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克羅斯在吃晚飯時依然提不起興趣,盡管今天有炸薯條這麽罪惡的碳水炸彈,他的大腦也依然沒有分泌出足夠的多巴胺。裏面盤旋着和加迪爾有關的各種稀碎的事情,他自己都不懂為什麽這些細節會這麽清晰、頑固地在腦海中留存,并且永遠能帶來讓人想流淚般的劇烈情緒。

與其說是羅伊斯和加迪爾的交往徹底改變了一切,不如說這件事情只是導火索,點燃了所有埋在地底的炸藥包。穆勒的臉大大浮現在他的思維裏,比彈窗廣告還讓人難受。記憶可以追溯到上一屆世界杯,當時他和穆勒就是隊裏年齡最小的兩個球員,所以被分着住在一起。克羅斯在打給加迪爾時發現他的家庭電話占線了,接着穆勒愉快的聲音就模模糊糊地從衛生間裏傳了出來,這都得感謝酒店糟糕的隔音:

“嘿,加迪爾,最近過得怎麽樣?……當然啦,我很想你……”

哦,克羅斯當時在想,哦,當然啦,托馬斯和加迪爾當然認識,他當然可以給加迪爾打電話。

他為什麽要打呢?“我很想你”,呃,太肉麻了。他們很熟嗎?

克羅斯知道穆勒和加迪爾認識的時間比他和加迪爾要更早。但他也知道這兩人在國家隊裏相處的時間絕對沒有很多,最起碼沒有他和加迪爾多。但國家隊以外呢?

一種微妙的感覺讓他站了起來,走到外面的陽臺上,不再想聽別人的隐私。在穆勒哼着小曲打開衛生間的門嘩啦啦洗手時,他才遲疑着撥通了電話,果然才剛響了一下就被接起了,加迪爾只字未提“哦好巧啊,托馬斯剛剛挂掉呢,你們是約好的嗎?”,只非常自然溫柔地問候了他世界杯的情況,昨天比賽裏被踢的那一腳嚴不嚴重,睡得好嗎,下一場比賽加油……

克羅斯遲疑着沒法開口。他無數次想問“你剛剛也在關心穆勒疼不疼嗎?畢竟他昨天被踩到手了”,可加迪爾又沒提穆勒哪怕一個字,仿佛剛剛克羅斯聽錯了名字似的,于是他又因為一種奇怪的自尊而無法詢問。

他覺得穆勒和加迪爾的談話應該沒有這麽親密,畢竟他們倆的通話并不長,沒準就是穆勒随便打過去問個好的,畢竟加迪爾的生日快到了……哦該死,萬一是加迪爾反過來打給穆勒的呢?上帝啊,他為什麽要給穆勒打電話?

克羅斯無法忍受了,他決定直接問。

“加迪爾——”

“嗯?”

“你剛剛在和托馬斯說話嗎?”

“哦,是的,你們在一起啊。”聽起來,加迪爾并不驚訝,語氣平常極了。

這種平常和平淡忽然就讓克羅斯的心裏開出了一朵,一朵,又一朵舒服的小花,所有不知從何而起的別扭在這一瞬間也不知去往何處了。他也嗯了一聲,在電話的最後還是忍不住追了一句“好久沒見了”。

“嗯。”加迪爾很溫柔,自然而然地善解人意着:“我也很想你,Toni。”

我也很想你。這句話有最起碼一個假詞:很。克羅斯想,加迪爾根本不會“很”想誰的。程度的多少全在于比較,而加迪爾不會去比較。他的世界裏沒有那麽偏心的愛,沒有。不管是對一群人還是一個人,他都不偏心。他不會愛克羅斯勝過穆勒的,也不會愛今天的克羅斯勝過四年前的那一個。

那羅伊斯呢?克羅斯的腦子裏出現的聲音像根針一樣刺了一下他。他不想去想羅伊斯,他的思緒還繞在之前,繞在穆勒身上。他的回憶裏出現太多穆勒倒也是正常的,他們在拜仁裏相處的時間太長了,所以很難錯過彼此的風吹草動——更何況穆勒是從不掩飾的,他從不掩飾自己對加迪爾那種模糊的粘稠的越界的喜愛,用玩笑作為最好的保護色。在克羅斯還傻乎乎地以為自己只是處在一段高尚親密的友情裏時,穆勒已經會站在更衣室裏講關于“我真的好迷戀加迪爾”的笑話了——沒人當真,大夥都哈哈哈地笑起來,然後穆勒站在那裏扮鬼臉:

“好吧,先生們,原諒我只是太膚淺了,沒法逃脫喜歡金發美人的傳統審美。”

大夥又是一陣爆笑。

總是開這種玩笑的好處是顯著的,所有人,包括知道了這種“更衣室趣聞”的媒體都會很樂意起哄。比如那年第二回合的國家德比結束時,加迪爾正好站在通道前的采訪板那兒,看不到背後經過的人群,施魏因施泰格和戈麥斯聯手把穆勒架了起來、在一片驚呼聲中丢進了加迪爾旁邊——就這麽在直播鏡頭下,穆勒像個外星人似的從天而降把加迪爾撲倒在了草坪上,然後在一片死去活來的笑聲裏兩個人一起拍着草屑爬起來。

記者笑到話都快說不連貫了:“哦,上帝啊,你在幹嘛,托馬斯?”

“我也不知道,問問馬裏奧和塞巴斯蒂安!還有這個——這是你贏球的懲罰baby!”穆勒一邊嚷嚷着,一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直播鏡頭裏用力地親了一口加迪爾的側臉,然後就連滾帶扒拉地又逃了出去。

克羅斯就站在那裏看着,時至今日,他好像依然能輕松回到那個無人關心的位置看着。鼻子裏有青草和血的鐵鏽味,一整場比賽踢完腿像灌了鉛,耳朵被笑聲和口哨聲震得生疼,穆勒就那麽跨着細長的腿跳到了他的身前。璀璨的閃光燈下,加迪爾正扭頭看過來沖着穆勒無奈又縱容地笑,被親的那側臉泛着可愛的紅。在他的眼睛裏沒有克羅斯的位置。

克羅斯永遠也沒法像穆勒一樣擅長吸引人的注意力,他如果沒有踢球的話一定會試着去做個話劇演員,随時随地能把身邊變成喜劇舞臺。他不知道怎麽應對這種煩躁,加迪爾是他們共同的朋友,他不能像希特/勒似的發布號令:你再這麽天天嚷嚷喜歡加迪爾我就把你鯊掉。再說了,這種情緒完全是莫名其妙的嘛。克羅斯能很清晰地記得當時他在想:我為什麽要這麽反感托馬斯親一口加迪爾這種事呢?這有什麽不好的?看,大家都在笑,加迪爾也沒有生氣。

哈哈,太好笑了,原來他就是在生氣加迪爾沒有生氣。

除了永遠不會這麽直白地創造“我喜歡你”的氛圍以外,克羅斯還很不擅長賣慘,很不巧的是這又是穆勒擅長的內容。他永遠沒法忘記前年那次比賽結束的那天對方忽然在半夜十二點多給他發來一張加迪爾靠在他的胳膊旁睡着的照片……fu*k,這到底算什麽?即使從沒保存過,這張照片他還是看了上百次,每一次都會像第一次一樣感覺被刀戳進眼睛裏,直到腦子再也忘不掉為止。

“?”他過了很久才在聊天框裏打下了問號。

但穆勒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他顯然是發完就直接睡去了,根本不在乎自己惹出多大風浪。而克羅斯卻是昏昏沉沉一夜未眠。他理不清自己劇烈波動的心情從何而來,只知道巨大的痛楚和撕扯感讓理智徹底停擺,他想要最起碼得到一些更多的信息。

“哦,對不起,兄弟。”二十幾秒的語音條,穆勒帶着哈欠的氣音傳過來:“我應該是想發給自己存個檔的,手滑點錯了。真的好抱歉——我現在先去做早飯過會兒再和你說可以嗎,加迪爾快醒了……”

克羅斯忍無可忍地找上了門。然而和他的大腦甚至無法進行詳細想象和描繪的事實不一樣,加迪爾好像就是單純在穆勒家過了個朋友夜,穿着休閑服坐在桌邊慢吞吞地吃煎雞蛋,很自然地給克羅斯開了門問他怎麽來啦是來找托馬斯玩的嗎。穆勒靠在牆上看着臉色蒼白的克羅斯笑得直不起腰,顯然是對他的反應有種惡作劇成功的快樂。除去穆勒似是而非的引導,唯一的不妥處就只有他們昨晚睡了同一張床罷了。對于喝多了開party後能在地攤上倒成一堆的當代男青年來說,這也算不上什麽不妥。

“托馬斯的客房裏堆滿了東西,昨天實在太遲了就擠擠算了。”加迪爾不甚在意地說。

克羅斯開始感覺自己像個傻逼。但是他不想在加迪爾面前說實話,說因為托馬斯給我發了一張你睡着的照片我就瘋了一樣跑過來看看……是啊,他到底為什麽要這麽在意?且不說他不應該這麽不相信加迪爾的品格或者說性取向,不該認為對方好像一夜之間就能和穆勒好上似的,做這種奇怪的戀愛腦猜想;更重要的是,就算他們倆真的有什麽,他又為什麽要這麽痛苦呢。

為什麽要這麽在意呢。

為什麽要親自跑過來,像是想要阻止些什麽似的呢。

有什麽資格呢。

“這麽快就要回去了嗎?今天一起去騎馬吧。”穆勒完全不解釋自己的過分行為,若無其事地邀請克羅斯和加迪爾留下來一起玩。

“不了,托馬斯,機票已經訂好啦。”加迪爾換好鞋子和他道別,也要離開的克羅斯正好可以送他去機場。克羅斯帶着一顆下墜到胃裏的心側着身站在門外不看他們,餘光裏感受到兩個人影晃動着重疊在一起。

禮貌的擁抱和貼面吻,僅此而已。可嘴唇和肌膚相貼時那種微小至極的啵聲卻不知為何如同驚雷般響亮。克羅斯終于清晰至極地意識到,無論這只是友情,還是摻雜了什麽不該有的情緒,他都覺得三個人有點過于擁擠了。可這不是一個允許人們在友情中醋意大發的社會,沒有一條道德條款寫着人只能擁有一個朋友。就連克羅斯自己都做不到,可他還是這麽無望、沉默而自私地嫉妒着,嫉妒到無法自控地落淚。

把車停在路邊,克羅斯又累又困又心碎,趴在方向盤上肩膀抖着,幾乎睜不開眼睛。加迪爾被友人毫無征兆的崩潰吓到,半天不敢說話,等到克羅斯哭得緩了點才伸出手來輕輕環住了他,把額頭貼在克羅斯的耳朵上碰了碰,感覺對方仿佛是發燒了一樣燙。

“Toni?”加迪爾小心翼翼地開口。

克羅斯趴着平複呼吸,淚水已經把他的褲子都打濕了,大腿上冰涼一片,這感覺極其糟糕,而臉側傳來的屬于加迪爾的氣味聲音與溫度也并沒有起到幫助的作用,只讓他在一種同時被灼燒和同時被治愈的感覺裏熬煮。但理智一團亂麻,身體卻乖乖聽話,盡管和加迪爾待在一起讓他感覺呼吸都是痛苦的,卻還是像個提線木偶似的乖乖地擡起頭來仍有對方舉着手帕擦了擦他的臉,又擰開礦泉水瓶放到了他的嘴邊。

“我不想喝。”克羅斯啞着聲音說。他還想把頭低下去,因為他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一定糟透了——頭發亂七八糟,臉上白一塊紅一塊,眼睛裏充滿血絲和可笑的眼淚。天啊,還有比他現在更像小醜的嗎?他想應該是沒有了。

但是他沒能把頭低下去,因為加迪爾正認真地捧着他的臉。一模一樣的場景在一年前也發生過,一年前歐冠決賽拜仁主場痛丢冠軍的第二天,只不過當時他們是坐在克羅斯公寓裏的沙發上而不是車子裏。媒體的炮火在一堆人裏挑中了克羅斯集中發射,僅僅是因為作為腳法比較細膩的中場球員,他拒絕了罰點球;又或許是因為他始終是個不那麽合群的東德冷面男孩。加迪爾行走在慕尼黑的街道和U-Bahn裏時,滿眼滿耳都是“懦夫”的字眼,克羅斯成了大罪人,人們對他的恨意讓加迪爾感到驚訝和壓抑。

加迪爾在樓下等了一個多小時才等來了克羅斯匆匆忙忙給他開門禁和電梯——這也不能怪他,他一整天都在躲避各路媒體,要不是好歹看了一眼手機,加迪爾恐怕得等到月明星稀為止。

他們沒說那些你還好嗎這類的客套話,克羅斯沒法僞裝,也沒必要僞裝。在加迪爾面前,他永遠無需為自己的失敗和脆弱感到不必要的自慚形穢和抱歉。加迪爾沖着他張開手,他就用力地擁抱了上去,直到所有情緒都在這種親密關系帶來的安全感中爆炸,眼淚終于落了下來。

“我後悔給你票了。”克羅斯帶着鼻音抱怨,盤腿坐在沙發上乖乖地仰着頭,任由加迪爾給他擦拭臉龐和眼睛。

“為什麽?”

“我不想讓你看我輸球。”克羅斯頓了兩秒後說道:“也不想讓你看到……看到大家都不喜歡我。”

他沒聽到回複,只感到對方的手依然放在他的臉側。克羅斯在緊張了幾秒後選擇了睜開眼睛,加迪爾正溫柔而專注地凝視着他。窗外在下雨,黯淡的光線會讓眼睛美麗得更驚人。

“可我很感激你,Toni,感激你讓我看到了,感激你依然願意見我。”加迪爾輕聲說:“這樣我才能在這裏陪着你,而不是待着六百公裏外等電話。”

你不可以捧着一個人的臉,用這種眼神看他,和他這麽說話。難受了一天的克羅斯昏頭昏腦地伸出手來按住加迪爾的肩膀,把他推倒在沙發上,瘋狂地親吻了他。

克羅斯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加迪爾金發散亂、眉眼驚愕的樣子,嘴唇被他咬紅了,呆呆地躺在那兒用陌生的眼光看他。他發誓過要他們要忘記這件事,他發誓過再也不會這麽做的。

一年前的回憶讓坐在駕駛座上的克羅斯越發僵硬。他知道自己應該推開加迪爾的手,卻完全做不到,完全完全做不到。

他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嘴巴:“你們也接吻了嗎?”

加迪爾甚至反應了幾秒才明白過來克羅斯在問什麽。驚訝在他美麗的臉龐上毫無掩飾地浮現出來,又一次刺痛了克羅斯的心,提醒他自己在發瘋。上帝啊,他是什麽怨婦嗎?為什麽會問這種話?這種自我失控感讓他再也無法忍受了,腦子試圖拉出什麽來解釋:

“別當真,加迪爾,別當真。我不是想問這個,我開玩笑的,我……”

他無法發出聲音了。

因為加迪爾俯身湊近吻了他,金色的睫毛半垂着,毫無欲望的樣子,純潔得宛如是神在悲憫地吻自己的信徒。輕柔的唇瓣一觸即逝,并不比花瓣從嘴唇上擦過更用力。

“這樣嗎?當然沒有,托馬斯和我只是朋友。”加迪爾專注地看着克羅斯,再一次伸出手來,按了按他泛着紅意的濕潤眼角:“別哭。”

“……我們也只是朋友……嗎?”克羅斯的聲音都走調了。

加迪爾沒有說話,他只是坐在那裏,用洞察的、寬容的、憐憫的,但是也可以解讀為無情的目光安靜地看着極力遮掩的克羅斯。想要看穿面前眼神濕漉漉、流淌着一整個汪洋迫切愛意的年輕男人實在不是什麽難事。但加迪爾不能進行回應。

他愛克羅斯,但不是對方渴望的那種愛。他為此而露出了一個帶着真切抱歉的悲哀神情。這讓他更美了,宛如大教堂外用白玉石雕刻成的優美天使塑像,微微蹙着眉頭,用慈悲的眼神凝視哭泣的人類。

“Toni,你怎麽了?”施魏因施泰格小心翼翼又十分驚訝地在路過克羅斯時捅了捅他的腰側,被對方對不上焦距的淺藍色眼珠吓了一大跳:“你還好嗎親愛的?你滿頭都是汗。”

克羅斯勉強從極端澎湃的回憶裏抽身回到現實裏來,擠出一個笑遮掩過去,又被周圍人開玩笑說他今天像丢了魂似的。在完全嘗不出味道的情況下他麻木咽下了最後一點晚餐,甚至沒有意識到他剛吃掉了一整個平時最讨厭的圓形青椒。記憶宛如洪水,愛則是海嘯。他用了一個多月來醞釀讨厭加迪爾的情緒,反反複複地想要徹底和對方做個陌路人;可僅僅是因為回想起了一個如同蜻蜓點水的吻,就無可救藥地被徹底沖垮。理性搭建的防線脆弱不堪,在澎湃的渴望面前,連自私的基因、自愛的本能都顯得像幾塊漲潮時就會消失的灰色礁石那麽平庸貧乏。

可他的愛毫無意義,除了攻擊自己并沒有地方可去。克羅斯像個木偶一樣僵硬地坐在桌邊,右手握住左手來克制顫抖。他來來回回地告訴自己:可你的愛毫無意義,它是多餘的,沒人要的。

會讓加迪爾苦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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