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加迪爾挺被動地被親了一通。他其實不讨厭親吻,但也無法因為這種無論在什麽文化裏都代表親密關系的舉動而感到任何心悸或羞澀,甚至連緊張僵硬憤怒或者想要逃跑的沖動都沒有。他就只是接受着,像一個病人任由醫生給自己縫針抹藥一般平淡。克羅斯心髒狂跳、呼吸加快時,加迪爾的運動員心髒還在不緊不慢地鼓動着,如果他戴着心率監測儀,現在大家會發現他的心率沒有發生一點點變化。

克羅斯充滿挫敗和委屈地停了下來。他伸出左手來撫摸着加迪爾的側臉,大拇指從他的金發間劃過,把它們弄亂後又壓在一起。加迪爾安靜地看着他,清透的藍眼睛在夜幕裏像某種钴藍色蝴蝶翅膀的偏光,嘴唇上也泛着光,仿佛剛剛塗了潤唇膏似的。他這幅無知無覺、簡直可以說是逆來順受的樣子讓克羅斯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他沒法抗議加迪爾的不配合,因為對方本來也沒有義務配合他。

加迪爾又不喜歡克羅斯,他也沒有在和他戀愛。

他的親吻對加迪爾來說,只是一種侮辱、傷害,或者說某種必須要忍耐過去的懲罰嗎?克羅斯感覺喉嚨裏被捆上了一塊鉛,重重地向下墜。明明剛剛還一心的氣焰,但現在輕而易舉就煙消雲散,完全強撐不下去了。嫉妒不足以讓克羅斯變成和他完全相反的另一個人,他想做個壞人,做個氣勢洶洶的掠奪者,但是他做不到,僅僅因為加迪爾在這麽看着他。

“對不起。”他甚至下意識開始道歉。如果征服是一場考試,那他剛剛絕對會拿個不及格的成績。幸好他遇到了一個最寬容的裁判官,加迪爾伸出手來擁抱了他,溫柔的語調在他們年輕的胸腔裏共振:

“沒關系,我答應過你的。”

克羅斯還沒來得及感到被寬恕,加迪爾的下一句話就讓他又不高興起來:

“但是……下次不能再這樣了。絕對不能讓Marco聽到。”他的聲音有多斬釘截鐵、決心多麽清晰,克羅斯就感覺多糟糕:“我不要傷害他。”

“……那你就是還沒學會偷情的刺激,加迪爾。”克羅斯垂下睫毛,收緊了自己的手賭氣亂說:“就得快讓他聽到才好呢。”

他們的月下私約不歡而散。克羅斯顯然心情變差了,加迪爾會因為他的心情變差而心情變差。他們若無其事地分頭回到聚會,但不再站在一起,偶爾的視線對視後就又挪開。他開始逐漸感到精力耗盡,想要脫離人群趕緊回到空無一人的安靜屋子裏把自己埋進被子,讓寂靜和睡眠淹沒所有可能會翻滾上來的情緒。

幸好party也确實在他快繃不住前結束了。他們熱熱鬧鬧地勾肩搭背各回各家,有人還不過瘾提出要翻窗戶進哪個宿舍繼續玩,被已經有了前科、十分恐懼再次被抓的施魏因施泰格一哄而散。加迪爾幾乎是進了宿舍就借口洗澡沖回房間,然後就被過來給他送水喝的穆勒給抓了個正着。

“你說你急着洗澡的!”他嚷嚷。

加迪爾趕緊把人抓進來,不讓他驚動客廳裏還在聊天的三個人,防止他們熱情招呼他下去一起玩。加迪爾真有點哭笑不得了:“那你還在我‘洗澡’時候進來?”

“誰讓你門沒鎖嘛。”穆勒理直氣壯地:“我打算放下杯子就走的啊,做個體貼男。”

加迪爾不想一進屋就把門甩上,那樣太異常,容易搞得別人小心翼翼地來敲門問他有沒有哪裏不舒服,是不是誰惹他不開心了,所以才自然地留了條縫的,誰知道穆勒會來嘛,怎麽今天大家都這麽熱衷于給他倒水喝。他有點無奈地耍賴躺回床上,用枕頭蓋住了臉悶悶地說:“我要洗澡的,我只是看到了床,所以忍不住先躺一下……”

穆勒輕輕笑了起來。加迪爾閉着眼睛,感覺到枕頭被他拿了下來,然後一只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撥亂了發絲:“困了就直說要睡了也沒關系啊,誰敢繼續鬧你我打他。”

“你就在繼續鬧我……”加迪爾用軟綿綿的語氣和笑卸掉了話語中的進攻性。他其實也沒有很困,單純就是累了,不想說話也不想和別人待在一起了。幸好穆勒從來都是觀察細致入微、不會在別人不喜歡的時候繼續折騰的人,雖然加迪爾看起來并不在意他繼續在這兒,但他還是識趣地意識到了自己該走開,讓他休息。

又或者努力一下呢?

他總不能永遠在大半夜像個賊似的和加迪爾相處。發瘋也得有限度,穆勒不會永遠活在幻想和自我安慰裏,盡管加迪爾是他人生裏第一個搞得他精神狀态都不好的人,可他不會被折磨成另一個自己。他總會聞到來自現實的機會的味道,并永遠以最敏銳和最有野心的姿态出擊。

預想中的關門聲沒有響起,反而是床塌下去一塊。加迪爾呆呆地睜開眼睛,這不像穆勒會做的事情,他有點驚訝。這麽一點驚訝的功夫,就足夠對方把他摟進臂彎裏,像拍小貓似的拍拍背了。

加迪爾是真的很迷茫:“你怎麽啦,托馬斯。”

“我想陪陪你。”穆勒溫柔地說:“你今天看起來一直不大開心——更衣室裏,還有剛剛。你願意聊聊嗎?不願意說也沒關系……我可以就這麽抱抱你嗎?”

加迪爾沒出聲,過了一會兒才把臉往他的懷裏埋了埋。他不奇怪穆勒有時候會看透他界于臨界點的心情,只是有點奇怪對方會這麽主動——大部分時候,穆勒想要關心一個人時并不會這麽直白,他會想辦法實現你的心願、解決你的麻煩或者逗你笑,用一種體面的溫柔,絕不讓人難堪或失态的交往方式……換句話說,不會和誰坐在一起或者躺在一起說知心話。和社牛的表現完全相反,穆勒在人際關系裏是內斂的,所有事情在他這裏都會像上了油一樣輕拿輕放。他天然地回避矛盾和沖突,像豹子回避石頭一般下意識。

這種試圖和隊友傾聽、訴說創傷和真情的親密關系對穆勒來說本該有點太親密,太直接,會讓他不自在,可他還是這麽做了,這才是加迪爾驚訝的地方。他沒覺得自己給穆勒營造出了這麽強的安全感。如果他這時候表達出了不信任或者不自在,那豈不是會讓他非常尴尬。

不過正因為知道了這一點,所以加迪爾絕不會這麽做。他接受了這份好意,過了一會兒後又伸出手來環住了穆勒的肋骨,把手放到他的後背上。這麽側躺着的時候,加迪爾能摸到他像翅膀根一樣的肩胛骨。他好像脊背不會變寬變厚一樣,摸起來依然擁有十八歲時的清瘦。這個動作可能有點癢,所以穆勒低低地笑了起來:

“你真的累了,加迪爾。平時你才不會這樣。”

“嗯?”

“你很有可能會講一些‘謝謝你,托馬斯,雖然這樣很怪但我确實感覺好多了,你真好’這類的話,然後用很真誠的眼睛看着我,等着我走開。”穆勒調侃道:“如果運氣好的話,你還會親一下我的臉,告訴我這是晚安吻……然後,我就再也沒有不走開的理由了。”

加迪爾擡起頭來看了他一會兒,把穆勒看到心髒開始打鼓、來來回回一個字一個字地想自己是不是哪裏說錯時,忽然撐着胳膊擡起來一點、小雞啄米似的啄了一下他的臉。

“你現在感覺運氣好了嗎?”加迪爾睜着無暇寶石般的眼睛看他,認真問。

穆勒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笑了起來,笑得眼睛都睜不開,笑得眼淚都擠出來一點。加迪爾也笑了起來,但是笑兩下就累了,于是他放任自己恢複沒什麽表情的狀态趴回到穆勒的懷裏,在年輕男性的體溫和清爽的洗衣劑味道中昏昏欲睡,徹底放空大腦。穆勒低頭看他,用手背摸了摸他的臉,沒有淚水,他從沒見過加迪爾哭過。這一會兒光滑柔軟的肌膚只是在微微發燙,在他發涼的手背下,真的像一塊溫度正好的牛奶布丁。

他覺得加迪爾像一只雪白柔軟的波斯貓,又冷淡又依戀地窩在了懷裏取暖,用尾巴把自己換成一個圈。小貓很警惕,只有在這種累了冷了的時候,才願意施舍他一點點陪伴的機會,蹭蹭他的熱,順便眼不見心不煩假裝不知道地給他摸兩下。可他還是覺得他好可愛,好可憐,這種想法多少有點沒救了,是嗎?加迪爾的要強都寫在心裏,他不在乎和別人比起來如何,只鞭打自己,抽出一條又一條的血痕來,才能讓他看起來是一個接近完美的人,最起碼是沒有明顯缺點的人,幾乎不會犯錯的人,無可指摘的人……這樣的一個人,無論如何都是輪不到也不需要穆勒去心疼和憐愛的,加迪爾也不喜歡被憐愛。倒不是自尊心太強,只是單純不喜歡人們在他身上投注所有過于親密的期待和情感,因為他不知道怎麽處理和回報這些過于充沛的感情。

可穆勒還是想要愛他,想要沖着他張開懷抱,忘掉所有警惕小貓給予他的抓痕和裂隙,想要他這麽靠在他的懷裏,哪怕只是一會兒。他知道這不意味着什麽,等到明天,加迪爾又會和他拉開距離,仿佛這一會兒的親密從未發生。加迪爾會露出好看的笑,對所有人都一樣的好看的笑,又會變回那個永遠握着繩尺丈量距離的加迪爾。可心碎、煩躁和痛苦屬于明天的穆勒,現在的他只想這麽抱着自己的小貓,用手摸摸他的臉,想要摸掉他所有的煩惱。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