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和加納的比賽順利到超乎尋常,從頭到尾都沒有遇到一點挑戰。加納隊在比賽半小時左右一度追平比分,可很快就在絕對的劣勢下被壓在自家半場吃力防守,再也沒能找到第二次機會。他們踢得很努力,很好,只是德國隊也狀态實力在線,沒有給對手留下什麽空間。
加迪爾這場回撤到了中場位,克洛澤單前鋒首發梅開二度,穩穩妥妥地幫助隊伍拿下了勝利,更有趣的是第三粒進球來自隊長拉姆——雖然是後衛,但是當他不知道怎麽穿插到了對手門前起腳時,誰也無法阻擋小小的德意志隊長心中大大的能量。
拉姆倒是還好,這個球比起他06年在家門口世界裏打入的那粒德國隊第一球沒法比,克洛澤卻高興壞了——上場比賽沒能登場,讓他把勁頭都在這一場釋放了出來。進球後很高興的老頭一時興奮玩起了後空翻,結果當然不如二十歲時那樣輕盈,落地時坐了個屁股墩,差點沒把場邊的教練和隊醫們吓死。
還好他若無其事地拍拍屁股就站起來了。
克羅斯和加迪爾一人貢獻了一個助攻。他們和好了,在賽場上就更加心有靈犀、親密無間。盡管他們是對國家隊限定的中場雙星,卻依然總是能在短短的磨合中非常輕易地比彼此穿插組合在一起。賽後全隊搭着肩膀往球迷臺子下面站着揮手感謝,遠渡重洋坐船或是乘飛機來的球迷們激動得嗓子都快喊啞。因為歷史原因,人們很難在足球場以外的地方看到德國人爆發出這麽狂熱的集體情緒,德國人自己也會開這樣的玩笑:只有在慶祝足球勝利時,他們好像才忽然能體會一下什麽是不恐怖的愛國主義。
連續兩場大勝,小組賽第一穩穩出線已經是擺在眼皮子底下伸手可得的事情,許多國旗在球迷們的手裏飛舞飄揚,加迪爾仰起頭來看着一張張盈滿喜悅和激情的臉,感受到隊友搭在自己肩膀上的胳膊在散發着熱度。在這樣的時刻,就連克羅斯這種表情變化沒那麽豐富的人都露出了傻乎乎的燦爛笑容。
加迪爾感覺球迷們看他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群頂天立地、蓋世無雙的英雄。于是他在人群的簇擁和歡呼,在沸騰的體溫和愛裏露出閃閃發亮的笑,這讓整座球場都在歡騰。他這麽笑着,像有鑽石落滿眼底,能讓人聯想到世上所有最美的東西,不是因為他真的共情了這種火山噴發般的喜悅,感受到無上的光榮和自豪,而僅僅是因為人們希望如此。
賽後的更衣室裏總是亂得不得了,要是有球迷這時候進來看一眼的話,保管能把自己對球員的濾鏡打掉百分之八十。到處都是紙團、髒襪子髒球鞋和不知道被誰甩下來的衣服,礦泉水瓶被捏皺了扔在地上,各種工作人員和攝像組都穿梭在屋子裏,搞得原本非常整潔寬大的空間一時間比菜市場還混沌。加迪爾在這種環境裏就會顯得很隐形,因為他既不會像穆勒似的邊唱邊跳,也不會像施魏因施泰格一樣抱着攝像頭挨個親,以确保不管他們怎麽剪都能把他的親親剪進去;他也不會像克羅斯那樣已經去光速洗澡換衣服收拾東西了,更不會像諾伊爾那樣揪着幾個後衛開賽後防守小會痛罵他們離他而去然後被反罵明明是他自己突然出擊能吓死個人(胡梅爾斯:我一回頭看見門線上沒人了!再一扭頭看見你就在我後面!你瘋啦!)……
喧鬧與他無關,混亂也與他無關,他就只是安靜地坐着,喝一會兒水,鼻子習慣了糟糕的氣味後也就沒什麽不好的感覺了,于是他就會低頭看自己的鞋子,透視它想象腳在裏面的樣子。和大部分球員不一樣,比賽對加迪爾來說是消耗,不是指體能層面的消耗,而是精神上的。許多球員離開了草坪就會精神萎靡,做夢都渴望着競技、星光和球迷們的山呼海嘯,加迪爾則完全相反。在球場上,無論是競技還是偶像的層面,他都多少是在“扮演着”一個大家需要的角色,并永遠得努力扮演好。他不讨厭這種扮演,把職責履行得比誰都好,也确實可以從中獲得一定的成就感。但他還是會覺得累,勝利的喜悅并不能充盈他的心,失敗時他也沒有那麽刻骨的痛苦和恐懼。如果讓外人來說,一定會斷言他只是沒有那麽狂熱地深愛足球,不應該把踢球當成自己終身的事業。
可他為了這項事業付出的辛苦與忍耐,卻也是遠超過很多熱愛足球的人的。加迪爾偶爾會想到如果離開綠茵場會是什麽樣,可他愛的人和事似乎都在這裏,如果離開的話,他的生命才是真的完全沒有根據和意義,無人知曉也無人在意,沒有什麽存在的必要。
當然是可以存在的,但是并不必要。如果沒有他,這個世界也不會改變什麽,也沒有人會傷心。
這種危險的念頭讓他愣了一下,回到了現實裏,回到了亂七八糟但是也非常熱鬧快樂的更衣室裏。有幾雙小腿從他的視線裏路過,格策和許爾勒的笑聲幾乎要掀翻屋頂,而一只手伸過來拿掉了他頭上蓋着的毛巾。
手腕的骨節很好看,加迪爾依然混亂的意識流動到了這個奇怪的點上。
他眨了眨眼睛,視野裏被塞進了一個托馬斯·穆勒,完全塞滿了。對方擠占了他視線裏的所有空間,像是那種快要掙脫畫框的海報人物一樣蹲在了他的膝蓋前,抿着嘴笑卻露出了一點小虎牙尖,也笑出了隐隐約約存在的梨渦,眼睛亮得像玻璃珠。他看起來真的好像那種男高中生,會抖着摩卡棕的卷發靠在走廊欄杆上戴着耳機聽音樂,見人來了就露出一個像這樣的笑容來。
加迪爾知道不會有人是毫無陰霾的,可在穆勒想要這麽表現的時候,他就是毫無陰霾的。像個透明的人形棒棒糖一樣蹲在他面前,讓所有混亂的思緒都消失了,只剩下對方亮亮的眼睛。
“你怎麽了,加迪爾。”穆勒用誇張的喜劇語氣說:“托馬斯很擔心你!”
加迪爾微微笑了起來。這不是條件反射性的笑,而是他真的在心底感受到了溫柔的情感:“沒事啊……我只是在發呆。”
“好的。”
穆勒很随便地就接受了,似乎并不真正關心加迪爾說了什麽,只要說了就行。他稍微墊了一點點腳尖起來,貼過來蹭了蹭小美人的臉。這份溫柔而幼稚的親熱終止于第二只伸過來的手,這次是拉姆的,他揪住了穆勒的頭發把他給拽了開來。
“哎呦喂哎呦喂!”穆勒龇牙咧嘴大呼小叫:“菲利普你幹嘛啊?”
“哎呀,原來是托馬斯啊。”拉姆若無其事地縮回手,滿臉無辜地說:“對不起,我搞錯了——馬裏奧呢?”
“啊啊啊有你這麽認錯人的嗎……”穆勒的嚷嚷引起了大夥的哄笑。
勝利後的空氣總是輕盈和香甜的,他們一路在大巴上唱歌,在船上唱歌,在晚風和星月裏帶着喜悅與壓力釋放後的舒爽回到基地。比起上一場開門紅後的狂喜,今天大夥辦party的勁頭顯然小了很多,但他們依然不願意就這麽回到房間裏去,而是坐在餐廳區裏享受隊伍允許的啤酒時間,嘻嘻哈哈地放着音樂胡亂聊天。
加迪爾已經困得在車上睡過一覺了,現在精神頭倒是還不錯。他是滴酒不沾的,這種時候最多就喝點飲料做氣氛組。拉姆今天似乎很關照他的樣子,加迪爾還沒坐下來他就已經端了一杯冰水給他,搞得克洛澤看到後在旁邊拱火開玩笑:
“哎呀,怎麽只給加迪爾倒,不給Toni倒啊。我們菲利普偏心。”
克羅斯趕緊向克洛澤和拉姆表示自己完全不介意:“沒事,我愛喝別的。”
“別逗小孩玩啊米洛。”拉姆哭笑不得:“我給你也倒,給你也倒好了吧?”
克洛澤哈哈哈地笑了起來,一點也不客氣地把酒杯遞給了拉姆,還大喊拉姆今晚要當服務員,讓大家把酒杯都給他。
瞬間被混小子們淹沒的隊長拉姆:……
加迪爾意識到原來剛坐下的功夫,克洛澤已經咕嘟咕嘟幹掉一大杯了,難怪這會兒這麽皮。拉姆搖着頭認栽去給大夥倒酒的功夫,他還拉住了路過的本德弟弟非要說話。
本德弟弟大感不妙,一種被酒鬼抓住的求生欲讓他朝着哥哥大喊:“哥哥救我!”
他哥忙着上臺和dj一起打碟,很敷衍地喊了一句好的就沒了下文。此舉讓本德弟弟成為了慶祝會上最倒黴的人,別人都在唱歌喝酒跳舞,他哥更是在酷爽打碟,而他卻被隊內大爹克洛澤握住手腕哪也去不了,只能傾聽對方講的十萬個冷笑話。
“救命啊!”他用眼神示意每一個路過的人救救他。
“斯文或者拉爾斯,不知道是哪個,反正他真是成熟了。”隊友們欣慰地口口相傳:“他甚至有耐心一直陪着米洛!謝天謝地!”
雖然加迪爾不太愛鬧,但party上有他就和有氣氛狂穆勒一樣重要,因為大家都想要他在這裏,借着這個機會半醉半醒地放任心意去和他玩,趴在他身上貼貼,親臉,親完一邊假裝忘了再親一邊,說點似是而非的真心話……反正可以借着腦子不好使糊弄過去。這種毛手毛腳的行為有沒有什麽具體的意義呢?可能也沒有,但反正就是會很開心,就像可以擺弄一個平時不給玩的玩具一樣。
加迪爾在這種時刻也确實會格外寬容,畢竟和酒鬼講道理是沒有前途的,而如果直接走掉又會太不近人情,他也不喜歡在勝利後的團結時刻做那個分裂分子。他确實不喜歡酒和亂晃的燈還有電音,但他也确實喜歡和大家待在一起,享受這種勝利後的時刻,這會讓所有人都更愛彼此,這很重要。
但是總有人想要把他帶走,或者想要把他藏起來,和他單獨待在一起說話。羅伊斯的祝賀電話來了,加迪爾開了免提、大家一起和他說了話,然後他就獨自走到露臺下面、繞進灌木叢,到陰影裏的長椅上坐着,和男友又聊了點私事。說到一半的時候克羅斯跟了過來,給他批了件外套,然後就坐在他身邊不走了。
加迪爾有點僵硬,但并沒有終止電話,只是假裝無事發生繼續和羅伊斯聊天。他們說了很久很久,克羅斯逐漸靠了過來環住他的胳膊,像只貓似的,不喵喵叫也不鬧騰,不知道他想幹嘛,反正就是黏在你旁邊貼着。加迪爾垂着眼睛,一邊握住克羅斯的手安撫他不要亂動,一邊繼續溫柔地回應電話那頭的羅伊斯。
“我知道。”克羅斯靠在加迪爾的肩膀上,從空氣和對方的身體裏同時聽到他的聲音,像在聆聽奇妙而優美的二重唱:“我也愛你。”
我也愛你。
哪怕知道是假的,克羅斯還是感覺這樣的句子從加迪爾的嘴裏吐出來時,像是把整個月亮都攪碎了,所有光芒都變成讓人發抖的玻璃碎片,一下一下地插/進了天地和他的心髒裏。這一切都是錯的,他閉上眼睛想,Marco只是太可憐了這是沒辦法的事情,他對自己說。可說服自己實在是太難了。他不是透明人,他不該坐在這裏,聽自己愛的人這麽對別人說話,他也不該介入一段感情,哪怕是一段虛假的感情。可他還是這麽做了。
因為如果不這樣的話,好像就永遠沒有辦法離加迪爾更近一點。如果這樣就可以離他近一點點的話,那麽錯誤也沒關系。克羅斯寧願做一個能得到愛的罪人,也不想成為永遠旁觀的好朋友。後者他已經努力做過了,付出了太多太多的努力,可那些努力是無意義的。愛就是這麽一回事,沒人會回頭握住主動退出的人的手。如果不懂這樣的道理,那再多的守望也只是空談。
“好……嗯……晚安。”
“我愛你。”羅伊斯最後一次輕聲說。
電話結束了,加迪爾剛把手機從臉頰旁拿開,拇指還沒從挂斷上移開,克羅斯就無聲地吻上了他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