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在送走穆勒後,加迪爾洗了個澡,就坐到窗戶邊開始讀書。這本書是卡卡推薦給他的,講的是一個聖徒艱苦的修行旅程。故事有點晦澀,他讀得很慢,半個小時才看完了一個小章節,正想繼續,就被陽臺外飛進來、砸到落地窗上的東西奪走了注意力:一塊被揉得很結實的面包飛了進來……面包?
他迷茫地放下書本,拉門出去站在陽臺上往下望。
波多爾斯基剛好從他窗外的樹上爬了上來,坐在離他兩三米外的枝丫間閑适地吞下了最後一點吐司。是誰在砸他的窗戶這個問題的答案顯然已經會呼吸地坐在了這裏和他大眼瞪小眼。加迪爾是真的有被驚到,愣了好幾秒都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等到大腦回過味來,他剛開始有點想出聲,波多爾斯基就趕緊比劃了個“噓”的姿勢。
他最近剛推回了平頭,在月光下豹子似的輕巧又自然地在樹上伸展着腿,變得很像二十歲時那種滿不在乎的樣子。那個時候他是風光無量的科隆的波爾蒂王子,正好又趕上了德國本土的世界杯,遇到了施魏因施泰格,一輩子最美好的事情仿佛都濃縮在了一個夏天。對于他來說,那真的是一個夏天的童話,沒有之一。往後的每一年仿佛都在走下坡路,再也沒有過那麽輕狂、無拘無束也無憂無慮的日子,醒來時太陽照在眼皮上的滋味,像是光亮永遠不會散去。
這種奇奇怪怪的爬樹行為讓他找回了一點那種自由犯傻的感覺,示意加迪爾閉嘴後他挑着眉頭懶洋洋地笑了笑,把面包咽下去,撚了片樹葉下來,示意眼前白到發光的小美人聽他吹。樹葉的聲音真的很小,而且他太久沒吹這個了,像個三流的蹩腳演奏家,亂七八糟地吹了一首波蘭民謠。加迪爾是會說波蘭語的,整個國家隊裏只有他會。波多爾斯基從沒覺得自己是波蘭人,盡管确實有着波蘭血統波蘭名字,可他從小就是在科隆出生長大的。直到他開始輸球,直到他開始狀态起伏,直到德國人開始喊他是波蘭雜種,他才會越來越多地想象如果他真的是個波蘭人,那會是什麽樣。才會像現在這樣,忽然回想起童年時父親總帶着懷念神情教他吹響的歌,在月亮下,孤獨地把它不成調地分享給另一個唯一有那麽點可能會知道的人。
加迪爾還真知道,小時候教他波蘭語的修女也總愛唱這個歌,盡管他聽了好一會兒才從漏氣音裏聽出來了波多爾斯基在吹什麽。他感覺對方這麽待在樹上不太安全——他好像喝了酒了。于是他爬到陽臺的矮牆上朝着對方伸出手,輕聲喊他的名字。
用力一拉,波多爾斯基就從樹上跨了過來,他們一起栽倒在地板上,摔得都吸了口冷氣。
“你聽過嗎?”波多爾斯基真喝了,疼就疼吧,就地躺在空氣、月亮和冰冷的陽臺瓷磚上,迫不及待地拉着加迪爾問。他在說波蘭語。
“聽過,我還會唱呢。”加迪爾努力回想着哼了兩句,還沒找回記憶裏準确的詞和調,就被對方用力地抱進了懷裏,勒得肋骨都在作痛。
“哎呦。”他意識到他們不該這麽發瘋,試圖把酒鬼從地上弄起來:“盧卡斯,你怎麽跑這兒來了?我們先起來行不行?”
“加迪爾,你為什麽不答應和我一起去散步呢。”波多爾斯基又順着他換回了德語,但依然自顧自地說話,伸出手來用手背碰了碰加迪爾臉頰旁垂落的柔軟金發,像貓下意識伸出手碰繩子似的:“你不找我,我就來找你。我好想吹樹葉給你聽。”
加迪爾沒辦法,只能坐在他旁邊,陪他在陽臺上吹風清醒清醒。波多爾斯基又開始要求他給自己唱歌,加迪爾很寬容地唱了一會兒後,波多爾斯基好像終于冷靜了下來,從地上爬了起來,肩并着肩靠着門玻璃坐了起來。
“我是不是吓到你了?”他不大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尖。
“有點。”加迪爾誠實地講,但也忍不住笑了笑,扭過臉告訴他:“但這還挺有趣的——我都不知道這樹這麽好爬。”
“才不好爬,厲害的是我。”波多爾斯基下意識得意地說,但是這種閃閃發光的表情只停留了那麽一瞬間,就像流星一樣從他的臉上落下去消失了。他又恢複了那種成熟青年的、有點倦怠和不快樂的神情,摸着自己刺手的頭頂說:“對不起,什麽屁話,我喝多了。”
“盧卡斯,你真的很厲害。”加迪爾帶着笑意認真地看着他說。他從小在修道院裏長大時自然是不可能爬樹的,進了青訓以後總是被人排擠,當然也沒有人會帶着他一起玩;後來成為了受歡迎的小孩,又因為格策是個小霸王,根本不允許別的人“欺負”加迪爾去做“加迪爾肯定不喜歡的粗野事情”。哪怕他其實很樂意試試爬樹是什麽感覺,但格策會像個猴似的去幫他摘蘋果或者花然後殷殷切切送給他的,徹底斬斷了加迪爾說出“我也想試試”的可能性。
爬樹,看起來好有趣。但是小時候從沒做過,都二十幾歲了才第一次試着爬樹的話,是不是有點奇怪呢?而且正因為從沒做過,加迪爾也越來越不知道爬樹的意義是什麽了,所以當然也不會去這麽做。可是現在已經二十八歲的波多爾斯基就可以這麽自然又潇灑地爬過來找他玩,又讓他意識到了原來這依然是很酷的一件事情。
“小甜嘴。”波多爾斯基不以為意,沒把加迪爾的羨慕和贊嘆當真,只順手揪了揪他的臉。他們一起扭過頭去看月亮和星星,看樹葉在頭頂外沙沙作響,波多爾斯基忽然發出平靜的聲音:
“我和巴斯蒂安确實談過。”
加迪爾愣住了。
“不過很快就分手了。”波多爾斯基扭過頭來看着他的藍眼睛問:“你知道為什麽嗎?”
加迪爾搖了搖頭。他有點緊張,不安的情緒反應在臉上,被波多爾斯基誤讀了,于是他又輕聲噓了一下,這一次把手指放在了加迪爾的額頭上,像是在提醒他終止腦子裏的想法:
“不是因為你看到我們了,不是。當時已經分了。第很多次和好,第很多次分手,我他媽都記不清。為什麽我們會在樓道裏接吻呢?因為我們是兩個斷不幹淨關系的傻逼。為什麽斷不幹淨呢?不怪我,怪巴斯蒂安這個混球。每一次都是他主動提出分手做朋友,然後在下一次又忽然發瘋求複合。他才不像看起來那麽好,他可擅長猶豫不決、來回反複,可擅長折磨人了。”波多爾斯基又講起了波蘭語,說得飛快,說得平靜又爆裂,像是要把所有的情緒都在這些流淌的、簡短又如刀鋒般的回憶裏都發洩出去:
“他還喜歡打我。和平時看起來很有反差,是不是?”他的眼睛裏蒙上了明亮的、碎玻璃般堅硬又柔軟至極的淚:“他喜歡在床上打我、掐我……”*
加迪爾有點聽呆了。盡管他經常傾聽別人的秘密,安撫他們的情緒,保護他們的隐私,但忽然就這麽講的全是勁暴話題的情況還是很少見的。在兩年多的時間裏他一直都會猜測兩人的關系,卻唯獨沒有想過是這樣。
波多爾斯基也住嘴了,對着加迪爾大講x細節顯然不是人能幹出來的事,不過反正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就這麽留有餘地反而更耐人尋味。加迪爾真的很難相信波多爾斯基嘴裏的這個施魏因施泰格是那個坐在他床邊幫他蓋好被子的人,是那個大家都喜歡的人,可是他知道親密關系裏的人會和平時變得不一樣,他也很确信面前的波多爾斯基并沒有說謊。
“……那,那你們現在……”
“現在就只是朋友了。”波多爾斯基啞着聲音說,随手用手指抹掉了英俊面容上的水光,然後靠近加迪爾,用手握着他的脖頸,輕輕蹭了蹭他的鼻尖。
“我告訴你這些,不是為了訴苦,而是想要告訴你不要靠近他,加迪爾,也不要讓他靠近你。不要相信巴斯蒂安,他可能是個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但也是最糟糕的戀人。”他輕聲說:“下一次接到他的小紙條,你就應該直接撕碎了扔掉。你應該答應我,和我去海邊散步,而不是擔心他會怎麽想,去他媽的吧!……該死的,我該走了,晚安,寶貝,晚安。”
他攬着加迪爾脖頸的手移到了後側,在巨大信息沖擊下不知道該怎麽反應的加迪爾被他按着脖子吻了額頭。啤酒的香氣和樹木的氣味交織在一起,加迪爾再睜開眼睛時,波多爾斯基已經利索地順着陽臺翻了下去。
他一股腦爬起來趴着向下望,健壯的青年帶着草屑從地上爬了起來,松松散散地沖着他揮手,揚起滿不在乎的笑抛了個飛吻。
因為這番談話太過具有沖擊力的緣故,加迪爾直接帶着生疼的腦袋去洗漱鋪床,連和羅伊斯通睡前電話時都依然有點慢一拍,搞得對方擔憂地問:“你哪裏不舒服嗎寶貝?”
“沒,沒有。”加迪爾揉了揉喉嚨,試圖讓自己的聲音恢複正常:“可能是信號有點不好。”
“都怪我們離得太遠了。”羅伊斯嘆氣,很溫柔地順勢就提了晚安:“快睡吧。把電話留着好嗎?我還想聽一會兒你的聲音……之後我會挂掉的。”
“嗯。”
加迪爾随口答應。他今天也累壞了,主要是情緒起伏太大,時間被不同的人分得滿滿當當,所以幾乎是才數到第七個、第八個點球時就失去了意識。羅伊斯正坐在床上,一邊聽着加迪爾的呼吸聲一邊趴在病床小桌上寫今天的複健記錄。因為聽着戀人的聲音,想象他就躺在自己身邊乖巧地縮着、睫毛微微顫動的樣子,就連寫“今天站立時感到肌肉劇痛、無法堅持”這樣的內容都不再痛苦了,反而蒙上了一層不可思議的溫柔色彩。
他擁有加迪爾。
盡管沒有什麽能真的彌補失去世界杯機會的痛苦,可加迪爾是另一個維度的幸福,他帶給羅伊斯的不僅僅是陪伴和安慰,更多是一種精神的穩定,是絕望中讓他依然能感受到自己存在的存在。他讓羅伊斯有勇氣去接受現實和面對現實,有勇氣去關心國家隊有關的一切,有勇氣在失去這一切時依然能心懷祝福,而不至于在全民為了足球癡狂沸騰的夏日裏感覺是一個人被抛棄在療養院,在日複一日毫無進展的理療與複健中精神崩潰。生活很糟,可還沒有徹底完蛋,他還擁有很多,他甚至擁有了加迪爾。他只是需要度過這段時間,無論多麽痛苦,他都需要度過這段時間,忍耐這段時間,忍耐命運給予人的磋磨,就像每一個悲慘的人類一樣,僅此而已。
帶着這種柔軟又堅強的心情,他詳細地寫完了今天的筆記,合上本子,打算挂掉電話,按鈴來讓護士送晚飯。然而就在他帶着微笑、用手指眷戀地撫摸了兩下屏幕按下鍵位時,電話那頭卻突然傳來了一聲細微、但依然極其清晰的開關門的聲音。
羅伊斯愣住了,他感覺自己應該聽錯了,可耳朵和腦子都确信地告訴他剛剛絕不是錯覺。他第一時間想再撥回去,又遲疑着松開了手。國家隊基地的安保性絕對是不用提的,就算是被雷劈了也不可能是有歹徒闖入。再說了,加迪爾都睡熟了,房門早就鎖好,怎麽可能有人開關門進他的屋裏呢。
他開始感覺剛剛的那個聲音可能是旁邊房間的動靜,這麽想就放下心來,舍不得打電話把累壞了的寶貝吵醒。不過莫名的不安讓他還是有點神經過敏,想了想就給住在加迪爾隔壁的穆勒發了條短信,他知道對方是熬夜分子,這時候肯定還沒睡:
“托馬斯,你能站陽臺上看看加迪爾的房間嗎?我剛剛挂電話時候聽到點動靜,有點擔心……”
幸好,才剛過了兩分鐘不到,穆勒就回了消息,徹底讓他安心了:“我剛看了一眼,沒事啊,加迪爾好着呢,窗簾都沒拉就睡着了(笑哭emoji)。放心吧兄弟,你要是不放心的話我現在就去敲門看看。”
“太好了,那沒事了。”羅伊斯慶幸地長舒一口氣,心裏徹底松了,這才意識到自己表現得超過朋友範疇太多,趕緊蒼白地找補兩句:“麻煩你了,托馬斯,都是我想太多(笑哭)。這兩天和加迪爾講太多康複的事情了,我有夠無聊的,他好像都被我講睡着了,我都沒注意……”
穆勒坐在加迪爾的床邊,左手放在他的臉上,右手輕巧地敲擊鍵盤,留下意味深長的回複:
“沒事,Marco,小心點總沒錯。”
你們到底是什麽關系呢?穆勒撫摸了很久手機殼,然後按滅屏幕,俯身看着加迪爾,只舍得慢慢撫摸他柔軟的鬓發,沒有親吻和玩弄他。只有在這樣的時刻,對方才是如此柔軟的、真實的、可觸碰的,充滿依賴地靠在他的臂彎裏,不躲藏,不打岔,不回避,也沒有任何人會搶走他的注意力,這麽漂亮,像一片最優美月光凝聚成的小天使,在海浪聲中安穩呼吸。
他的愛終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在黑夜中無聲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