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巴西冬日的夜晚依然是很美的,一點也不冷。真正刺骨的寒風,比如他們在每個德國冬日縮着脖子抱怨的那種,似乎永遠不會席卷這片土地,尤其是腳下這座人為精心挑選和建設的小島。加迪爾幾乎以為自己行走在夏日夜晚,就和去年他跟着萊萬與安娜在希臘度假時一樣。風吹起他的頭發,濤聲無止息,這種感覺近乎夢境與現實半重疊。許多人喜歡前往高山和海洋邊也許就是為了追求這種感覺——在宏偉的自然面前和現實脫離開,就像喝了酒一樣。
加迪爾猜測喝酒的感覺可能就是這樣的。
波多爾斯基其實不是那種話很多的人,或者說不會一直話很多。在陌生人或者玩得不太熟的人面前,他年少時常常顯得緊張內斂,現在年紀長一點了則是随意自閉。在信任的人面前,他有的時候又會奇怪的狂熱,喝很多酒、說很多話……不過現在顯然不是那樣的時刻,所以他很安靜,只是手插在兜裏走路,寸頭在黯淡的光線下毛茸茸的,十分像小雞小鴨剛長毛的樣子,十分奇特而可愛地中和了他身上的那種波蘭酷哥感。
“我還以為你會有問題要問我的,甜心。”酷哥轉過身來變成了倒着走,看着加迪爾,微微笑了下 。
加迪爾猶豫了兩秒,還是搖了搖頭。比起顯得漠不關心、過于沒有好奇心,還是“看起來像個八卦愛好者”更糟糕,他不想帶來這種誤會,仿佛他一定要深入到波多爾斯基和施魏因施泰格怪異的關系裏。可顯然覺得他和此無關的人只有他一個,波多爾斯基從口袋裏抽出焐熱的手,試了試他露在外面的手腕的溫度,轉而就把自己的外套脫了下來給他裹上。
“……我穿了外套啦。”加迪爾禮貌地想要拒絕,但卻像只洗澡後被人類塞進毛巾裏的小貓咪一樣,被裹得更緊了。
“那一件顯然有點不夠。”波多爾斯基挑了挑眉頭,他一邊笑一邊輕輕揪了一下加迪爾被衣服領子頂出了一個小窩的臉。這個親昵的接觸本該一觸即逝,但他的手卻停在了加迪爾的臉側,近乎有些猶豫地用大拇指從顴骨上刮了一下。這大概是世界上最輕柔的撫摸了。
加迪爾微微側了側臉:“怎麽了?”
“有小飛蟲……當然是騙你的。”波多爾斯基不笑了,他的眉眼在這種時候東歐的那一面就會變得更明顯,于是也顯得更危險。他輕輕地幫加迪爾把被風吹亂的發絲撥到了耳朵後面去,看着瑩白的耳垂說:“我昨天有沒有誇你漂亮?”
怎麽又來了,好煩。加迪爾先是下意識抵觸這種類似調/情的氣氛和話語,在下一秒又意識到了這份抵觸強烈到沒必要。他真的讨厭讨厭外套上淡淡的科隆水味道,讨厭毛茸茸的發頂,讨厭幹燥溫暖的手掌和近在咫尺的眼睛嗎?他明明就不讨厭。他放松的肌膚和愉悅跳動的心髒明明都在訴說對溫柔、親密接觸的歡喜,只是被總是第一時間我洶湧襲來的抵觸掩蓋掉罷了。他真的讨厭所有“你好漂亮”的贊美和背後暗藏的“我喜歡你”的表達嗎?還是只是單純在恐懼這種親密感的搭建,像一個站在孤島上的人一樣,總是想要砍斷所有向他搭來的橋梁呢。
加迪爾今天一天,或者說最近很久都在模模糊糊地思考這個問題,只不過這一刻在別人的掌心和注視中忽然感受得更清晰起來。他克制住了躲開的欲望,也沒有垂下眼睛,帶着這種不自在回答:“沒有。”
“……你好漂亮。”波多爾斯基很認真地重複了一遍:“不過不是因為穿裙子,是一直很漂亮。”
我知道啊,我天生就長這樣,大部分人都告訴過我。但下一秒加迪爾就控制不住大腦,回想起了被諾伊爾環着強行照鏡子時自己的樣子,臉上無知無覺地燒起來。所以我在別人的眼裏也一直都是那樣嗎?加迪爾知道自己的臉是什麽樣,知道線條,知道輪廓,知道顏色,可是在自我感覺裏,他一直以為自己會冷淡得多、安靜得多,但現實似乎壓根不是。他在鏡子裏看到的自己鮮豔到過分,鮮豔到讓他近乎迷茫和恐懼。
“我現在在你眼裏是什麽樣子?”他近乎是呓語般看着波多爾斯基的眼睛問,試圖在裏面看見自己。但這一會兒太暗了,這顯然是不現實的。他貼得太近了,波多爾斯基完全沒想到加迪爾會回應,猝不及防失去了主動,完全像個愣頭青一樣呆在原地,任由小美人近乎是一轉攻勢地反過來捧住了他的臉。他們近到稍微錯錯臉就能立刻接吻,波多爾斯基産生了一種自己站在雪地裏的錯覺,他的身體在戰栗,下一秒就要被漫天大雪被掩埋。掩埋進加迪爾仿佛在幽幽燃燒着整個冰河世紀的眼睛裏,掩埋進他的肌膚和呼吸。
他感覺自己像是靈魂出竅,聽着嘴巴機械地、幹巴巴地如實回答:“……美極了。”
這太寬泛,不是加迪爾想要的答案,他有點失望地松開了手。波多爾斯基還有點反應不過來,站在原地看着他,看着加迪爾已經把他的外套認認真真穿好,十分自然地繼續往前走,仿佛剛剛無事發生。
“不走了嗎?”這次換成加迪爾轉過身來看着他了。
施魏因施泰格坐在海邊差點被吹成了雕塑,他用沙子蓋了個小房子,用半個牡蛎畫了一家三口,兩個大人一個小孩,卻又立刻用腳尖踢平整了。遲遲等不會散步的這一對人,他腦子裏盤旋的都是最壞的念頭。他們在哪?他們在做什麽?他們在說什麽?我應不應該反過來去找找人……但就在他站起身來時,波多爾斯基和加迪爾的身影從不遠處冒了出來,從夜的霧氣裏走進光亮。
和施魏因施泰格想的不一樣,他們離得一點都不近,氛圍也不奇怪,加迪爾甚至看起來真的開心多了,臉上帶着笑意,腳步也輕快。波多爾斯基則是環着胳膊,深一腳淺一腳地故意踩出不一樣重的腳印玩,津津有味地講一個關于随隊廚師做飯時喜歡用平底鍋壓面團的笑話,看起來不比男高中生成熟多少。施魏因施泰格手足無措地迎接了這意外正常的結果,和加迪爾給他的擁抱與晚安吻。一圈繞下來大概七公裏,加迪爾不打算繼續走了,于是提出了告別。剩下的兩個人在海邊沉默地站了一會兒,施魏因施泰格無法忍無可忍也充滿困惑地問:“這樣夠了嗎?你到底想要什麽啊,盧卡斯?”
波多爾斯基蹲下來看施魏因施泰格剛剛搭的小房子僅剩的殘破牆壁,用手抹平了它,用力攥起了一把沙子,感受它們随着力度在自己的手心中更快地流逝。
“當然不夠了。”他站了起來,把手心裏剩的最後一點沙抛到了施魏因施泰格的臉上:“我想要什麽?我想要你這個出軌的**去死。”
施魏因施泰格蒼白着臉,眼睛瞬間就紅了,不知是因為進了沙還是因為淚水。他無力地低着頭,沙子像一粒粒罪過一樣粘在他的臉上,衣服上:“盧卡斯,我知道這是我的錯。我當時也很痛苦,而且我以為……我們那時候已經結束了……”
“我受的罪比你只多不少,但我可沒有去找女人睡。”波多爾斯基冷冰冰地說,把加迪爾剛脫還給他的外套再穿上。衣服上混入了一點對方的香氣,對方在月下美豔的臉仿佛又靠在了他的鼻尖前,這讓他的心髒漏跳了一拍,手也停了一秒。站在施魏因施泰格面前,站在他們八年漫長的時間與情感兩端,這縷無聲的、微弱的、只有他知曉的來自加迪爾的氣味帶給了他一種無法訴說的報複的快|感。
“我恨你,巴斯蒂安。”波多爾斯基冷靜地說:“我愛你,所以我真是太恨你了。”
加迪爾回到宿舍時意外地發現拉姆今天竟然在客廳裏,且只有他一個人在。其他人平時那麽能鬧,總問加迪爾要不要下來一起玩,怎麽今天反而都各回各窩了。宿舍長先生已經換上了睡衣,舉着報紙喝咖啡,像一只優雅又惬意的小松鼠。聽到開門的動靜,他挑了挑眉頭,沖着加迪爾舉起杯子:“歡迎回家。別緊張,我可沒有設門禁時間。”
加迪爾微微笑了起來,背靠着門板和他開玩笑:“喝完不會睡不着嗎?——他們送來了國內的報紙嗎?”
“不會,不是。”拉姆随手合上手裏的紙張,整理好放到茶幾上:“是本地報紙,我只是想試着認認葡萄牙語,畢竟來之前學了那麽久——和我預料中一樣,果然白學了。”
“怎麽會,我今天還聽到你在和工作人員用葡語說話。”
拉姆借機問了自己好奇的事:“你在學校裏選修過嗎?”
加迪爾眨了眨眼沒有正面回答。青訓裏壓力可是越來越大的,能升入文理高中還成績優異地畢業已經是他高度努力的結果,加迪爾可沒有那個閑情逸致選修小語種。但他确實是有人教的,而且教學依然在進行中,最近才被世界杯打斷了。可這沒什麽好解釋的,他總不能告訴拉姆自己正在卡卡牌補課班裏進修吧?
絕大部分人應該是壓根想不到他們有私下來往的。
和拉姆交流就是有這種好處,對方幾乎是一秒讀懂了他的禮貌拒絕,立刻就往後退,不再追問這個話題。加迪爾本想和他再多聊一會兒,但是他還有別的事情,所以只能面露抱歉地先道晚安。
“我怕托馬斯要睡着了。”
這是拉姆意料之外的事情。他重新拿起報紙,聽到加迪爾的腳步聲一路往上,在穆勒的房門那兒停住,稍微敲了兩下,僅僅兩三秒後就進去了。拉姆垂着眼睛看手裏端着的咖啡的波紋,吊燈在裏面歪歪扭扭地晃動着。
加迪爾是來找穆勒再聊聊的,他感覺自己昨天的反應有點過激。穆勒顯然沒有料到他會主動來找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地匆忙把沙發上堆着的衣服抱了起來又無措地放下去,接着試圖把它們都扒拉到地上去,結果徹底像火山爆發似的躺了一地,攔得走路地都沒了。還是加迪爾主動在他的床邊拍拍打打出了一小塊平坦的床單,坐了下來示意就在床上說話好了。
他們別別扭扭地一起坐在床尾,中間隔着的空能再塞兩個人進去。
“我想告訴你……雖然,我昨天講了我要原諒,但其實我還是很難過,也沒有真的原諒了。”加迪爾努力斟酌字眼來準确表達自己的感受,穆勒的心瞬間沉到了海底:“你希望我們一刀兩斷,我徹底滾開不要再煩你?當然,這當然是你的自由……”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加迪爾略帶苦惱地咬住了下嘴唇,手指撥弄了兩下床單,又撫平了它:“我是想說,我是想說……我感到生氣,是因為我感到……感到背叛和不理解,托馬斯。”
他鼓起勇氣來看了眼穆勒,發現對方低着頭,睫毛在發顫,手攥得用力極了,青筋都繃了出來:“我沒想過你會這麽對我……我以為你是愛我的。”
“……對啊,我愛你。”穆勒克制自己的眼眶不要發澀:“原來你也知道這件事。”
加迪爾有點郁悶地扭開頭:“我不知道你想要的是……我是說,作為朋友你也是愛我的。你從來不傷害我,總是很關心我……所以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他又把頭扭了回來,想去握穆勒的手,但是伸到一半又縮了回去:“在這些事之前……你甚至沒有告訴過我,你喜歡我。”
“告訴你也只會被拒絕的,會把一切都徹底搞砸,就像現在這樣。”穆勒賭氣說:“你明明知道,可就是裝傻子一樣看不見。”
加迪爾抿住了嘴唇。他沒法否認自己過去可能在有點刻意回避感情的可能,但許多時候,這種“刻意”是他的無意識,是他不用思考也會做出的選擇,而不是他耍心眼故意為之。可他不是來說“我沒錯”的,所以他還是往後退了一步,伸出手來輕輕摸了摸穆勒的拳頭:
“我不是故意的,托馬斯,我向上帝發誓。”
穆勒到底是擡起頭來看着他,明明是在明亮的光線裏,卻像是要穿越大霧去看清加迪爾那般不安與專注。
他的聲音已經開始走調了:“你告訴我這些……又是什麽意思呢?”
“我不知道。”加迪爾也有點緊張:“我只是覺得應該告訴你。”
穆勒微不可察地朝着他坐近了點:“你現在知道我的心意了。”
加迪爾與其說是臉紅了,不如說是皮膚又在自顧自地發燙,他的心跳并沒有加速。這一次光線非常足,他如願以償地在穆勒宛如糖果般清透的棕色虹膜上看到了自己的樣子,很小也很模糊,但宛如全世界的中心一樣,對方的眼睛裏只有他一個人。加迪爾在此之前從沒想過,原來自己會在別人的眼睛裏這麽大、這麽發亮。他自己從沒這麽看過別人。他好像也是第一次看清穆勒的樣子似的,第一次看清對方的睫毛,瞳孔,鼻梁旁淺淺的曬出來的雀斑,神情好像委屈又着急的小狗。好奇怪,還挺漂亮的,或者說可愛的?原來這就是“漂亮”的感覺嗎?所以別人也是這麽覺得我漂亮嗎?
“所以,你會……你會考慮我嗎?”穆勒的聲音從眼睛以外的地方冒出來。
“我不知道。”加迪爾困惑地輕聲回答:“你也會讓我……讓我很舒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