不曾歷過戰事了。這樣的守衛打下來何等容易?便只靠着邊軍撐着威嚴。”
“先前的那場戰死傷了不少罷。”陳香雲問道。
趙明聞答道:“損失近半。”
“損失近半。”陳香雲重複道。
慧娘已經起身,垂首正要退出去,卻被她叫住了:“慧娘,你留下。”
“慧娘,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要你像待我那般去待她。”陳香雲一面指着趙明聞,一面死盯向慧娘道。
慧娘幾乎不敢置信,但她仍舊應下了,陳香雲轉向了趙明聞。
“陳家的天下,注定是保不住了。不必再勸,我知道這事避免不了,我也不會去避開。但黎民無辜,蒼生無辜,如果有一日坐在那個位子上的不是人君,那麽你就去做,去推翻他,去護着這江山。”陳香雲一字一頓地說道。
趙明聞也冷冷地回望向陳香雲:“你要陷趙家于不義?把持朝政,廢立天子,陳香雲,這樣的罪名,我不敢擔,我也不會去擔。”
她的話太過果決,陳香雲卻笑了:“你會去做的。”她了然的說道。
“這也是阿耶的意思。”
趙明聞不由愣了愣,她望着陳香雲,問道:“你就不怕我借此妄行謀逆嗎?”
陳香雲神色輕松:“老侯爺不會這麽做的。”
她甚至嘆氣道:“而你,如果你真能踏上那個位子,無論旁人如何,陳香雲絕無怨言。或許能給我留個什麽位子?這大梁的公主我做得不久,卻也足夠膩味了。”
趙明聞道:“那便活到那個時候罷,等我踏平草原的時候。”
陳香雲卻坦然接受了,反問道:“那要多久呢?十年?二十年?等到平安長大,還是等到我死去之前?”
趙明聞笑了:“我不知道。”
她失神道:“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