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那日的談話兩人都不曾說出去, 底下人也自是裝聾作啞忘得幹幹淨淨,延昌帝又接連幾日召朝中重臣入見,總歸到一處商議此事, 然而始終拿不出個辦法來。這裏頭雖也有上承下效卻難以貫徹至民間, 倘若态度強勢卻又難免引得衆人心生抵觸的緣故, 卻也不能說沒有幾人暗暗反對此事, 有意拖延的跡象。

要是說一味攔着女子守節不讓再嫁壞了國之根本, 這樣的想法是并沒有的。但以為此事是民心所向不需更改, 甚至認為延昌帝将這樣的些微小事放到廟堂上來講有失體統,頗有怨言的也不在少數。

人人都有着自己的心思, 雖不敢出聲反駁,眼神遞送間又是百轉千回。

延昌帝看出了衆人的心思,然而他也不解釋,只管按着自己的想法去施壓, 強逼着幾人在一旬之內交出個草拟的章程來。

至于細處, 到能容後再議, 此時他也只能先提出個态度來,便也是叫天下人心裏有些準備,便是個旁敲側擊, 有意試探的意思,省的猝不及防接了令,那一等想不開的自去抹了脖子跳了井, 雖本是好心, 卻反到成了禍事。

然而天意難測,就在這個緊要關頭, 京裏卻又再層起波瀾來。

鹹安帝子嗣不豐, 歷了莊靖太子之變後存下來的便更少了, 等到此時,大多已經因年高而故去了,旁的且不論,唯獨一個年紀最小的女兒蕭國長公主同延昌帝關系最好,她的年紀卻更小上幾歲,便是如親女一般照養大的。

自那日兩人談話後,延昌帝始終不再踏入後宮,方才過了幾日,他才手頭的事交代下去,将将要松口氣,卻聽蕭國長公主那頭命了人來求見,不由一愣,便趕忙命叫人進來。

延昌帝自等在那裏,一面仍寫着奏折,一面又不住憂心。蕭國長公主是個極溫柔的人,幾乎到了懦弱的地步,并沒有旁的姊妹小輩的跋扈,往日裏頭除了偶爾侍疾探問,也不會叫人來驚擾延昌帝。如今卻忽然出了這事情,一反常态,卻更讓人心中沒底。

想到這裏,他不由停了下來,往旁邊擲了筆,幾乎是望眼欲穿地等着來人進來。

來人卻是自幼随侍在蕭國長公主身邊的宮人,喚作沈庭梅的,早幾年前已嫁了人,夫婿卻早沒了,便仍跟着蕭國長公主在一塊起居。屈指算來,延昌帝同她也是十年未見了,此時一看,竟宛然一老婦人了。

延昌帝便問她道:“可是阿士叫你來的?有事盡管同我說。是缺了什麽,還是有人欺到她頭上?你卻不要瞞着我。”

沈庭梅聽延昌帝這麽一說,不由伏地痛泣起來。

延昌帝不由愣住了,擰着眉問她道:“這會不是哭的時候,有什麽緣故你總得先說明白。阿士那裏到底怎麽了?”

沈庭梅抹淚道:“八娘入冬以來身體便不大好了,只是不叫我們聲張出去,又請了名醫日日診問着,雖則仍不大好,卻沒有性命之憂。本雖沒什麽,只好生養着倒也罷了,可偏前日驸馬竟闖入內室咆哮無禮,口角中俨然動起手來了,八娘受了推攮驚吓,夜裏頭便又高熱不下,眼見着不好,便只得依命請聖人過去。”

延昌帝沒有說話,四下便都靜了下來,只餘下沈庭梅嗚嗚咽咽的低泣聲。

蕭鶴奴方才便已出去了,此時複又進來垂首道:“外頭車架已經預備好了,只等令下,即刻便能動身。”

延昌帝只點一點頭,自有人收拾了首尾,他又細想了想,點了禦前供奉的荀醫士,一道往蕭國長公主府中去了。

及到了門口,正見驸馬陸植正被攔住,他皺眉正要斥罵,那門房卻恭敬地說道:“公主只不願叫旁人進去,您還是先回去罷。”

陸植聞言火氣便上來了,但是沒有辦法,只得叫馬車調轉回去自回去了。

延昌帝瞧見,大是皺眉,便向跟在旁邊的蕭鶴奴道:“叫人去盯着,若有什麽不妥,拿下再來回話。”

延昌帝出行的車架卻着意低調,不過青布圍幄,比較起陸植來說卻顯得格外黯淡了,蕭鶴奴親自駕着車,直駛門前。門房卻沒有看清地意思,客氣地又要再重複一遍,蕭鶴奴便遞了腰牌過去,卻還是幾經查驗,方才讓開進去了。

蕭國長公主的居所分外冷清,裏外侍奉的仆婦婢女并不多,偶有一兩個見有人過來,也是戰戰兢兢,不敢言語。

延昌帝一路進去,只覺分外寒冷,又見爐中火已俱滅,灰白的爐灰厚厚地堆起,不由斥道:“你們便是如此侍奉公主的嗎?”

話音未落,便已跪了一地人,全然都是一副誠惶誠恐、惴惴不安的模樣。

延昌帝卻只覺膩味,忽聽內室中傳來蕭國長公主微弱的呼喚聲。

“是誰來了?是次奴嗎?”

他趕忙大步踏了進去,半坐在蕭國長公主的床側,握住她的手,慢聲道:“阿士,是我。”

蕭國長公主睜一睜眼,樣子有些失望,卻很快又振奮起來,先喚道:“六郎。”

沈庭梅跪在一旁,早已是雙眼通紅,泣不成聲。延昌帝被她擾得心煩,正要說話,卻被蕭國長公主輕輕攔下了。

蕭國長公主溫聲勸道:“好了。這事又怪不了你,先出去換身衣裳,沾了寒氣到不好了。快去吧,我同聖人說會話。”

“是。”沈庭梅忙應了,便領着人都讓了出去。

延昌帝望着這個妹妹,內裏既無奈又心痛,卻只緩緩問道:“可還有哪裏不好?”

蕭國長公主笑道:“六郎,何苦又要瞞我呢?我早知道自己不成了,不若又為何叫你過來?”

延昌帝怒道:“陸植那個畜生,毆虐公主,蔑視皇家,好大的膽子。這事不可能過去,膽敢犯上,我必讓他有個交代!”

蕭國長公主面色蒼白如紙,卻仍道:“總歸是我不小心,哪裏又能怪旁人呢?只怪我身子不好,夫妻之間偶有争辯也是尋常,哪裏能想到如今這般局面呢?”

延昌帝只是無奈。

卻聽蕭國長公主又道:“阿元,我知道你事忙。可事情再忙也得顧及身子,我是熬不住了的,日後誰又能來看着你呢?”

此話大是不祥,延昌帝更是心驚,不由也是黯然。

他靜默了一會,方才又問道:“阿士,陸植那日到底跟你說了什麽,你得告訴我。”

蕭國長公主神态恍惚,疲憊地合上眼睛:“我沒有生育。仁介便想要過繼一個孩子作為繼承。次奴本性淳厚,本來說定是他的,只是年紀尚有害怕夭折不曾宣揚出去,卻也是一直養在我膝下。然而那日仁介卻忽沖了過來,語氣裏多有怨憤,竟是要改繼他人的意思。”

“可他這麽做,又置次奴于何地呢?”她哽咽難言,幾乎說不下去了。

“這事我知道了。”延昌帝點頭,沉聲道,“事已至此,必定不能顧全兩方了。阿士,如何選,你得自己說。”

蕭國長公主勉強道:“就遂了他的願罷,他既願棄了這麽多年夫妻情分不顧,我又為何要一再逼着他呢?總歸是我挑的良人。”

延昌帝不做聲,只點頭應下了。

他素知蕭國長公主的秉性,對她的選擇也自然明白。可是延昌帝卻又不由想到了更深處去,看着虛弱的妹妹,心裏只能嘆氣。世家跋扈至此,便連陸植這般面上光鮮,目空才疏的草包也敢欺負皇帝的親妹,便知其權勢之大了。

這且還是鬧到自己面前來的,那昔日的忍氣吞聲,延昌帝無法想象。

潑天的榮華富貴盡歸于一家,對一方的統治卻堅如鐵桶無人能夠撼動。便像蹲在統治者枕前的巨獸,虎視眈眈,不将它徹底打死,便寝食難安。養虎終成患,前人步步忍讓縱出來的禍患,也只得後繼者消受了。

蕭國長公主卻低聲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什麽,不用顧忌我,只管去做罷。”

延昌帝只是深深嘆氣。

蕭國長公主卻握緊了他的手,撐着身子坐了起來,喘息着,卻說道:“他們活得太久了,天下是供養不了這些吸血的蟲子了。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你得做得更幹淨些。我倒在了陸植手裏,不算冤枉,你從陸家開刀,沒有人會指摘什麽,嚴刑逼供往上堆,攀扯出什麽誰也不知道。”

蕭國長公主沒有試圖為丈夫求情,她也同樣明白自己的尊榮所在,天家威嚴容是不得旁人侵犯的。自出降以來,她已經忍了二十餘年,如今,卻并不想再忍下去。

她喃喃道:“這樣也好。”

“陸植既要挑了旁人去,我的東西便俱歸了次奴罷。”蕭國長公主繼續道,“我憂慮的只有一處,如果陸植借機發難,勢必牽扯到那孩子,一旦有人順水推舟下去——”

延昌帝便接道:“放心,我會護住他的。先叫他到殿前領個差事,我叫人看顧着,必定平安順遂。”

兩人又沉默許久,見蕭國長公主面露疲色,他不再久留,只一再交代人好生看顧着,又命醫士留在側室候着。

卻聽蕭國長公主忽然喚道:“六郎。”

她道:“這些日子我總想起過去。阿兄同我們都在一處,他在上頭含笑坐着,我們嬉笑打鬧着,三娘也還活着,坐在旁邊調着琴弦。六郎,我總想起他們,六郎,我害怕。”

延昌帝沒有多言,只以目光與她相接,蕭國長公主卻忽然笑了,于是再次合上眼睛,朦胧昏睡過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