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加迪爾在大半夜被吵醒了,外面動靜太大,他暈暈乎乎地爬起來,發現時針才剛剛指向1。真是瘋了,勒夫怎麽會允許球員們連續兩個晚上熬夜狂歡的。加迪爾捂着劇痛的頭爬了起來打開門,發現是穆勒正在和諾伊爾在樓下客廳裏玩扔球游戲——難怪這麽大動靜。

“天啊,加迪爾,對不起。”穆勒捂着嘴,壓低了聲音,神經兮兮的樣子一看就是喝多了:“我們吵醒你了嗎?”

諾伊爾狠狠踩了他一腳:“都怪你剛剛扔歪砸到燈了!”

加迪爾無語凝噎。他捂着眼睛防止被光線刺到流淚,有氣無力地試圖找到能管事的家長:“菲利普呢?”

“我在這兒。”拉姆的聲音從他的身側響起,似乎是剛上樓回來,同時到來的還有一件蓋在頭頂的外套。加迪爾被完全籠罩進了讓眼睛舒服的黑暗和成熟男人的古龍水味道裏,拉姆除了身高以外真的無處不是沉穩可靠的。他幾乎是下意識就伸出手來找到了對方的衣袖捏住,都沒意識到自己在撒嬌似的告狀:“我想睡覺……”

“那就回去睡吧。”拉姆低聲說,撸貓似的順了順加迪爾的脊背:“他倆不會再吵的,我保證。”

加迪爾又乖又安心地點了點頭,連帶着頭上的外套也點了點,幸好拉姆扶着才沒滑下來,就這麽蓋着個蓋頭、像個小幽靈似的回房間裏去了。隊長大人怒氣十足地抱着胳膊往下一瞪眼,兩個搗蛋鬼就一起舉手投降了。諾伊爾用一種謹慎的姿态滑着螃蟹步躲回了自己的房間砰地一聲關上門,于是客廳裏對峙的就只剩下了低頭的拉姆和仰頭的穆勒。

“好過分啊,菲利普。”穆勒發出哭唧唧的聲音:“你害得我今天一晚上都沒和加迪爾說話。你像個狠心的獨/裁/統/治者……”

“沒扯這些有的沒的,托馬斯。”拉姆居高臨下、慢條斯理地輕聲說:“你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得到一點懲罰是你活該。”

“我不知道,事實上沒人知道。你也已經選擇‘不知道’了,菲利普。”穆勒笑了起來,燈光照在他明亮的眼睛上,讓他看起來毫無陰霾,是個那麽高大、年輕、俊俏的、讨人喜歡的青年:“好啦,別像個守護神一樣站在那兒了,我已經把鑰匙放回去了。晚安,毫無私心的——大法官。”

他wink了一下,笑容變得譏诮又嘲諷。拉姆對這種程度的攻擊完全無動于衷,淡定自若地松開架在胸前的胳膊,也點點頭回了句晚安。

加迪爾這一次可算是睡了個好覺,早晨在陽光、鳥鳴和手機消息提示音裏醒來時,他感覺精神狀态比昨天好了一百倍都不止,整個人都容光煥發了,金發在鏡子裏像絲綢一樣光滑閃亮。他一邊刷牙一邊聽消息,全是羅伊斯發過來的語音,一半在說好想他,另一半在道歉發了前一半。最後是小心翼翼地委屈昨晚他們沒有說晚安。

愧疚讓加迪爾的心變得柔軟又沉甸甸,他知道自己不是個合格的戀人,倒不是說他怎麽傷害了羅伊斯的心,而是不管怎麽努力,他都學不會陷入愛情,學不會像羅伊斯喜歡他一樣喜歡回去。對方顯然也清楚這一點,于是不安是如此的強烈,他們都不知道該如何去彌補,只好加倍地對彼此溫柔與客氣,連傾訴太多的愛和無法回應這份愛都要說對不起。

“Marco,我起床了。”想了想,加迪爾沒有像平時一樣回複文字,而是也發了語音過去:“我聽完了你的消息。請別道歉,我也很想你。今天感覺還好嗎?我記得要開始做右大腿肌肉鍛煉了對吧……”

因為和男朋友耐心溝通太久,加迪爾今天下樓就遲了很久,拉姆似乎已經走了,諾伊爾和胡梅爾斯都起來了,兩個身高超過一米九的大個晃蕩在客廳裏,十分具有壓迫感,加迪爾都感覺他們一伸手能夠到二樓的欄杆。

“早安,甜心。”諾伊爾油膩膩地沖他wink了一下,胡梅爾斯好像又恢複了正常,很自然地一邊喝咖啡一邊笑着和加迪爾問早。

“托馬斯起來了嗎?”他低頭找了一圈穆勒,沒見人影。

“怎麽大家都是起來就問那個猴啊。”諾伊爾哀怨:“沒呢,他這兩天都睡太遲了,可算是熬不住了。”

加迪爾決定去叫穆勒起床,一方面是因為今天上午有訓練課,可不能遲到,不然趕不上去球場的小船;另一方面是他正好把手镯還回去。可他站在門口耐心地敲了半天門裏面都沒動靜,加迪爾知道地毯下面就放着穆勒的備用鑰匙,他也說過随時可以開門進去找他,但加迪爾不太想這麽做。

正想着要不要打電話,房門就開了。穆勒還沒拉窗簾,屋裏漆黑一片,年輕男人的氣味糊了加迪爾一臉,讓他下意識皺了皺眉頭。穆勒只穿了個大短褲,哈欠連天頭發亂飛,表情原本兇得像要砍人,一看是加迪爾又強行舒展開了,像個扭扭糖似的一股腦往他身上一栽,嘟嘟哝哝的:“好困啊!我還不想起……”

“要遲到了,托馬斯,你得吃早餐。”加迪爾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把人往屋裏拖,丢回床上,然後去拉開了窗簾。

被燦爛陽光和清新空氣糊到臉上的穆勒像個吸血鬼似的慘叫一聲,扯過被子蓋住臉一個打卷,不願意面對該醒來的事實。他的脊背完全|裸|露在空氣和陽光下,肌肉線條漂亮地延展着,細細的汗毛讓軀體擁有了金色的勾邊,這是一副很具有荷爾蒙的場景,但是加迪爾完全無動于衷,甚至有點想舉起毛巾在上面抽一下。

穆勒原本還想再耍賴一會兒的,這樣他既能多睡幾分鐘,又能讓加迪爾多哄他一會兒。可是他遲遲沒聽到加迪爾的動靜,正想掀開被子偷偷看看對方在幹嘛,就感到自己的左手被從枕頭下面抽了出去,接着一個冰涼的圓環就套了上來。

“你的手镯,不知道什麽時候掉在我屋裏了。”加迪爾輕聲說,把手環又轉了兩圈穩穩挂到穆勒的手腕骨上,這才感到滿意了。

穆勒瞬間不裝了,一個鯉魚打挺從被子裏坐了起來:“啊啊啊啊啊啊!我是戴右手上的!你再給我戴一次嘛。”

這種理直氣壯的“我殘廢了哦”的要求當然是不會得到加迪爾回應的。不過被套了個圈這種親密行為還是讓穆勒一掃起床氣得意洋洋地爬了起來,美滋滋地動不動就摸兩下自己的手腕哼着小曲。

盡管加迪爾完全不懂他為什麽要這麽高興,但還是在他自帶的這種喜劇氛圍裏沒忍住微微笑了起來。穆勒嗚嗚哇哇地匆忙洗漱換衣服,一扭頭看見加迪爾坐在那裏手腕支着臉認真等他的樣子,整個人都快像陽光下的黃油一樣化掉了。

手腕上的镯子碰到拉鏈時發出輕微的聲響,和他心裏的波動一個節奏。正大光明地在幹壞事後留下證據,還讓受害者加迪爾這麽無知無覺地給他送回來,這種感覺可真夠刺|激的。穆勒越來越發現自己其實很有當變态的潛質。但他并不打算完全責備自己,他曾經自責過,但現在不了。如果說走到這一步該怪誰的話,他固然是大錯特錯,可加迪爾也難逃罪責。

盡管他從頭到尾都那麽純潔無瑕。有時,純潔本身或許也是一種錯,因為它抹殺了所有故事的可能性,給別人只留下了做惡人的唯一選擇。你想要在加迪爾的世界裏變得特別嗎?你想讓他額外在乎你嗎?好的,要麽去受傷和死亡,要麽去犯罪吧。

穆勒站在鏡子前用力地梳不聽話的一頭亂毛,腦子裏回閃過很多和加迪爾有關的事情。其實一開始的時候事情完全沒有這麽扭曲,穆勒敢打賭就算是一萬部青春戀愛電影加起來都沒有他們十幾歲剛認識時那麽純情和喜悅。沒有人會不愛加迪爾的,他那麽漂亮,性格又寬容、溫柔……更關鍵的是他還如此天賦異禀才華橫溢。優秀而自謙是一種永遠迷人的品格,但穆勒一開始并不喜歡加迪爾,或者說他對自己心中自而然地産生“喜歡”這種情緒持有謹慎的态度。穆勒堅信他應該是裝的,因為卓越總是伴随着傲慢,這是人性,是只能遮掩不能消解的人性。但越觀察他越發現加迪爾好像真的就是完全不在乎。與其說他是謙遜,不如說他是視世間萬物同等如塵埃,他自己也一樣。誰會去為一粒灰塵好像比另一粒大一點、亮一點而驕傲不已呢。

穆勒逐漸意識到看起來樂觀積極、愛意豐沛的加迪爾其實很厭世。有一次世青賽的團建活動是一起到摩天大樓的頂上參觀合照,穆勒記得他一回頭看見加迪爾脫離人群,一個人安靜地站在隊尾,手指按着欄杆邊緣、專注地望着下面,像是在金色的光裏長出了不存在的翅膀,整個肢體都在無言地吶喊“好想跳下去”。

盡管那時候對加迪爾并沒有什麽深厚的情誼,穆勒還是在驚吓中出于本能去拉了他一把——這是個奇怪的動作,最起碼在別人眼裏看來是奇怪的。因為加迪爾好像只是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裏看風景,結果穆勒忽然就去拉人家的胳膊。

“托馬斯!你不要欺負加迪爾啊!”有人不滿地噓了他一下。

小美人卻像是如夢初醒似的呆呆地站在那裏看着穆勒握住他胳膊的手,然後視線又挪到了穆勒寫着驚恐的眼睛裏,半天沒說出話來。

到了晚上他們一起坐大巴回去的時候,穆勒靠着窗戶戴着bose降噪耳機聽音樂,卻忽然感到一根微微發涼的手指伸進了柔軟的耳機套和他的耳廓中間,隔出了一片小小的空間。加迪爾的聲音從這片小小的空間裏湧入他的耳朵,腦子,血液和心髒:

“謝謝你,托馬斯。”

穆勒過了一會兒才敢微微伸出頭往後看,但他只看到了加迪爾挨着窗戶安靜睡着的樣子。路燈的光芒一段一段地照進來,一段一段地照亮他美麗的、年輕的臉。即使是不認識加迪爾的人,也會在看到這種場景時下意識變得柔軟起來的,甚至産生一種想給他蓋個外套的母性沖動。

這樣漂亮的人,活得這麽容易的人,怎麽會想要去死呢。

穆勒在自己年輕的生命裏第一次體會到一種純粹的、優美的、高高在上的悲憫。雖然看起來像個感情過剩的人,但事實和外表相反,穆勒總是強迫自己不斷學會清醒冷靜和抽離共情、學會像x射線一樣看透人心,這才是他能越做越好、越來越在人群中鎮定自若、掌控氣氛的原因。憑着一腔真情去交往的人只會把一切都搞砸,有着清晰目的和判斷力的人才學得會溫馨和體面。可他确實少有的、毫無意義地完全被一個人吸引了,即使和加迪爾深入接觸不是什麽有意義的行為,可他還是很想要。

穆勒想,加迪爾能讨幾乎所有人喜歡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一直在向下兼容。那就是他能看透所有人在想什麽,并無聲地滿足。也許正是這個原因,他才會在先前下意識地對漂亮又無害的加迪爾莫名感到一種——敬而遠之。他現在才搞懂了,原來這是棋逢對手,人精遇到人精的感覺。可他感覺自己還是挺看不透加迪爾的。是他的段位太低了嗎?對方看他又是什麽樣呢?

他好像是能看透我在想什麽的,是嗎?穆勒想着下午高臺上加迪爾的反應,陷入了莫名的刺激感裏。

對于托馬斯·穆勒來說,和人拉進關系從來都不是難事,直到他決心要和加迪爾搞搞。盡管他能感覺到對方因為那天下午的事情對他多了一分信任和感激,但這并不能讓他順理成章地成為“特殊的一個”。就算穆勒很明顯地表達出了自己對他的特別也完全沒用。和加迪爾相處像是玩一種好感度會出bug永遠卡在70、80的攻略游戲,你能清晰地感受到發展到某個程度後就再也不會增長了。

這個程度就是好朋友。穆勒知道自己和加迪爾成為了好朋友,他在這段關系裏付出很多,得到的也很多,加迪爾是那種永遠會加倍返還愛的類型。他們進入了一段非常良性的、讓人想起來會微笑和得到安慰的健康友誼,唯一的問題在于關系止步于此不斷盤旋,再也沒有變化。他們可以一起打游戲、在夏天漫長地待在一起玩而不會膩;他們可以在國家隊賽事期間被分到一個房間,放棄一張床不睡硬是擠在另一張裏,漫無邊際地說閑話直到頭挨着頭睡去;穆勒甚至可以強行和加迪爾換衣服穿,只要他不嫌短,加迪爾是完全寬容的。但他不可以更近一步了,他不可以問加迪爾小時候的事情,或者說可以問但得不到答複;他依然不懂加迪爾為什麽有些時候看起來那麽空洞抑郁,他不懂對方在想什麽、需要什麽;他不可以永遠霸占他的時間,在別的人比如克羅斯或者格策或者羅伊斯喊加迪爾出去時,端水大師加迪爾會就着事情的輕重緩急、朋友的需求和最近的時間分配很客觀地進行選擇。

“和我在一起難道不是最開心的嗎?馬裏奧想去開車就讓他自己去嘛,大夏天出去陪他挨曬幹嘛。你喜歡開車嗎?”穆勒納悶。

加迪爾誠實地搖搖頭,但轉而更納悶地挑挑眉頭看他,像是不懂穆勒為什麽問這種蠢問題。

于是穆勒就明白了,他還是不夠了解加迪爾,對方像向下兼容每一個人一樣向下兼容他。這樣的話,他當然不可能成為特殊的那一個。他帶着一種福爾摩斯式的好奇試圖打開一扇門,到頭來卻沉溺在溫柔鄉裏差點忘了初衷。他沉浸在被愛的美好感受裏,享受着那種永遠有人會理解他、信任他、支持他、陪伴他的快樂。在加迪爾身邊甚至會比在家裏還要舒服,因為他的愛甚至可以比家人更無條件一點,他的世界又遠比父母距離他更近。在加迪爾身邊,總是在人際關系裏作為付出方和控制方的穆勒可以放下這份潛在的壓力,他不用表演、不用關心、不用僞裝,只用腦子空空地躺在朋友的大腿上任由自己像個傻子一樣樂。

加迪爾真的太難懂了。穆勒已經極盡全力去觀察和試探他了,像一個執着的尋路人一樣試圖尋到他的心裏去,到頭來卻發現自己還是在沿着加迪爾清晰劃定的邊界亂逛。這挺讓人挫敗的,但逐漸挫敗就變成了迷惑,迷惑變成了心疼,穆勒只能想到一個原因,那就是加迪爾的童年一定很不幸,長大後才會變成這麽一個永遠緊閉心門的人。他沒有辦法去改變加迪爾的過去,也不知道該如何改變現在,深夜在弗洛伊德心理分析課的語音裏沉沉睡去。他開始不再是為了理解而理解,而是出于愛的本能去凝望和在意。憐愛也是愛,好奇也是愛,可惜穆勒太年輕也太自信,他不懂這樣的道理。他不懂并不是所有投射出去的愛都會有回應,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心甘情願地、利落幹脆地忘懷沒有得到回應的主動付出,他自己也不例外。哪怕他把這種過程當成人性游戲,當成一種試驗,一場冒險,也不意味着他就可以比俗人更灑脫。

愛而不得就是會痛,會不甘心,會怨,會嫉妒,會瘋狂,會忍不住付出更多來挽回沉沒成本,會寧願毀滅也不要讓別人得到,這才叫人性。人性是你看透了,但依然躲不過。

所以這不怪我,都怪加迪爾根本不是人,他沒有人性。他明明知道別人想要什麽,但就是不給最關鍵的那一部分。他總是用百分之八十的愛去折磨每一個人,做個天真的、不自知的情感虐待狂。天使臉蛋,鐵石心腸。

愛這麽一個人是何其不幸的一件事。我根本就是被加迪爾愛情詐騙了嘛。他活該受到懲罰,他活該皺着眉頭醒不過來,被我壓在被子裏親死。他就應該被綁起來、鎖起來、關起來,再也不要出去害人,用一輩子去學會什麽叫愛才對。

穆勒給衣服扣上最後一粒紐扣,對着鏡子笑了起來。他看到了自己的小虎牙,看到了自己蓬松的棕色卷發,看到了自己亮亮的眼睛,看到了一個如此迷人、俊俏的托馬斯·穆勒,于是才這麽轉過身去,讓加迪爾也看看這麽好的他。他多麽希望加迪爾能簡簡單單地就這麽喜歡上他啊,如果是那樣的話,該有多好啊。

“我們走吧!”

他笑着沖加迪爾伸出手,鮮活的調皮勁仿佛還是十九歲的時候,要握住漂亮弟弟加迪爾的手帶他從訓練場上私奔,一起去看小貓爬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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