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分組靠前的好處變得很明顯,在小組賽和淘汰賽之間他們有整整九天的緩沖期,熱熱鬧鬧地玩了兩天才把出線的那股子興奮勁給排解掉。此時依然還有最後兩個組別的晉級名額懸而未決,他們盡可以高枕無憂地痛快看個熱鬧。
加迪爾在早晨醒來時腦子裏就在想這件事,他在早禱感謝了上帝的安排,感謝漫長的時間跨度,讓這兩天亂七八糟的事情還不至于影響到他在接下來的比賽中的狀态。一個宿舍裏總共五個人,現在有三個他都很想躲着,只剩下拉姆……幸好還有拉姆。
對方大概是他這輩子見過最有秩序感的人了,在混亂失控的生活裏有拉姆這樣的存在,讓加迪爾下意識地松了口氣。他從床上爬起來,睡得倒是還不錯,可情緒卻依然沉重——最近每一天發生的事情都越發過載,讓大腦難以負荷。他依然是起床梳洗,幾乎有點不願意照鏡子,生怕看見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最後他還是看了,幸好,在鏡面中出現的他依然是熟悉的樣子,褪去了昨晚的那種紅豔,似乎又變回了白開水的感覺。
加迪爾抿了抿顏色發淡的嘴唇,看着自己在陽光下幹淨到有種半透明感的肌膚和瞳孔,不知道為什麽感覺稍微安定了些。他今天起得比平時還早想躲開所有人,誰知道下樓時候拉姆竟然又已經在了——往常這個時候對方應該也就剛起來才對。
已經收拾整齊、顯得十分清爽的拉姆卻一點意外的表情都沒有,依然和每一天一樣舉起手裏的咖啡來,看着他笑道:“一起去吃早飯吧?”
加迪爾每天下樓時總能看見拉姆站在這裏微笑,像是玩家和一個固定的游戲npc打招呼一般,從來沒有關心過對方在他起床前都在做什麽。如果讓他去想的話,他也只能想到拉姆換好衣服洗漱完就下來煮咖啡了——可實際上對方的晨間生活遠比他想象中要豐富。他認為還在睡眠中的室友也并不真的都在睡。拉姆和穆勒的許多談話總是發生在他起床前,今天也一樣。
“你告訴他就告訴他,別想再拿這個管着我*——”穆勒頂着亂糟糟的頭發和黑眼圈打哈欠:“我自己已經講過了,我才不怕。”
拉姆才不會是拿着失效籌碼進行談判的傻子,他很從容地回複:“是嗎?你私下給萊萬多夫斯基牽線搭橋,讓他臨陣變卦轉會*的事情他也知道了?”
穆勒的臉色變了:“不要把工作摻和到私事裏——這是拜仁的公事,你難道又不知道?菲利普?”
“我當然知道,但我沒參與。”拉姆平淡地說:“你不要做得太過火了,托馬斯。你這麽步步緊逼,加迪爾會受不了。”
穆勒似笑非笑起來:“你怎麽知道他受不了?這是我們倆的事,加迪爾又不會和你講,菲利普。這可不像分宿舍,和助教打聲招呼就能改掉方案,把人搶到自己這裏來——”
拉姆垂下眼睛,不再理會他虛張聲勢的譏諷,在關門離開前一錘定音:“只要我還是隊長,他就在我責任內。這事沒得商量,托馬斯,別像條瘋狗一樣。”
和加迪爾熟悉的這個“生物鐘超規律隊長”不同的是,拉姆其實是個作息很随意的人。他的睡覺時間依據當天的事情決定,忙了他就熬夜,不忙就按點休息,第二天根據狀态增減午休。能支撐這種任性作息的條件是,他總是能在五到十分鐘內就陷入睡眠。他是個很擅長自控的人,控制呼吸,控制肌肉,控制思緒,甚至是控制夢境——他很少做夢。倒不是說他是那種毫無煩心事的傻子,而是正因為他深知自己大腦的負荷有多重,所以才格外要去控制,否則他能夜夜思慮到天明。一旦開始控制,睡眠對他來說就再也沒有什麽特別舒服或不舒服的地方了,就和吃飯、喝水、刷牙等等事情一樣,只是生活中必要、但又完全不值得浪費注意力和情緒的活動之一。
這樣慣常到無趣、近乎發苦的工具性質睡眠持續了很久,直到加迪爾的出現。
拉姆知道追求舒适和快樂是人類的本能,所以他從來不會因此而瞧不起他人。但是對他自己來說,随着年齡的增長,他越來越不能放任自己去追逐這種本能,他不允許自我溺愛和自我寬容。因為他知道舒适中固然有放松和慰藉,可也藏着向下和混亂的危機。如果他是個平和的小白領,每天過着兩點一線的上班族生活,在周末懶洋洋地購物、補覺、休閑,那麽他不會對自己這麽苛刻,然而他不是。他不是可以去肆意享受生活的人,因為他有太多向上的欲望。渴望勝利,渴望權力,渴望秩序,渴望名望,渴望成就,渴望書寫些什麽……又或許這些只是附加的産品,他內心永遠不滿足的是向上的狀态本身。有些人的人生總在快樂閑逛,而另一些人永遠在不知足地攀爬,二者都沒有對錯可言,人各有志,再普通不過的事情。
拉姆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夢想和野心,他生而與這種內在的力量為伍。所以當他第一次躺在床上、失去了慣常的控制力,整整半個多小時無法入睡時,他的第一反應不是氣惱,而是驚訝——驚訝于自己的大腦也和別人一樣不聽使喚起來,非要在該休息的時刻依然充滿愉悅地、好奇地……想着白天看到的漂亮男孩。
他驚訝于他看了那麽多的細節,那麽久的時間,以至于滿打滿算也就三小時的接觸卻留下了那麽多信息,此時被大腦美美地拿出來翻來覆去地品。
拉姆甚至是在這樣的時刻才意識到自己比賽時一直在無意識地打量加迪爾——當然了,那時候加迪爾還在踢前鋒位,他盯防多一點也是正常的。可比賽時的凝視是純粹的競技,他看的是對方的跑位,是身體重心和射門傾向,是腳踝扭曲的弧度——現在腦子裏浮現的卻是加迪爾被他放鏟後坐在地上環着雪白的一雙漂亮腿擡起頭,眉頭微微蹙着,楚楚可憐的模樣。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拉,對方卻扭過頭自己爬了起來,金發打着卷,嘴唇被抿成了桃/色。他有點無措地喘了口氣,睜開眼睛看着天花板,試圖用這樣的方式來切斷大腦過于活躍的律動,但是效果并不太好。加迪爾開始跑到屋頂上投射的紗窗花紋影子中,更加鮮活地動來動去。大腦毫無節制也毫無緣由地聯想着,眼睛看到什麽或不看到什麽完全不重要,重要的是用那張美麗的臉狂熱地塞滿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告訴心髒,血液和每一個器官睡什麽睡,都起來嗨。
拉姆第一次在睡前這麽生氣和煩躁,他感覺自己被自己的身體抛棄了。加迪爾瞬間變成了貼着“危險,一級警告”的巨大威脅來源,仿佛不是還沒成年的柔弱天才少年,而是什麽長着人畜無害外表的小怪物一般。拉姆很刻意地讓自己回避加迪爾相關的信息,來平複不受控的糟糕大腦,但是他又一次失敗了。他沒有成功地控制好心情,反而像個不斷地想“哦,我可千萬不能想象房間裏有個大象啊”的笨蛋一樣,用加迪爾塞滿了自己的聰明頭腦。
盡管很郁悶,很不爽,但他還是向自己妥協了,很少見地妥協了。他不再那麽抗拒不經意間聽到加迪爾的名字,不再抗拒看見拍着他特寫的新聞,不再抗拒社交媒體不斷推送多特的咨詢和那些無聊的官方自制綜藝,不再抗拒把這些無聊綜藝裏含有加迪爾的那些看完。這個賽季第二次碰面時,他也沒有抗拒自己內心的呼喚,選擇在路過對方時十分自然地停下腳步,和他握了握手。
加迪爾迷茫又乖巧地任由他握着,反應慢了半拍,拉姆感受着指尖從加迪爾指腹上緩慢滑開的瞬間,舒服和愉悅的感覺簡直是透過指尖在他的身體裏炸開,仿佛他不爽了半個賽季,就是在等待此時此刻——等待這個握手,等待這個觸碰,等待對方像現在這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我聽說了點關于大名單的傳言,小朋友。”拉姆非常輕松地現撿了一個再合理不過的打招呼借口,甚至俏皮地wink了一下:“你最好現在開始準備行禮了——他們有時候會不太貼心,讓你在幾個小時內就報道。”
“哇嗚!你都來招呼了,那肯定是有準信了呀!”穆勒比加迪爾本人激動多了,在旁邊彈來彈去地嚷嚷:“菲利普,你偏心!!!我第一次進國家隊的時候緊張得要死了,你還一臉真誠地跟我說你一點都不知道消息——”
“實際上我們都知道了。”施魏因施泰格回過頭來插話,笑容裏全然是促狹:“我們說好了一起瞞着你的——誰讓你提前幾個月就開始念叨,誰受得了啊。”
拜仁全隊都快活地笑了起來。加迪爾穿着客場球衣站在笑聲中央,眨了眨眼睛向拉姆認真道謝:“謝謝你,隊長。”
如果他是拜仁的球員就好了。
拉姆少有地十分主動地渴望起了俱樂部能出去挖挖牆角。但是加迪爾是挖不動的,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他就沒見過第二個比加迪爾更心志堅定的人。如果說他是靠着自我控制來洗刷情緒和念頭的話,加迪爾就是天然地、字面意義上的目中無人,心如明鏡。很多時候拉姆看着他站在那裏,會感覺看到了一塊水晶而不是一個會有斑駁思想的活人。這樣的加迪爾在球場上當然是異常具有威力的,他簡直是不會痛不會累也不會煩躁的足球機器。但是拉姆并不恐懼他在球場上的表現,他在這裏也有着非凡的才華、經驗和能量,他不恐懼任何對手,再天才的也一樣。真正令他感到胃部灼燒的是場下的加迪爾,眨着金色睫毛輕聲喊他隊長的加迪爾,那麽無聲地站在那兒,或者只是在偏着頭和誰說話,指尖輕輕地搭在他們的黑發上親吻額頭——比蝴蝶煽動翅膀還要輕飄純潔的親吻,在他的肺腑裏卻掀動着十二級風暴。
拉姆原本覺得不受控制的生理性迷戀就已經是全世界最糟糕的事情,然後他才意識到更糟糕的是這種沖動并不随着時間的流逝削減哪怕分毫。如果喜歡變得如此漫長,哪怕拉姆堅信這只是奇怪的化學作用,他也沒法否認這越發不像是沖動。
可是——認真地喜歡一個比自己小了整整九歲、一整年裏只是在聯賽和國家隊見幾面的男孩?
拉姆自己都被自己的荒誕逗樂,把這念頭扔出腦海。
加迪爾對他來說開始變得很像意志力的鍛煉品,像個迷人但不該得到、也得不到的獎杯。拉姆用加迪爾來鍛煉忍耐和克制,鍛煉如何把自己的渴望埋在地底不讓一個人看見,就像若無其事地踩着一座躁動的火山卻如行走冰川。在這種過程裏很難不發現還有別人圍着他的獎杯打轉,試圖上手摸一摸、舔一舔、抱一抱、偷回家……但是拉姆并不擔憂、也不嫉妒或恐懼,因為他知道看起來總是安靜陷在男人懷裏發呆的加迪爾實際上是高高擺在遠處的。他并不會被人得到,也不會往下陷落。加迪爾也是人生的攀登者,盡管他的向上完全是無意識的,是苦行僧式的,充滿了困惑和自我探索的。
我才是真正站在他的旁邊,清楚地看着他,了解着他,知道他是什麽樣的性格,知道他想要什麽,知道他不想要什麽,知道他在煩心什麽……
但我就站在這裏,我不會邁過去。
至少現在不會。
拉姆體貼地先按開門,讓加迪爾出去,他收拾一下要扔掉的垃圾和紙盒。今日天氣依然美妙極了,風把樹葉吹得嘩嘩作響,他的小美人安靜地站在幾米開外發着呆,等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