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國家隊賽事之所以受歡迎,一部分是因為這是有機會做民族英雄、在聚光燈下大展拳腳的時刻,濃縮着每個人的個人和集體榮譽感;另一部分則是因為足球變得更加理想化,不是在俱樂部打工那樣的資本情境,訓練強度也不大,總體以磨合和放松為主,最起碼在初期來說絕對是快樂勝過壓力。德國隊的訓練場地和住的度假村甚至不在一個島上,中間隔了一小片海,他們還得坐大巴轉船去踢球,非必要不折騰。所以上午做完理療後下午他們只在健身房搞了四十分鐘的基礎課就進入了自由活動時間。

大部分人選擇曬太陽和泡泳池,少部分人比如克洛澤等老頭選擇去散散步,正副隊長正在和教練團隊一起開小會,而加迪爾是唯一一個忙着打電話的——他坐在泳池邊的遮陽傘下面和羅伊斯通電話,已經說了将近一個小時,盡管大部分時候他只是在耐心傾聽、偶爾給予回應,可這依然夠顯眼的。水池裏不斷有人游過來朝着他潑點水花試圖撩/騷,但加迪爾都只是擡起眼睛笑一笑就無視了,沒人真的敢打擾他,畢竟大家都很可憐羅伊斯,也知道這不是應該被打擾的事情。

直到加迪爾已經徹底在彎曲的躺椅上坐膩了,換成坐到泳池邊的瓷磚上、把腳放進水裏時,他和羅伊斯依然在通話。對方講了許多康複的細枝末節:半夜時候如何被腿疼醒、上廁所都需要有人扶着是多麽的尴尬不過幸好他現在已經能拄着拐杖自己去了、食物裏總是放上藥,讓他感覺自己像只生病的寵物狗“我又不會不吃藥!好吧,它們确實有點惡心,但我那次也不是故意要把膠囊扔掉的嘛”……

羅伊斯當然不是那種一直訴苦的類型,他現在生活裏最大的快樂就是世界杯終于開始了,每天各種各樣的比賽和新聞刷都刷不完,大大緩解了無事可做的焦慮,所以每次剛說了兩句不開心的事情他就立刻會走神想到一個想問加迪爾的問題,比如比賽開場前是什麽樣子的,放了什麽歌,攝像頭和平時一樣多嗎?國家隊裏吃得怎麽樣住得怎麽樣,大家有沒有好好相處等等。

“天啊,我聽起來像個讨人厭的瘋子、隔壁八十歲沒朋友的絮叨老頭,對不起。”最後羅伊斯毫無征兆地哭了:“我好恨我自己。”

“噓,Marco,噓。”加迪爾輕柔地回應他,用腳撥弄水紋,感受它們溫柔而微微發燙的阻力感:“沒事的,我在這裏。我不覺得你煩,一點都不,我喜歡聽你講這些,我喜歡聽你講治療的進度,也喜歡你關心我……再打一個半小時的電話我也會很開心的。”

“我就在這裏。”他又輕聲重複了一遍。

“……謝謝你,寶貝,我愛你。”羅伊斯帶着鼻音和病态的憂郁說:“我好想你,好想你。我好想待在你旁邊,現在就親你……”

加迪爾不動聲色地把手機往耳朵上蓋得更緊了點,防止有什麽不該有的聲音漏出去,又稍微擡起頭來看了看有沒有人在旁邊。被人發現球員之間搞點什麽可不是開玩笑的,他必須得足夠慎重。幸好一切都喧鬧如常,太陽耀眼極了,巴西的冬天可比德國舒服太多,所有人都在陽光下燦爛傻笑和玩鬧,他微微放松了一點,認真回複道:“我也想你。”

“想誰?”格策的聲音冷不丁從他的背後響起,加迪爾被吓得心髒差點沒停跳,手也下意識松了,幸好格策眼疾手快穩穩地抓住了差點掉進池子裏去的手機,一看是羅伊斯的號碼,整個人眼睛都亮了,順勢挨着加迪爾坐下後攬住他的肩膀,就沖着電話那頭嚷了起來:“馬口!!!!!原來是你在和加迪爾打電話呢!!!我好想你兄弟!你今天怎麽樣?我們……”

加迪爾松了口氣,無奈地被光着上身的竹馬熱乎乎地摟着,聽他像小狗一樣沒心沒肺地大呼小叫和散發着臭烘烘的年輕男人味道——是了,格策剛剛好像跑去玩排球了,他怎麽忘了。很快許多人都或游或跑了過來,在電話裏和羅伊斯打了招呼,傷感的氣氛一掃而空,加迪爾有點感動地聽到對方在外放裏爽朗地笑了:也許他一開始就應該撥一個視頻電話,讓大家都和羅伊斯說說話、扮扮鬼臉,這一定能讓他感覺好極了。但加迪爾立刻又想到對方也許會在通話結束後陷入更獨孤的感覺裏——這頭,所有人都在,陽光燦爛,可那頭的他卻獨自一人待在安靜而清冷的病房裏,數着血壓器滴滴滴的聲音。

沉甸甸的感覺在他的心頭難以消散,即使通話結束了也沒有好起來。格策倒是沒什麽感覺,他就是這麽沒心沒肺的狗狗一樣的“小男孩”,從來不把事情往大了看。倒不是他不關心羅伊斯,只是他已經接受了現實,并認真move on了。他帶着一件羅伊斯的球衣,每次合照都舉起來,表達他永遠和大家在一起——他不是那種會為他人的情緒負擔自我的類型。盡管知道這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幼稚、人生順遂、從不深刻的體現,可加迪爾還是很快就在他的胡攪蠻纏裏心情輕松了起來:這一天過的,又是困,又是克羅斯,又是羅伊斯,他都快忘了他們昨天剛贏過球了。

“下來玩嘛下來玩嘛!加迪爾!衣服脫了!”格策跳進水池裏,濺起巨大的水花,弄得所有人都在大笑和辱罵他,然後又飄了起來過來抓加迪爾的手。加迪爾笑着搖頭拒絕,但是很快就因為瓷磚太滑了坐不住而被他給拽了下去。這種宛如美女落水一樣的事情讓所有人都無端興奮起來,像猴子一樣在水裏上蹿下跳和尖叫,搞得幾個助教急急忙忙從另一片區域往這邊探頭看,還以為發生了什麽大事。

加迪爾吐了兩口水出去後抹了一下自己的臉,在混亂中他掉進水裏,然後不知道怎麽的就趴在了諾伊爾的肩膀上,高大的門将正仗着身高優勢托着他的腰浮出水面,得意洋洋地沖着所有人哈哈大笑。

“哦,這不公平!”胡梅爾斯嚷嚷:“明明應該是我先接到的!”

“謝了,馬茨。”加迪爾趴在諾伊爾的肩膀上随遇而安地說:“在這裏感覺也挺好的。”

諾伊爾像座小山一樣高大健壯,舉着他這麽一個一米八的成年男性都毫不費力,輕松到哪怕加迪爾爬到他的頭上去坐着估計也沒什麽大事。

盡管現在能這麽舒舒服服地趴在對方的身上被他舉着在游泳池裏飄來飄去、像個空中寶石似的迷茫微笑,加迪爾和諾伊爾的關系一開始并不好,這是挺少見的——畢竟,這可是加迪爾,他只“對人好”和“忽視他們”,還沒人見過他和誰有矛盾。但在他剛登上一線隊的那年,他又确确實實和諾伊爾有過很多摩擦,極其罕見地留下了好幾張皺眉冷臉圖。當時諾伊爾還在沙爾克04,作為魯爾區德比死敵,多特和沙爾克的矛盾那不是一般的尖銳。球場上是要動粗的,可誰想到動到了前鋒和門将身上去呢——諾伊爾主動出擊時防守失誤,加迪爾在他身上結結實實地摔了個大跟頭,起來後卻還要被罰黃和嚴正警告。

哪有門将假摔的啊!加迪爾感覺這一切真是不可理喻。再一扭頭看看諾伊爾高大的身軀上那張無辜的臉和圓眼睛,詭異的感覺頓時更強了。一整場比賽加迪爾都在受門将罪,看臺上的球迷沖着他辱罵和砸東西,眼面前是個動不動就來滑鏟或者抱他腿的諾伊爾,多特輸掉了這場比賽。那絕對是糟糕的一天,而第二次德比時情況也沒有好到哪裏去。一個小小的意外加劇了他們的矛盾:諾伊爾在下場時不知道是沒注意還是怎麽的,一個粗放又毫無征兆的轉身,一手肘甩到了格策的臉上,疼得可憐的、無辜走在路上就被人肘擊的格策慘叫着倒在了地上。

加迪爾看見的瞬間就是諾伊爾故意甩了格策一個手肘。他當時是真的生氣了,沖過去把自己暈頭轉向的格策按在地上檢查他有沒有什麽大問題,摸到額頭的鮮血後心底重重一跳,然後做出了相當生氣的肢體表達:站起來推了諾伊爾一把。

紋絲不動的門将露出了一絲困惑:“你幹嘛,你想抱抱我嗎?”

加迪爾:……

盡管後來知道了諾伊爾不是故意的,誤會解開了,但加迪爾還是很難對他建立什麽良好的印象,于是在國家隊碰面時對自家門将抱有的也依然是一種敬而遠之、公事公辦的态度,簡而言之就是把他劃分到了“不想理”的那一類人裏。可誰知道諾伊爾反而很上頭,總是喜歡用各種各樣幼稚的手段逗他、吸引他的注意力,比十幾歲的青少年還惹人厭:偷偷抽掉人的凳子或者把不喜歡水的人推進水池裏怎麽看都不是示好的方式吧?

加迪爾忍無可忍,決心解決問題,于是他在一個傍晚借着加練點球的名義和諾伊爾單獨留了下來,然後把更衣室的門鎖上,拿出了門後的消防栓。

在諾伊爾目瞪口呆的凝視中,他掂了掂手裏的家夥嚴肅地說:“我們談談。”

“談不好你會拿這玩意打我嗎?”諾伊爾都要不會說話了。

用消防栓打人當然是不可能打的,但說出口可不是談判該有的架勢,所以加迪爾只是依然很冷淡地板着臉。他長得太漂亮,平時放松、走神或者微笑的時候還好,像現在這樣全神貫注而沒有感情地看着誰時,就會有點冰雪呼嘯的味道,帶來一種讓人無法呼吸的壓迫感。

諾伊爾呆呆地坐在那裏看他,有點被吓到了。畢竟雖然加迪爾一直對他很冷淡,但同樣很容忍,被他煩到但是又努力不生氣的樣子簡直可愛死,百看不厭。而且大家都知道他性格非常好,所以忽然做出這種暴力威脅的事情、還冷冰冰地看着他,讓他一下子有點接受不來,一時也懊惱起了自己最近太幼稚混球。反應了小半分鐘,他才站了起來,有點仗着加迪爾脾氣好、有恃無恐地篤定道:

“嘿,放輕松,親愛的。有話好好說,你才不會打我,你不是這樣的人。”

“那你別煩我了。”

諾伊爾偏作死:“那你多理理我。過來親一個。”

加迪爾告訴自己,這是諾伊爾自找的。他放下了消防栓,認認真真地挽起袖子。

第二天的訓練裏門将教練納悶極了——每次諾伊爾落地時,都發出殺豬般的慘叫,問他是不是哪裏傷了他又說沒有,隊醫一檢查發現身上像摔的一樣青青紫紫了好多,于是彙報可能是昨天練得太狠了。

“哪裏狠啊!”教練大為震驚。

“都怪我不好。”加迪爾跑過來帶着歉疚輕聲慢語:“對不起,曼努可能是陪我練點球摔到的。”

“哦,親愛的,別這樣,我們都知道不可能是你的錯,可能是草坪質量問題。”教練的态度立刻軟化了,摟着加迪爾安慰地貼了貼他的臉。諾伊爾龇牙咧嘴地坐在那裏看着他們,委屈地撇着嘴,但是一句話都不敢說。這天晚上的時候加迪爾在回房間的路上被他拉進了樓梯拐角的儲物間,烏漆嘛黑的世界裏只有門板縫隙透進來的一點點微弱的光,高大的門将像只委屈的熊一類有點心眼但不多的東西一樣靠在舊沙發和許多換洗用的床單小山上訴苦:

“我很聽話,我都沒有告狀,今天也沒煩你。”

加迪爾不帶感情地陳述事實:“告狀也不會有人信的。”

“你怎麽這麽壞,是我看錯你了,我還以為你是天使甜心,結果你……”諾伊爾也說不出加迪爾像什麽,畢竟對方依然是他認識的人裏品格最端正、道德最好的一個,只是在居然會打人這一塊大大超出了他的心理預期。于是他不敢再說錯話了,轉而可憐巴巴地問:“我們現在能和好了嗎?”

“嗯。”加迪爾點點頭。他也有點不滿意自己使用了暴力——雖然在實在沒有辦法時他會選擇這麽做,可他也不覺得自己這樣是對的,所以對諾伊爾的态度就因為愧疚而柔軟了許多。他伸出手來隔着衣服輕輕按了按諾伊爾的腰側:

“還疼嗎?”

“哎呦,哎呦!別別別……”門将疼得倒抽好幾口氣,立刻握住了加迪爾的手不讓他亂動。

“對不起,我本來不想打這邊的。”要不是昨天諾伊爾一直掙紮,加迪爾也不至于騎在他身上按着他的頭毆打能夠得着的地方,不由得試圖彌補過錯:“要幫忙塗藥膏嗎?”

諾伊爾想了一會兒後忽然笑出了聲,有點笨地說:“不要,隊醫才幫我弄過。你把昨天的親親補給我就行。”

加迪爾這種保守派的親吻,想想就好玩。他昨天只是在開他的玩笑,今天卻真的有點好奇會是什麽樣了。加迪爾會羞澀?會尖叫?會繼續用這種小老頭似的語氣教訓他不要這麽沒臉沒皮?甚至念一段聖經來教育他什麽txl行為都應該被燒死?但他全都預料錯了。

他原本是點了點自己臉的,可黑暗中加迪爾并沒有看清,也誤會了他的意思。畢竟在他的生活裏,會千方百計索吻的沒一個是純直男。加迪爾早就在各種瘋言瘋語瘋男人裏意識到了不帶感情地答應一個吻就是讓瘋子們回歸正常最簡單的方法,不要太上綱上線——要告訴自己,這和所有感情、戀愛之類的事情都無關,就只是個肢體動作,和擁抱沒有本質區別。他已經習慣了這種設定,以至于完全沒想過諾伊爾只是可能直過頭了以至于顯得像個想調戲美女的傻逼。加迪爾踮起腳尖來湊近了對方,手搭在他的臉側,在諾伊爾滾燙的嘴唇上落下一個帶着淡淡香氣的、微微發涼的、風輕雲淡的吻。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諾伊爾瞪大眼睛腦子一片糊塗時,加迪爾已經離開了他,自然地退了兩步,打開門先出去了。

“晚安,曼努。明天見。”

門開的一瞬間,像聖光一樣照在他美麗到像畫一樣的臉上,金發的邊緣半透明。他的表情自然極了,仿佛剛剛不是在黑暗中親吻自己的隊友,而是神父在聆聽忏悔似的。諾伊爾依然呆呆地站在那裏,黑暗重新湧入,加迪爾卻仿佛依然在他的視網膜上發着光。

他慢慢擡起手來放到了自己的腹部。青紫的肌膚依然在痛,可是沸騰的血液讓一種詭異的熱感在受傷處蔓延開來。真是cao了,為什麽加迪爾要親他,首先排除是愛上他了,但是,好吧,天啊,上帝……真是cao了。

“媽的,再回來親我一次,我就快願意為他去殺人了,媽的。他為什麽親我?因為打了我?下次被他打了他還會親我嗎?”

諾伊爾感覺自己瘋了。不過在來來回回想了一會兒加迪爾的臉後,他又釋然了。人嘛,不喜歡這樣的美人難道要去喜歡老頭老太嗎?

太陽下,克羅斯正坐在不遠處喝果汁,把自己擋在灌木叢後面,這樣沒人發現他忽然上岸不見了。他最近總是在努力避開所有加迪爾附近的地方,可對方被諾伊爾舉着,實在是有點過于顯眼了。他可以刻意忽視掉加迪爾,但他沒法忽視諾伊爾,沒法忽視對方仰起頭和加迪爾說話時那種宛如狗看着喜歡的人一樣的神情。他只有閉上眼睛,可依然覺得有冰冷的憤怒和不爽在身體裏翻滾。

不同的人在加迪爾的眼裏真的有什麽本質的區別嗎?他想。反正最後所有人都會露出這副恨不得被他套上項圈的表情來,不是嗎?他一時間想不清是自己太可悲,還是加迪爾太可惡。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曾經一樣,在對方旁邊露出這種狗樣……好吧,真是屎一樣的事實,他肯定有過。

羅伊斯肯定沒有過吧,所以他才是不一樣的那個。

克羅斯清晰地感受到心底澎湃而起的,對自己的厭惡。他無法去嫉妒羅伊斯,無法憎恨加迪爾,所以到頭來就只有讨厭無法得到愛的、像小醜一樣耿耿于懷的自己。世間所有的事情都如此荒誕嗎?曾經他從加迪爾那裏獲得過那麽多關于愛與被愛的美好感受,在對方溫柔的注視裏,感覺自己值得和擁有最好的一切;他曾經在風和山呼海嘯裏擁抱自己漂亮的小天使,聽到兩顆心髒貼在一起、血液流動的聲音……可現在一切卻變成了這樣。

他第一千次試圖否定自己的痛苦,試圖讓自己相信自己很快樂、沒有受傷,依然可以和從前一樣。

可他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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