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夏日既過, 秋時也便不遠,再過一冬,屈指算來趙明聞幾人到草原來便也快一年了, 其中的辛酸苦楚自不必說, 好在熬過那些個時日, 等到通市既開, 又有趙安時坐鎮常常探問, 兩邊倒也是一副和樂融融之景。
邊地雖平, 京中卻又橫生起一波事端來。
這日延昌帝方下了朝議,正同留下的汧國公陳與正說着話, 兩人是自幼相攜的情分了,延昌帝也就不作掩飾,揮退了随侍的內監和宮人,只同陳與正漫步敘話。
“李延壽那個混賬東西, 終日唯唯的, 我也不要他做出什麽大事來, 只盼着別給我生事。可赈災的錢糧?那是他能碰的東西嗎?前面死了一個崔彰還不警醒,例子現擺着,旁人縮首畏尾不敢再多動作, 他到越發猖狂起來了。不狠下一劑藥,只怕還不知天高地厚,死字怎麽寫。”延昌帝冷冷道。
陳與正神色沉靜, 哂笑道:“李延壽的品性素來便是那個樣子, 做出什麽事我倒都不奇怪了。只是誰能想崔家倒了大半,他們反倒又做起亂來了。這起子小人, 面上冠冕堂皇, 不過是些仗着祖上餘蔭的平庸之人。若他盡忠職守, 便是有些缺處我便也只當不見,偏又沒個自知之明,生生擺到面前。”
延昌帝搖了搖頭,嘆道:“這禍根便是從國朝之初便埋下了的。倘若不是趙忠武(1)早逝,這事也不至僵在半空,進退兩難啊。”
他卻不再說下去,又向陳與正:“子義聽說病了,你待會去瞧一瞧他,若有什麽缺的少的只管問皇後要去。他性子也忒倔了,叫他仔細安養,別硬撐着,朝廷那麽多人,少他一個也照樣能做事,就別喘籲籲到我勉強來了。”
延昌帝哼道:“心煩!”
陳與正去了,延昌帝又站在廊下許久,不住地出神,足有片刻功夫方才醒轉,便到皇後處坐了坐,又往後頭貴妃處去了。
這位貴妃,正是老鎮北侯幼女,趙明聞的姑母,趙從峘。她十一年前入了宮,一入宮便是貴妃高位。趙從峘長得不過普通,卻以氣度清峻見長,同趙明聞姑侄兩個生的尤其相像,延昌帝過去時卻不大喜歡趙從峘,就是因為她容貌并不十分出衆的緣故。
皇帝年紀大了,年輕時他手上受了傷,仗着年輕力勝不多保養,臨到暮年卻嘗了苦果,多勞動一會便發作起來,不住顫抖,幾乎寫不出字。
趙從峘卻偏寫得一手好字,尤擅仿摹,她平日裏雖沉默寡言,論及政事卻言之有物,卻又不曾有子,延昌帝卻也信她。更加皇帝喜愛清靜,年老了于□□上淡薄起來,尤其厭惡後妃邀寵,趙從峘便漸漸與延昌帝投契起來,常常侍奉在皇帝身邊,伺候筆墨。
兩人相交下竟不像帝妃,倒像知己。
方才進了殿門,卻見趙從峘早迎了上來,素衣青衫,家常衣裳,打扮上也越發淡雅,顯出一派出塵氣度來。
延昌帝握了趙從峘的手,兩人一同又向裏頭走去。延昌帝道:“何必又出來呢,外頭風大,吹病了也不好。”
趙從峘卻道:“聖人雖體諒,我卻不敢恣意,後宮如前朝,天下闱德是教,此雖小事,卻也是大事。便容我先做這一回君子,也省的旁人說教了。”
這話說的有趣,延昌帝便也笑了起來。此時已到了午間,自有膳房送了各色菜式來,因連年災患的緣故,延昌帝立意節儉,因此并不多,只寥寥幾個菜罷了,也不叫趙從峘侍奉布菜,兩人相對用過,方再叫撤了下去。
趙從峘又親捧了茶到延昌帝面前,卻不想他正憶起朝議時的景況來,胸中郁氣未平,愈發憤憤,便将茶碗往桌沿重重一磕,倒吓了趙從峘一跳。
趙從峘瞧見延昌帝的陰沉神色,卻并不懼怕,只奇道:“這是怎麽了,誰又惹你生氣了?”
延昌帝擺擺手叫她坐下,方才慢慢講道:“是李延壽。他原管着工部,底下有分有幾項,先前黃河決堤他從裏頭撈了不少好處,底下的人有樣學樣,一層層下去,到了地方手上,也不過十之一二了。如今又到汛期,才建成了不到一年,便搖搖欲墜了。這是大事,諸郡長官不敢隐瞞,快馬叫送了過來。又是一番争吵,将将才定了下來。”
“可若如此倒也不算什麽,該殺的殺了,該貶的貶了,下獄的下獄,抄家的抄家,自有章程,也不必我苦惱。可偏偏裏頭摻雜了些事情,這混賬竟跑去強搶民女了,偏還是個寡婦,先前一戰中新寡的遺孀,為着守貞尋了短見。我便叫人去查,原本只是小事,這一查卻真叫人駭然。”
趙從峘細想了想,只問道:“多半是節婦烈女的事了?大臣們又怎麽說?”
她說話的口氣太過平靜,倒叫延昌帝愣了一愣:“這倒不錯,只是……”話裏卻有些遲疑的意思。
趙從峘便笑了,索性也直言道:“我雖在宮裏這麽些年,年輕時卻也幫着阿娘做事,邊軍每歲死傷的人不少,支出裏頭占大頭的便有撫恤銀子,着實見慣了的。早年間百姓裏頭還不興這風氣,一樣再嫁、三嫁的都有,再沒有人說嘴的,武官裏頭也不叫守着,媳婦再嫁公婆還倒賠一筆嫁妝。這事便是文官裏頭作興起來的,尤以那些個世族打頭。”
“我記得先前許國公曾嫁了個女兒到盧家去,偏夫婿身子疲弱,一病死了。原本那女孩守了三年,許國公便做主又給找了人家,盧家人卻咋呼起來了,一面說那女孩無德,一面攔着不讓接回去,很是受了些奚落。盧家勢重,文人又愛鼓弄口舌,那女孩又氣又憤,覺着拖累了家裏人,當街一頭撞死在盧家門上,誰想後頭卻不了了之了。”趙從峘又道。
延昌帝皺眉道:“這事我怎麽不知道?”
趙從峘聞言還有什麽不明白,只捧着茶碗緩緩道:“這事情怎敢叫您知道呢。不過是個女孩家心裏有氣做了傻事,兩邊細論都沒有錯的,難道還要因此降罪嗎?許國公的子弟還有前程要打拼,武将在前頭,最怕的就是後頭作梗,便是只拖一步,一步、兩步、三步、四步、百步,便連死處都不知何在。”
“如此一來,人便漸漸效仿起來,便又有那一等喪了良心的大力鼓吹,不過數年功夫,便已移風易俗,成了慣例了。”
延昌帝的眉宇間不由籠上了一層陰翳,不由怒道:“一群蠢貨!”
□□打天下時很是殺了些陳腐酸儒,幾乎将朝堂變作了屍山血海,他本就是草莽出身,發妻劉皇後也是再嫁的寡婦,便很不以為然,彼時民間風氣開放,女子自立門戶,娶夫納侍的也不在少數。
然而後繼者信用文臣,不多幾年便全然改了面貌,甚至隐隐指點起劉氏的出身來。這本沒什麽,偏裏頭又橫生出一人,便是梁厲帝,他是女奴生下的皇子,向來以此為恥,繼位後便越發尊崇起文人并世家,朝中諸事倘若沒有士人點頭,便無法推行。
世人自然依從天子,便皆向氏族看齊,尤重女子名節,倘若一時有污,竟有生身父母親逼着女兒去死的。更有甚者,養的女孩自生時便不見外人,以此邀顯自家尊貴。對女子的禁锢便越發嚴厲起來。
延昌帝踐祚以來,鼓勵生育,方見成效時卻又被天災人禍打亂。近年戰事不斷,新寡者不少,卻少有再嫁的,新生孩童不多,日後長成的男丁便少了,此時卻正是修養國力的時候,如何叫他不為此沉憂。
何況眼前便有一個虎視眈眈的心腹大患放着,魏人既不重此,又有收繼婚這樣的風俗在着,婦女再嫁不過尋常。放到二十年後再來相較,梁人卻以危矣。
趙從峘見延昌帝不說話,一味沉思,便是一笑,也不去打擾,自己又撿了擺在旁邊的針線做了起來。
這衣裳已做了大半,卻是給老鎮北侯夫人白氏的,針腳細密,顯見着是用了心。白氏年老,身上便常帶着些病症,趙從峘便特意挑了那等柔軟透氣的棉布,雖則白氏自有人照看,卻還是自己的一番心意。
延昌帝回神時便見到了這番景象,不由道:“從峘,你這是自己偷起清閑來了?倒給我留了個好大的難題啊。”
趙從峘訝然道:“瞧聖人這話說得,這事卻與我又有什麽關系呢?我一個深宮婦人,粗鄙無知,說些閑話給您解解悶罷了,這會子偏又怪上我了。過了幾日又得有人來找我麻煩,我哪裏開罪的起啊。”
延昌帝說她不過,只得搖了搖頭,趙從峘卻又接道:“方才不過玩笑話,只是這事卻還得你拿主意。這是水磨的功夫,非一時之功,一旦下定了決心,便始終不能更改,到了難處或許還得狠心下手,流血漂橹方能成就。”
延昌帝聞言不由嘆道:“雖則如此,難啊。”
兩人相對坐着,一時無話,良久趙從峘方道:“無論如何,卻這事還得做下去。”
她望着延昌帝:“聖人,你該定心了。”
這話說的太過大膽,然而延昌帝沒有動怒,他只是無奈苦笑道:“可哪一個能成事呢?”
延昌帝道:“便是有那一等敢起兵逼我的,我這位子交的也心甘情願了。”
趙從峘卻道:“你只是把他們訓得太服帖了些,誰又敢冒犯君父的尊嚴呢?到底是聖人啊。”
延昌帝卻只念道:“文殊啊。”
趙從峘便不再勸他,也是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