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加迪爾腳上的傷不是大事。

皮肉傷除了疼沒什麽了不起的。加迪爾甚至在比賽結束前就提前洗了個澡,隊醫幫他把墊在襪子裏的、我快和傷口粘到一起去的應急醫用紗布給剝了下來,再幫他徹底消毒包紮好,一切就都完事了。加迪爾很乖地把腿放在小床上任由他們做完了這個門診級別的小清創手術,從頭到尾一點反應都沒有,讓醫生們暗自納悶這孩子是不是神經粗犷,怎麽好像一點都不疼。

比賽結束隊友們都回來時,他已經可以完全像個沒事人一樣笑容燦爛地摟着大家一起慶祝了,這讓大夥都放下了心。小組賽全勝潇灑出線的喜悅讓德國隊的士氣持續高漲,還沒換上衣服呢他們就在更衣室裏又開了幾箱啤酒,把所有人都澆了個底朝天。加迪爾因為剛洗完澡而幸免于難,躲在諾伊爾的外套下面逃過了一截。他比n對方型號小太多,所以抱着腿就能完全被蓋住,像鑽進了一個小帳篷似的。完全等他再冒出頭來的時候,護着他的門将已經快成啤酒人了,金棕色的發絲像雨簾似的直往下滴酒,強壯的胳膊被酒鍍得亮晶晶的,像塗了蜂蜜似的。

諾伊爾像座小山似的坐在他身旁岔開腿彎腰找毛巾,呼呼啦啦地抹了一把臉:“真瘋了他媽的,幸好沒噴你身上。”

“謝謝你,曼努。”加迪爾充滿敬意地說。

等到坐到大巴上了,他才從包裏拿出手機開機查看訊息,這才發現大把大把的未讀消息。最上面的是萊萬的,他顯然很熟悉加迪爾的習慣,時間掐得比裁判的表還準,消息來得不早不晚,壓在所有噓寒問暖上面,正正好讓他一開屏就能看到。

加迪爾看着他的頭像,手指頓了一下,然後才點開了短信。內容沒什麽玄乎的,無非是問候傷情、祝賀勝利這一套。比起短信的內容,背後的态度才是更重要的——自從萊萬确定要在下個賽季轉會去拜仁後,加迪爾已經和他有三四個月不太想和他說話了。

波蘭人顯得越發小心翼翼。

加迪爾又讀了一遍這條措辭溫柔、情感真摯的短信,卻還是退了出去,沒有回複,任由消息跳成“已讀”的灰色。

很多多特的隊友和工作人員發來關心,加迪爾一一回了。翻到最下面是羅伊斯的,再下面一個是卡卡,最早的一條未讀消息來自德布勞內,結果打開一開啥也沒有,只有撤回記錄。

加迪爾立刻就想象出了對方蹲在電視機前看比賽,看到他傷了立刻想都沒想就舉起手來發了消息,發完發現情況倒也沒那麽糟、自己好像反應過度,于是又懊惱回撤的樣子。這份猜想讓他不由得微微笑了笑,選擇了先給他回消息:

“我挺好的,Kevin,傷口完全沒事,現在在回去的路上。愛你。”

盡管才當了一年的隊友,可加迪爾和德布勞內的關系是真的很好。很大程度上來說他甚至是填補了格策出走拜仁帶來的空缺——原本去年夏天對加迪爾來說應該很難熬的,可德布勞內的順利轉會沖淡了悲傷和無所适從。德布勞內租借在雲達不萊梅時他們就已經認識了,加迪爾很喜歡他踢球的方式,聖誕假期的時候還因緣巧合邀請他來自己家玩了兩天。但從沒想過德布勞內能和自己成為隊友——畢竟對方一看就是豪門球星的路子,不會在窮地方蹉跎。只不過他回到切爾西後被按在冷板凳上是誰都預料不到的事情,穆裏尼奧真是個特立獨行的教練。因為無從預料,所以自然會感到驚喜。

加迪爾不知道他能在多特留多久,可最起碼現在,一切都還無須擔心。比利時人不會一聲不吭地運作好一切後忽然宣布。哪怕真的要走,他……

“Marco,我沒事,只是小傷,都不痛的(擁抱emoji)今天可能要鬧到比較遲了,睡前回你電話。”

和羅伊斯發消息打斷了加迪爾對于德布勞內未來的思考。最後他才點開卡卡的消息,在對方溫柔、但也顯得很含蓄克制的消息裏迷茫了兩秒,往上翻了一頁翻到前兩天他半夜發來的消息,當時卡卡的語氣還很親熱呢。

是因為我上次回得太冷淡了,所以他禮貌地往後退了嗎?對方總是顯得有點體貼到過于小心,像是生怕惹得別人有哪怕一點點不快似的,加迪爾有點抱歉。他其實很喜歡卡卡,只是天生有點招架不住巴西人那種自帶的熱戀感。他認識的每個巴西人好像都是這樣的,一開始他還覺得卡卡總在半夜活力四射地和人社交是什麽睡眠障礙,後來才發現淩晨兩三點宛如很多南美人的飯後消食娛樂時間,于是也就不再糾結了。顯然這是文化差異,不是個人問題。

加迪爾抿了抿嘴,把消息翻回到最下面,有點拿捏不住應該怎麽回。太熱情,會很奇怪;太禮貌,會不會顯得過于不近人情。加迪爾很少為溝通這麽煩心,卡卡算得上是頭一個。思考了好幾分鐘後他才慎重組織語言回了過去。這麽一會兒消息回完,就過了半個多小時,他疲倦地熄滅手機屏,把目光投向窗外的曠野,車輛正出城,向着機場的方向疾馳。

星星像在晃動,它們是天空中的舞蹈家。加迪爾把臉貼到被冷氣弄到冰涼的玻璃上,完全融入不了身邊正在亂竄和高歌的隊友們。他感覺有人在看自己,但不想回頭去确認是誰在看。這時候他只要睡着就可以擺脫一切了,可他偏偏睡不着。沒有頭也沒有尾的不安和壓力萦繞在他的心頭,勝利像一針腎上腺素,來的時候可以讓一切都好起來,離開後留下一個驚覺自己依然脆弱的人類。他開始感覺腳上的傷在發麻發燙作痛,仿佛要裂開、從裏面長出植物似的。除了傷口疼,肌肉也很酸痛,球場上身體對抗是家常便飯,雖然很多時候并沒有留下淤青或傷痕,可加迪爾還是感覺痛感殘存在身體裏,揮之不去。

他其實是個很怕疼的人,加迪爾不願意想起這個事實,這會讓他感覺像是在想一件很羞恥的事似的,盡管他從沒有因為哪個人怕疼或者愛哭就覺得人家不好。修女們蒼白嚴肅的臉和手裏的戒條浮現在他的眼前,加迪爾并沒挨過什麽打,可他依然畏懼戒條,畏懼“做錯了事”的羞愧感。

修女和牧師像是都長着同一張嘴,永遠說着同一種緩慢、輕柔的話:“苦是主的恩賜,應當如甘霖般享用。”

甘霖般享用。加迪爾看着跳舞的星星,在心裏模模糊糊地複讀,甘霖般享用。

他睡着了。

穆勒沒頭沒尾地按掉了剛剛還在投的噪聲級音樂,有人納悶地嚷了一聲咋了,他滿臉無辜地嚷回去:“我mp3沒電了。”

加迪爾睡太沉了,沉到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上飛機的,都落地開始拿行禮了他才被叫起。本德弟弟親熱地揉了揉他的頭發,開玩笑說:“是我和我哥一起把你擡上來的。”

“聽他放屁呢。”本德哥哥笑道:“馬茨背了你一下。別擔心,加迪爾,你輕飄飄的,他絕對沒累到。”

胡梅爾斯安靜地在後面笑了一下,伸出手來幫把本德弟弟弄亂的頭發又捋順了回去。加迪爾匆匆忙忙揉着眼睛站起來,跟着他們一起往外下走,有點納悶今天好像有種別樣的清淨——哦,原來是穆勒的聲音消失了。

奇了怪了,人呢?

“托馬斯完蛋了。”所有人都大笑起來:“他剛剛和菲利普他們打羊頭牌輸了個底朝天,你猜怎麽着——菲利普說:你就不要在飛機上把底褲脫了,影響不好。這樣吧,明天你穿一天裙子給我們倒酒,這事就過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沒有看到托馬斯的表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現在已經自閉到一句話都不說了,剛開艙門就沖了下去……”

加迪爾多少有點瞳孔地震,雖然打牌輸了後玩什麽大冒險都不奇怪,但是忽然穿裙子,天啊,那是有夠好笑的。他有點吃不準穆勒的底線,雖然對方是很能玩啦,但是這種事情真的不會害羞嗎?

“我還以為他會寧願脫底褲。”加迪爾小聲說。

“他是這麽說的。”本德哥哥充滿同情地講:“但是菲利普說那就喊空乘人員和教練們一起來看笑話……”

拉姆,恐怖如斯。他們娃娃臉隊長那張親和可愛的笑臉同時浮現在每個人的心頭,讓他們一起抱着胳膊打了個冷戰。做人不狠地位不穩,地位超然穩固的隊長拉姆顯然是個下手很不留情的男人。這一會兒也就他能管住人來瘋狀态的穆勒了,還管得如此喜劇,如此成功,如此造福隊友,大夥真是服了。

直到這時候,加迪爾的心裏都還是對穆勒充滿同情的,回去的船上,大夥都持續嘲笑穆勒,只有他一直很好心地在對方身邊噓寒問暖,安慰他裙子也是衣服,沒關系的,穿什麽衣服不是穿呢?

“可是巴伐利亞裙是低胸束腰的,上帝啊,看在上帝的份上。”穆勒萎靡地說:“我又沒有胸。”

大夥笑得快把船都震塌了。

加迪爾繼續安慰:“可你有腰啊——好吧,有腰這塊結構。”

“別說了甜心。”穆勒擡起手來捂住他的嘴,一副心已死的表情:“你再說他們就要笑得掉進海裏去了。”

盡管安慰似乎不是很成功,加迪爾還是在洗完澡後被穆勒敲開了門——對方已經換上了借來的裙子,樓梯下面胡梅爾斯和諾伊爾正在舉着手機對着他瘋狂拍照然後往國家隊的聊天群裏傳,而釀造了這場面的功臣拉姆正端着杯子,笑得那叫一個深藏功與名。

“你應該穿剛剛那條。”諾伊爾哈哈哈哈地落井下石:“那條勒得緊點,能讓你這糟糕的身材稍微迷人些,托馬斯小姑娘。”

穆勒翻了個巨大的白眼,像個圓規似的叉着腰分開腳站在加迪爾的門前往下比劃中指。加迪爾一邊擦頭發一邊看他,忍着笑評論:“好奇怪,感覺還挺可愛的。”

下面的三人組:???

胡梅爾斯劇烈咳嗽起來:“你別騙他了,加迪爾。這他媽要是也能算可愛的話,世界上再也沒有不可愛的女孩了。”

加迪爾沒說謊,他是真的覺得穆勒怪是怪了點,體态也完全不像女孩子,可穿着裙子、被花邊簇擁着臉、腰下蓬了一圈裙子出來的樣子,有種莫名又好笑又可愛的感覺。這麽一想他就真的笑起來了,握着穆勒的腰推着他轉了一圈,轉了個漂亮的裙擺出來,越笑越停不下來:“可是……真的很可愛……”

他笑到扶了一會兒門,才勉強笑完了。這屋裏的所有人都沒見他這麽笑過,笑得這麽鮮活、笑得像個小孩子一樣、眼淚都快笑出來了,臉也笑得紅紅的。日啊,原來加迪爾這麽喜歡看人穿裙子嗎?怎麽不早說。不就是穿裙子嗎?可惡,雖然穿裙子很恐怖,但是,不就是穿裙子嗎!

于是加迪爾發現大夥都莫名其妙地站在那裏看他:……

“對不起,是我笑太久了嗎?”加迪爾迷茫地問。

“我現在穿裙子還來得及嗎?”諾伊爾滿臉認真地說:“雖然我快兩米高了,但一定也有我能穿得上的裙子吧!”

“哎哎哎,滾滾滾。”穆勒一整個支棱起來了,神氣活現地擋着加迪爾說:“你們不準穿裙子給加迪爾看,只有我可以。因為我打牌輸了一晚上,懂不懂?你們這些贏牌的人不準和我搶!”

拉姆露出了一個展露大白牙的笑:“托馬斯,你是不是還挺想繼續玩的……”

“啊啊啊,隊長要吃人啦!”穆勒一邊尖叫一邊撈起另一條裙子帶着加迪爾一起推進了屋裏躲着,隔着門和外面幼稚園似的吵了半天“你有本事綁架加迪爾你有本事開門啊”“我不僅有本事綁架加迪爾我還有本事不開門”才終于消停了。

加迪爾看着他穿着緊繃繃的裙子叉着腰在這兒和人隔門喊話,笑得差點沒從椅子上滑到地上去。等到好不容易穆勒鬧完了,他才勉強止住笑,用紙巾按在眼角旁,非常辛苦的樣子。

“我真的很可愛嗎?”穆勒高高興興地提着裙擺,十分有表現欲、也十分滑稽地原地轉了一圈。

上帝啊,殺了我吧。加迪爾的腹肌發出“你再笑我就要痛死了”的控訴,于是他有氣無力地捂着肚子點頭:“嗯。像短頭發的女孩子。”

穆勒抿着嘴笑了起來,眼睛在燈下亮亮的。扮小醜似的羞恥和不快感已經消失了,他天生就是這樣的人,臉皮從來沒有薄得像紙似的,只要是能讓大家都笑起來的事情,他完全樂意去做。

何況此時笑起來的不是大家,是加迪爾。笑得這麽開心,這麽專心地盯着他看。

我還從沒讓他這麽開心過,穆勒想。于是他更努力地演了起來,故意裝作鴨子步走路,詢問加迪爾:“明天我就這麽倒酒行不行?還是這樣呢?螃蟹,像螃蟹一樣走!——”

“天啊!”加迪爾又笑出眼淚了,很可憐地擺擺手說:“我不行啦,別再逗我笑了……”

“哎,小時候在廣場上經常看這樣扮醜角逗人笑的人。”穆勒不逗他玩了,開始照鏡子,發表人生感慨:“那時候我不懂他們為什麽會被雞蛋和生菜葉砸哭——明明大家都在笑啊!我還以為那是游戲。現在才知道,不得不做小醜的人心裏一定很可悲吧。”

加迪爾以為他有點敏感不開心了,就站了起來走過來安慰他:“沒人會把你當小醜,托馬斯。菲利普會這麽提,一定是因為他知道你是個很大方、很幽默的人,不會真的在意……”

他确實是。但穆勒有點介意加迪爾怎麽站起來就幫拉姆說話啊,于是像個小姑娘似的故作哀怨地還住他、把頭放在他的肩膀上,看着鏡子裏漂亮的加迪爾和好笑的他大演特演:“嗚嗚嗚,萬一我的堅強是裝的呢,萬一我真的很尴尬,完全下不來臺了呢?萬一是菲利普真的有點過分呢?你都沒有想過我,一張口就幫他說話……”

他十分誇張地撇着嘴,表演了個擦眼淚的動作。加迪爾卻是愣了一下,他捕捉到了玩笑下面的一點真的情緒,雖然穆勒當然會自己消化好,但這不意味着他應該視而不見。

“對不起,托馬斯。”加迪爾立刻就道歉了:“我以為太認真你反而會真的尴尬。”

“那你現在怎麽又認真道歉了。”穆勒哭笑不得,放下了手來捧住他的臉揉了揉,聲音軟了下來:“別道歉了,我好不容易把你哄笑的。”

加迪爾沒說話,湊近了他親了親他的臉。穆勒擡了擡眉頭:“天啊,這麽英俊的男孩都忍不住來親我,我不會真的是太美了吧,你是不是被我迷倒了……”

加迪爾又笑了:“怎麽沒完了呀——”

“就不完,除非……” 穆勒忽然心跳加速、腦子裏劃過了一個原本從來沒敢想過的念頭:“除非你也陪我穿裙子。”

“啊?”

“你陪我一起穿。”穆勒重複了一遍:“那我就不傷心了。而且也沒人會笑話我了,因為他們不會笑話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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