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加迪爾和克羅斯的關系原本并不複雜,純粹的青少年隊友情,來得容易而幹脆,純潔到空氣裏能開小花。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國青隊,克羅斯當時因為傷病問題被主教練從U21下放回到了U19,而加迪爾卻是因為發揮超棒而從U17被破格提拔了。認識的第一天晚上他就得和加迪爾住一間屋子的——加迪爾原本的室友格策因為生病沒來,正好空了一半。
克羅斯看到加迪爾的第一反應就是退出去檢查了一下門牌號,然後皺着眉頭站在了門口,不再跨進來:
“你走錯房間了,這裏是德國男子足球隊的宿舍。”
他沒有生氣,只是單純想和對方協商一下。但是對于陌生人來說,不笑的克羅斯看起來實在是太冷面了,只要站在那裏,金發與高鼻梁中就好像寫着苦大仇深似的。穿着寬大運動外套和短短球褲的加迪爾有點茫然地站了起來,像被大人批評了的小孩子似的低頭檢查了一下自己,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伸出腿來給他看自己的球褲,邊緣是紅黑黃三道杠,上面的數字是9。
“托尼對嗎?”他問道:“我就是你的室友,先生已經告訴過我了。我是加迪爾。”
盯着他雪白、筆直、比女啦啦隊隊員還漂亮得多的腿看了一眼的克羅斯猛地移開了視線,接着才反應過來了面前這個漂亮到好像在發光的美少女真的是個男生,還是他的隊友。
很不想承認自己剛剛是把男孩認成了女孩的克羅斯憋了一下,下意識遮掩道:“你,你看起來還沒到15。”
“……我已經快滿十七歲了。”
當時加迪爾個頭确實不是很高,剛開始快速竄身體,大概一米七出頭,放在比他高了十幾公分的克羅斯面前當然是很矮了。因為長得漂亮而被人誤會成女孩也不是第一次了,加迪爾大概猜出了對方為什麽會搞錯,沒有生氣,走過去伸出手來握了握克羅斯的,還幫他把行禮拿進了屋裏。大家都說他因為被下放了一隊,再加上胳膊上有傷,所以心情很差,抓到誰就會暴打一頓。加迪爾想,能不打架還是不打架的好。
意識到自己好像又踩了個雷的克羅斯沉默了兩秒鐘,有點無措但看起來特別冷淡無情地說:“叫我克羅斯就行。”
加迪爾寬容地點點頭,微微笑了笑,沒有計較他自己只有個名對方卻讓喊姓的行為,主要是他其實也沒有很在意。這才可算終止了這段對話。
世界上最尴尬的事情莫過于在如此尴尬的開局過後他們還得在晚上睡在同一張床上。他們各自抱着被子背對着對方僵硬地躺在床的兩邊,看起來好像寧願掉下去都不想往中間靠靠,那裏的縫隙都大到可以再塞下一個諾伊爾了。克羅斯的胳膊上有傷,教練叮囑了加迪爾要多關心自己的新室友的,于是他完全睡不着,克羅斯每次稍微一動,他就下意識地翻過來檢查一下他是不是壓到胳膊了什麽的。
在這個搞了三次之後,他成功地把克羅斯給搞醒了。
“你哪裏不舒服嗎,還是多動症?”克羅斯有點生硬地問。他其實沒有很生氣,就是單純感覺別扭,感覺加迪爾是半個女孩似的別扭,不想和他躺一起,但又深知自己這樣的想法沒有道理而自惱。
加迪爾立刻就道了歉,講了是教練的關照,輕聲問他能不能轉過來睡,這樣不容易壓到受傷的胳膊。克羅斯哦地道歉後不自在地翻了過來,加迪爾為了讓他不至于更為難,保持着臉朝外的姿勢沒有動。克羅斯借着月光偷偷看了一會兒加迪爾埋在金發裏的、雪白纖細的脖頸和肩脊,聞着他身上淡淡的香氣,不知不覺就困了。
他第二天才知道了加迪爾就是那個孤兒小天才。盡管加迪爾的不幸和他沒有一毛錢的關系,但不好意思的感覺還是在心頭劇烈翻滾起來,他覺得自己昨天的表現有點過于生硬和混球——無法否認的事實,他确實因為不合時宜的傷病和回到U19而低氣壓十足。于是在這天訓練時他總是有意無意地把球往加迪爾的腳下傳,晚上吃完飯回房間前,他想了一會兒後先去大廳的自動販賣機那裏從上到下買了個遍,畢竟也沒有別的什麽東西可買了。為了防止薯片太好吃受到更多喜愛他還把每個口味的樂事多買了一袋,然後抱着一大堆東西都快看不清路了勉強回到房間,把零食往床上一扔,在加迪爾因為驚訝而微微放大的眼睛裏鎮定地說:
“一起吃嗎?”
他成功地在胳膊剛好的時候就被送去了牙科診所。加迪爾不怎麽吃零食,他原以為自己能管住嘴,他錯了。
他們在世青賽上的表現好極了,臨分開時,加迪爾和克羅斯已經奇妙地建立了相當不錯的友誼,最起碼睡覺時不用在中間分出一條諾伊爾大裂谷。他們親近到能一起頭挨着頭舉着克羅斯的手機看比賽直播,然後一起被砸到下巴,疼得嗚嗚咽咽,然後又為彼此的傻樣笑起來。已經過去五六年了,克羅斯還能清晰地回想起當時的那幾個晚上,回想月光下加迪爾的金發和不安顫動的長睫毛,回想他是如何呢喃着翻身,自然而然地把臉埋到他的胳膊上的。情感也會有滞後,當時的克羅斯只覺得尋常,甚至還稍微有點苦惱會不會壓到加迪爾的頭發;但現在回想起來一切細節時,那種感覺就像是滿屋的月光都被煮開了,在寂靜中沸騰。
和加迪爾相處最大的錯覺和錯誤一定是以為自己在他眼裏最特別,更可怕的是這種錯覺總是那麽理所應當、自然而然地産生,哪怕是在人聲鼎沸亂七八糟的球場上,只要加迪爾一個眼神望過來,微微地沖着他笑了笑,克羅斯就總能立刻感到有一種緊密的線牽在他們中間,周圍的人都不如他們最了解彼此。于是他從來無所謂別的男生用多麽喧鬧煩人的态度圍在加迪爾旁邊、誇張用力地表現着,甚至是刻意回避人人都能看見的親密,因為他以為他是不一樣的。
最美好的時候大概就是認識的頭一年,他們一起度過夏休冬休中很長的一段時間,加迪爾甚至和他回家過了聖誕節。克羅斯那時候還不懂自己內心深處的動機,他只是不用思考地順從直覺和心願。他當時甚至蠢到踩斷了自己的床板、敲壞水龍頭,順理成章地找到了理由去和加迪爾擠一間屋子。又是月光下的同床共枕,這次他們不僅挨在一起,還自然地在狹窄的空間裏禮貌地擁抱着對方,加迪爾的手搭在他的腰側。這次窗外的雪花燃起了熊熊大火,克羅斯感覺自己像一根柴香,骨頭在火焰裏被燃燒成一段一段柔軟的灰塵,加迪爾輕柔的呼吸就能把他吹散。他那時候不懂喉頭彌漫的渴望是什麽,只知道躁動不安地把暖氣的溫度調低點。夏天的記憶同樣美好,蟬鳴聲再穿透八十年的回憶也許依然可以那麽嘹亮清晰。冰淇淋是非常甜非常好的,遞給他勺子的人也一樣。可美好的回憶好像就是從這裏開始斷裂,剪刀的名字叫托馬斯·穆勒。對方咧着嘴開心地降落到了原本只有加迪爾和克羅斯的世界裏,在燦爛到近乎發白的陽光下伸出長長的手臂把加迪爾抱進懷裏。
“嘿!我來看你啦加迪爾!”
克羅斯的回憶中斷了,一方面是因為他已經叉完了盤子裏所有的鷹嘴豆,另一方面是記憶裏的穆勒從臺階上走了上來,走到了現實裏,走到了加迪爾旁邊,笑嘻嘻地扭過頭來親他的臉,手也很放肆地像撸貓似的按在他的後頸處摩挲了兩下。
震天的噓聲響起,諾伊爾坐在位置上探出胳膊,把穆勒給揪開:“別耍流氓啊!”
哄堂大笑,加迪爾不是很在意地碰了碰自己的臉,也很合群地微笑了一下,溫柔美好得像夏天原野上的雛菊。誰會不愛他呢?克羅斯的胃裏翻江倒海地不舒服,他最先站起身,一聲不吭地扔了盤子就走了。
“Toni的‘日子’還沒過哪?”施魏因施泰格咂舌:“悶悶不樂好久了,我昨天還以為他好了呢。”
加迪爾擡了一下睫毛瞥了這邊一眼,又放了下去。
“不要說得好像他有月經似的行不行?”波多爾斯基無奈吐槽,又弄得一群人很沒有道德地大笑起來,克洛澤無奈地搖了搖頭。加迪爾想走——這個時間追上去的話,正好可以和克羅斯單獨說兩句話。但穆勒摟着他的脖子說着不知道什麽話,渾身上下一股子黏糊勁,讓他怎麽都抽不開身。本德兄弟倆也走了過來,一個人給他拿了一個小蛋糕。
加迪爾有點無奈:“我不能吃兩頓早飯。”
“只是甜甜嘴,親愛的。”斯文·本德殷勤地跟他說:“拜托,吃我的,吃我的,我哥拿的不吃就算了。”
拉爾斯本德給了弟弟一拳頭:“喂!”
又是一頓熱熱鬧鬧的哄笑。到快集合的時候格策才頂着一頭亂毛奪路狂奔跑了過來,邊跑邊喊他手機關機了鬧鐘沒響。加迪爾給他留好了早飯,包括本德兄弟拿來的那兩個小蛋糕,陪着他吃完了,這才一起去集合。格策被體能師狠狠地瞪了一眼,大家都知道加迪爾才不賴床,都是他個小子不懂事。
克羅斯站在隊伍的最遠處,正在和克洛澤說些什麽。加迪爾看了他一會兒,但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于是就挪開了視線。理療聽起來像是很舒服,趴床上等着人按摩放松就行了,可實際上有過健身經歷的人都明白許多時候拉伸比鍛煉還折磨人,此起彼伏的慘叫開始在室內響起,加迪爾臉朝下趴在床上任由大腿被人提起來往反方向壓,又酸又漲又疼,但他一點聲音都沒發,只是一直盯着在被汗水弄得模模糊糊的視野裏起伏的樹影,不斷地數它從自己面前晃過去多少次。晃着晃着,樹葉就變成了克羅斯的臉。加迪爾不斷回想起他發現自己和羅伊斯正在交往的那天,說來也是意外,克羅斯到醫院去看望羅伊斯,可他們卻偏偏正好在床邊接吻——因為羅伊斯忽然說想親他。
他很不開心,眼睛裏都是淚,被手術折磨得整個人都瘦了太多。
加迪爾沒有拒絕,他沒法拒絕。然而克羅斯就那麽看到了。
“他……他就可以嗎?”克羅斯只想問這一個問題。
加迪爾沒有辦法在羅伊斯面前說不,那會把病床上的他給撕碎的。
他知道克羅斯為什麽這麽不開心,因為對方明确地朝他表白過,他們甚至因為各種原因有過不止一次接吻,也是些安慰類的出發點……但加迪爾從始至終都堅定地拒絕了求愛,理由是他不想和任何人戀愛結婚。可現在他卻在為了羅伊斯破例。哪怕是完全地下的、等對方好起來他就會提分手的戀情,這也是破例。加迪爾倒是不在乎克羅斯誤會他,或者是把他看成嘴上一套行為另一套的人渣,他确實做了這樣的事情,不管出于什麽原因都沒什麽可辯駁的。問題在于他不希望克羅斯持續被他傷害。如果早知道自己會給對方帶來這麽多不快,早知道他會喜歡上自己,加迪爾就總忍不住想還不如當初沒有遇見過。
這個念頭像根針一樣用力而兇猛地紮了一下他的心口。
他疲倦地閉上了眼睛,早上起來時不太舒服的感覺又出現在了身體裏,頭疼得一漲一漲,可能是趴着影響血液循環了吧。理療師開始給他放松肩膀,按到一半忽然咦了一聲,按了按加迪爾脖子後的頭發根那兒:
“這裏好像被蟲子咬了,紅了好大一塊,頭發不撩起來都看不見。按上去疼嗎?不會是毒螞蟻吧?”
加迪爾有點迷茫地搖了搖頭,輕聲答:“不疼。”
格策剛才還在鬼哭狼嚎呢,叫得比一屋子的人都大聲;這一會兒又神了似的伸着耳朵聽到了,殷勤巴巴地隔着一張床沖加迪爾喊等會兒和他回房間去抹藥膏。“就是你小時候過敏會用的那種!哎呦!!!別壓啦!哎呦!我要疼死了嗚嗚嗚嗚嗚……”
“你可不可以閉嘴啊馬裏奧。”理療師痛苦不堪地說。
煩死了,個小賤人。屋裏最起碼有一半的人同時在心裏大罵起格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