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加迪爾今天一直躲着幾乎所有人。他心裏煩,所以不想理人,這種不想理非常微妙而直白地表露在了他微微蹙起的眉頭和總是發呆的狀态裏,于是所有人都發現了加迪爾今天情緒不好。
怎麽了呢?大夥面面相觑。
如果換成是別人莫名其妙動氣,大夥的直觀反應估計八成是“他又不知道發什麽瘋了”,可生氣的人是加迪爾,一種不安感就在人的心頭升起了,很多人都在不由自主地想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麽,或者身邊的哪個人做錯了什麽。
格策是最無關的一個人,卻是最先跑來道歉的。
加迪爾很茫然:“什麽?馬裏奧,沒有啊,我不知道你和許爾勒打架了……什麽?你和許爾勒打架了?”
他一整個瞳孔地震,格策心虛地嚷嚷:“誰讓他非要把你的照片發給別人的啊!我就想阻止他的嘛。不要生氣了,這告狀精,嘴裏都是假話,我才沒把他腿踢斷……”
加迪爾:“……沒人告狀,我才知道這件事。”
在大眼瞪大眼一會兒後,格策一邊喊你什麽都沒聽見一邊逃跑了。
下一個是克羅斯。昨天非要鬧脾氣在公共場合這樣那樣,搞得被人發現,他顯然也惴惴不安了一晚上。今天看加迪爾不理會自己,抛了一早上眼神都抛給了空氣,不由得完全坐不住了。
今天的體能課是室內健身房裏上的,加迪爾這會兒正趴在單車上發呆,克羅斯坐到他旁邊的車上悶不吭聲地踩起踏板來,一句話也不說,相當之賣力。加迪爾的餘光裏一直有克羅斯的手指用力按在車把手上,過了幾分鐘後,還是沒忍住扭過頭來看了眼抿着嘴角、額頭都開始滴下汗水的他,在心裏嘆了口氣,伸出手來拍了拍克羅斯握着把手的手背。
對方像一條濕漉漉的小狗一樣扭過頭來,借着腳下單車滑輪的聲響眼巴巴地道歉:“對不起。”
“我沒生你的氣,Toni。”加迪爾小聲回答他。他沒有說謊,如果說他今天真的有為什麽人不高興的話,那個人就只有他自己罷了。克羅斯在加迪爾透亮無暇的眼睛裏讀出了這是真話,但這并沒有讓他感到稍微好受些。他也借着單車的阻擋從車頭後伸出手來握住了加迪爾的輕輕捏了捏。
“那是誰讓你不開心了呢?”
加迪爾感到了一種被愛壓垮的疲倦。別人對他的低落情緒好像總是有點反應過度,顯得過于小心翼翼,顯得過于自責,這會讓加迪爾更緊張,于是他也就不好意思表露出任何不開心來。可在今天這種完全沒力氣假裝微笑的日子繼續去假裝,他實在是做不到。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克羅斯,說“我讨厭自己”顯然并不是個合适的答案,這會讓他太難過的。加迪爾不想讓他難過。
“沒有人。”他趴在單車車頭上,臉被橫杠擠出一個可愛又幼稚的線:“我挺好的,只是沒精神。”
克羅斯手足無措起來。說實在話,這個社會也不大會教導男生之間如何互相傾訴心事,此時按照常理,他應該說一聲“不管怎麽樣記得有事來找我啊哥們”以示支持,然後識趣走開就完事了。克羅斯不想走開,可又擔心也許加迪爾正在煩他,他這麽非要靠着,對方才真的會不高興。
光是想想,委屈的情緒就不受控制地在心裏翻滾起來。加迪爾從來不表達自己對別人的需要感,哪怕是在這麽低落的時刻,這太讓人挫敗了。尤其是想到昨天這會兒他們在做什麽,對比現在這樣寂靜的空氣,就更讓人嘴裏都在發苦。
如果是穆勒在這裏的話,他一定能厚着臉皮若無其事地不走,也一定能把加迪爾逗笑吧。奇怪又苦澀的好勝心在心裏滾動,克羅斯停下了踩着單車的腿,加迪爾以為他要安靜離開了,誰知道視線裏卻被塞進了一張生硬的鬼臉(……)
吓得腦子一嗡的小美人:……
他不由自主地、十分僵硬地往後倒去,不再趴在車上。而正用手指撐開嘴角的克羅斯面色嚴肅、含糊不清、異常滑稽地問他:“這樣是不是不太好笑?”
加迪爾震撼到完全反應不過來。
我是小醜,草,我的腦子怎麽了,怎麽想出這種傻逼主意的。
克羅斯一邊在心裏痛罵自己,一邊收回了手,這下他是真的想逃離尴尬現場了。但笑聲打斷了他,笑聲打斷了很多人喝水擦汗偷看的動作,大家都十分一致地把頭扭了過來,看着加迪爾笑得直不起腰,趴在單車上整個脊背都在顫動。
天啊,加迪爾完全控制不住笑,天啊,克羅斯總是沒什麽大表情的臉忽然做出這種他完全不會做的事情,沖擊力實在是有點驚人。
克羅斯呆呆地、近乎貪婪地看着他的笑容,看着剛剛還郁郁寡歡的漂亮小臉現在完全沒笑容填到像是在發光。真他媽太好了,剛剛腦子裏的猶豫和後悔一掃而空,克羅斯感覺自己現在願意在這裏原地表演後空翻,如果這樣就能讓加迪爾開心的話。
“你們在說什麽啊甜心!”施魏因施泰格好奇地探過頭來笑:“讓我也聽聽,讓我也聽聽。”
克羅斯嚴肅又小心眼地一扭頭,告訴他說才不行。
一直努力豎起耳朵的本德弟弟噓了一聲,半開玩笑半吃醋地說他不仗義。
健身房裏的氣氛瞬間熱絡了起來,大夥都放下了心,忙着開玩笑以及去和加迪爾說話。往常總是笑聲發源地的穆勒今天卻一反常态地安靜,只不過由于他經常會戴着耳機進入這種發呆狀态,所以沒有太多人關心他。做個喜劇人的悲劇大概就在于此,全世界好像都會下意識忽略他也是個會不開心的人的事實。有些人也許能發現這一點,比如拉姆,但他才不會去越界去強行關心。
拉姆太了解穆勒了,太了解他的好強。極大部分時候,穆勒需要的都絕不是幫助,而是一段完全不被打擾的空白,讓他能夠自己調整自己的狀态。唯一讓他困惑的是對方幹了今天這麽頹廢,加迪爾發現了他做的那些事嗎?
還是……他自己坦白了呢?看樣子效果不夠好啊。
拉姆一邊做拉伸,一邊很随意地讓思維發散出去。
穆勒看着克羅斯和加迪爾頭挨着頭親密無間的樣子和加迪爾亮亮的眼睛與笑,感受到的并不是和從前一樣的抑郁或憤怒,而是一種深深的空洞。這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競争沒有意義,試圖打動加迪爾的心沒有意義,去羨慕或嫉妒克羅斯或者任何別的人的性格也沒有意義。他一直以為自己站在某條賽道的起跑線上,可也許事實是他從來都不在比賽裏。或者說他在了,可跑道宛如莫比烏斯環,綿延不絕,永遠沒有盡頭。和加迪爾最佳的距離就是這麽近,近近地看着他,近近地喜歡,近近地被照耀,靜靜地停在近近的這裏。就好像是個人就會喜歡太陽,可靠近了只會被燒成粒子一樣。各有各的軌道,硬要靠近是一種自我毀滅的瘋狂。
人不應該瘋狂,不錯,我又不是不懂這個道理。穆勒低下頭不再看他,在心裏說不上難過,也說不上舒服地想着。他當然知道自己不該這麽無望而執拗地喜歡,像一把雙刃劍一樣把彼此都劃得鮮血淋漓。可最開始的時候,他的喜愛不是這樣的。最開始的時候,他的喜歡就像頭頂上的燈一樣,永遠是明晃晃的,永遠是不用遮掩的,是閉上眼睛都會留在視網膜上,亮得簡直讓人發笑的。愛一個美好的人是多麽美好的一種感覺,哪怕此刻他感覺自己像個扭曲破碎的玩偶,那種積極到無與倫比的情感依然穿透了記憶照進了他的心裏,試圖把他縫補好。
可他好不了。
如果永遠都只是單相思,也許也不會這麽痛苦了。可加迪爾給他制造了太多太多錯覺,被愛的錯覺,會得到回應的錯覺。他能去怪誰呢,他真的舍得去怪加迪爾嗎?他明知道對方不是故意的,故意的人反而修煉不出這樣天真溫柔的殘忍。
說到底是你不該那麽做的,也不該坦白,不然現在情況不會這麽糟。在自怨自艾、傷春悲秋的情緒外,依然有個冷靜的他在心底盤旋,發出聲音來。
也許吧,趴着的穆勒想,可我現在沒力氣思考了,我只覺得沒意思。看——他又笑了。別人不用像我一樣努力,他們只需要犯傻,加迪爾就會笑,笑得眼睛都彎起來了,伸出手指去摸摸他們的頭發。
下午自由活動的時間裏,加迪爾折去洗衣房拿到了克洛澤的外套。他稍微有點苦惱地抖了抖衣服,發現它完全變成了自己常用的洗衣液的味道,不知道克洛澤會不會在意這一點。盡管知道對方百分之九十九不會介懷的,但加迪爾還是在歸還衣服時主動道歉了。
“嗯?”克洛澤驚訝地眨了眨眼睛,還舉起衣服來聞了聞,就放到了一邊去,畢竟現在天很熱,他短袖外露出的健壯的胳膊都在流汗,不要說套外套了。他拍了拍身邊示意加迪爾坐,很爽朗地笑着和他說:“很不一樣嗎?我都聞不出來……”
“真的假的,加迪爾多香啊,你沒感覺嗎米洛。”無處不在的施魏因施泰格又冒了出來,促狹地眨了眨眼睛:“是不是上天感冒後遺症啊,怎麽嗅覺失靈了的。”
“我什麽時候感冒了?”克洛澤笑着舉起手裏的杯子假裝要潑他:“別造謠啊巴斯蒂安。”
施魏因施泰格笑着一閃身躲了過去,扭頭坐到了加迪爾旁邊,硬是在兩人座上擠出了半個位,攬着他的肩膀問他晚上要不要一起去海邊散步。
克洛澤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不太自在地說:“你什麽人啊,大晚上帶小孩去水邊玩,怪吓人的。”
施魏因施泰格大為震驚地擡起眼睛:“米洛!我在你心裏是這種壞蛋嗎?再說了加迪爾也不是小孩子,都22了——”
克洛澤可疑地沉默了兩秒。在他們倆鬧起來之前,加迪爾卻十分反常地一口答應了,因為他今天不想早早回宿舍戴着。
“好啊。”他很輕快地說:“我們去吧。”
“哎?”這下倒是換成施魏因施泰格驚訝了,他甚至湊過來十分搞怪地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把加迪爾的臉看了一遍,要不是克洛澤攔着他都能上手翻加迪爾的眼皮看看情況,來确認他真的這麽爽快就答應了。
被克洛澤敲了腦門的施魏因施泰格也沒生氣,摸了摸額頭十分不好意思地說:“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有點吃驚嘛。”
下一秒他就笑了起來,眼睛亮亮地說:“不過這可真是太好了,答應了就是真的答應了,可不準反悔啊。”
加迪爾伸出手來和他拉了個鈎。克洛澤的神情依然有些別扭,卻沒有出聲阻攔,等施魏因施泰格去游泳了,他才遲疑着扭過頭來和加迪爾說:
“晚上在外面要注意安全啊。”
這叫什麽話,都在人工打理過的精致沙灘上走路,又不游泳,難道會有海怪從水裏出來把他抓走嗎?盡管乖乖地點頭了,但加迪爾其實完全沒懂。
到了夜幕降臨時分他才模模糊糊地捕捉到了克洛澤的意思。也許突然冒出海怪是不可能的,但突然冒出波多爾斯基顯然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雖然沒當成是雙人約會,可也沒想過要三個人一起的加迪爾在一瞬間犯了難,不過只是那麽一瞬間,他就很好地遮掩了過去,沖着依在路燈下的波多爾斯基微笑起來。
“我吃醋了,加迪爾。”波蘭裔靠在那兒懶洋洋地和他說:“怎麽他叫你來散步你就願意來了呢,好不公平哦。”
施魏因施泰格咳嗽了一聲,有點不安地摟住加迪爾的肩膀,欲蓋彌彰地說:“哎呀,盧卡斯怎麽發現的……”
搞不懂這對人到底在幹什麽的加迪爾在心底嘆了口氣,不過他知道自己的隊友們又不是犯罪分子,不是為了把他騙出來搶劫鯊害,所以他迅速地接受了這個事實,三人散步就三人散步吧,只是散步,有什麽不好的呢。
但是等到他朝着波多爾斯基走過去,和對方交換了一個擁抱時,轉身卻發現施魏因施泰格并沒有跟上來。
對方是那種很端正的長相,看起來從來都不兇的,天生嘴角就帶着點笑意。可現在在模糊的燈光下,他卻好像在哭泣一樣,蹙着眉頭,眼睛裏反射着海水那種一起一伏的光,嘴角也用力撇着,像一個大大的受傷的玩偶。
加迪爾愣了一下:“巴斯蒂安?”
“你們去散步吧。”施魏因施泰格聲音很溫柔地夾在風裏,一起傳到加迪爾的耳朵裏:“我想先在這兒坐坐。”
波多爾斯基無聲地握住了加迪爾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