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加迪爾在比賽結束後接到了來自卡卡的祝賀短信。巴西隊已經先一步晉級了,對方的問候顯得十分體貼。上一次他們的對話停止在了加迪爾的玩笑上,卡卡顯得有點被吓到似的,可現在他又若無其事地繼續來關心了,讓加迪爾再一次感受到了“真搞不懂你”。
為什麽白天這麽害羞,夜裏喝了酒突然又熱情得讓人驚訝呢,加迪爾邊想邊回複了感謝。他坐在座位上,濕漉漉的頭發上蓋着毛巾。有一兩撮不聽話的發絲在滴水,掉落在手機屏幕上,放大了萊萬的名字和旁邊的小紅點,讓人很煩心,于是他就關掉了它,轉而開始專心致志地擦自己的頭發。踢加時賽确實是太累了,他好久沒有感到這種整個呼吸系統像是都被劃了刀的感覺,呼吸都費力,兩條腿更是像灌了鉛一樣又沉又發軟。他安靜地坐在座位上,舉着酸軟無力的胳膊用毛巾包裹頭發,又感覺自己像是短暫地脫離了這個世界,陷入了時間停滞又或者是扭曲的縫隙裏。
在別人看來就是他在發呆,擦頭發擦着擦着不動了,呆呆地看着地面。這是很常見的,在多特的時候往往是德布勞內搶着幫加迪爾擦頭發——比利時人是有點子古怪在身上的,很多時候他顯得過于容易害羞,在另一些時候又顯得過于理直氣壯地大膽,仿佛他是加迪爾的老婆似的,誰都不準和他搶。這一會兒是坐在加迪爾旁邊的施魏因施泰格順手就抓住了快滑落的毛巾,在小美人愣愣地擡起頭看他時笑了起來。
“累了嗎?你看起來快睡着了。”施魏因施泰格一邊熟稔又溫柔地舉起自己帶的小梳子打理起了加迪爾被弄得亂七八糟的可憐金發,一邊招呼別人把吹風機遞過來。加迪爾像只被人類抓住吹毛的貓一樣懵懵地被握住肩膀,在轟隆隆的熱風下很快就被烘幹了頭毛。施魏因施泰格又擰開了自己的護發精油倒了點出來,細致地抹勻在溫熱的手心裏,然後抓到加迪爾的頭發上。這麽打理過後,加迪爾本來就很漂亮光滑的發絲精巧地卷着,簡直像假發海報裏那樣閃閃發光。
“真漂亮。”施魏因施泰格很滿意地颠了颠他的頭發:“你之前燙過嗎?”
不用加迪爾回答他也知道自己問錯話了,當然是沒有的。加迪爾顯然不是會追逐時尚的臭屁青年,他只是……
“哎,你真是太會長了。”施魏因施泰格嘆了口氣。
他只是天生漂亮。這種天生的漂亮是有壓倒性攻擊力的,披着麻袋也漂亮,穿着運動服也漂亮,不用化妝也漂亮,頭發自然的樣子就像是精心設計出來的,勝過大部分後天的矯飾——也許确實是上帝精心設計的吧,否則人和人怎麽會這麽不一樣呢?施魏因施泰格想到了第一次見加迪爾的我時候,他站在花裏胡哨高高大大的人堆裏,幹淨得像十二月的雪,金色的睫毛蓋在淺藍色的眼珠上,好看得能讓周圍的所有人都變模糊,變成攝影使用大光圈時畫面裏那些被虛化掉的、無關緊要的背景。
好幾年過去了,他依然是這麽好,這種美麗随着年齡的增長有增無減。這樣的小人本不該攪和進他們亂七八糟的事情裏,他就應該像這樣閃閃發亮幹幹淨淨地坐着,等着別人去珍愛的。施魏因施泰格像是忽然感到自慚形穢般縮回了放在加迪爾頭發上的手,收回嘴唇邊咳了一聲,淡淡的香氣在他的鼻尖萦繞:“好啦好啦,都弄好了。”
“謝謝你,Schweini。”加迪爾跑得嗓子都啞了,這樣認真看着別人又說話的樣子顯得很像撒嬌。波多爾斯基已經收拾好東西站起來準備走了,路過他們時摸了把加迪爾的頭發笑道:“巴斯蒂安還是有點用的嘛。”
施魏因施泰格不安地繃緊了身子向他遞眼神,幸好波多爾斯基沒有再多說什麽的意思。他很愉快地給加迪爾推薦了一個新口味的洗發水。
“它是唯一一個流進嘴裏時候不會苦的,神奇吧?”
加迪爾笑了起來:“我又不要吃香波……”
他們很自然地說着說着就一起拎包準備上大巴去了。施魏因施泰格像被抛棄了一樣站了起來跟在他倆後面,失魂落魄的,連克洛澤走到了他身邊都沒注意,被拍了下肩膀時差點沒大叫着蹦起來。
“天啊,你怎麽啦?”三十四歲老頭子被吓了一大跳,比他還緊張。
“啊,對不起,沒事,我有點走神……”
施魏因施泰格尴尬又沮喪地塌下肩膀,抓了抓腦袋。給加迪爾弄了半天,他自己的頭發倒是亂七八糟的。天色将晚,他們走在走廊裏,臉上的燈光和陰影都随着腳步上上下下起伏。克洛澤側過臉打量,發現他的臉又紅又白,深色的瞳仁晶亮晶亮,像是蒙着水汽。不知道還以為他剛剛被誰欺負了呢。他這幅可憐相讓克洛澤把嘴裏打趣的話給咽了回去,只是拍了拍他的胳膊:“走快點吧。”
今天車上的鬧騰勁就小了很多,大夥都累壞了,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都起起伏伏壓力太大,好多人剛上車沒多久就一頭栽倒睡了過去。今天的關鍵先生許爾勒倒是勁頭很足,樂呵呵地站在車前面接上自己的MP3放歌,在隊友們的掌聲和口哨聲中嘿嘿嘿地傻樂。加迪爾自己一個人坐,穆勒本來想湊過來,但是被拉姆提走說要問個什麽事就再也沒回來。他扭頭看着車窗,借着模糊的倒影搜索克羅斯,對方大概坐在他斜後方兩三排的位置,正好在窗戶能捕捉的邊緣,戴着耳機閉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加迪爾下意識地摸了摸窗戶上小小的、模糊的克羅斯,結果卻是一下子把熱氣糊到了上面,玻璃上迅速挂了片霧,霧裏的人也消失了。
手機發出了最低檔的極小的提示音,他翻開了看,又是萊萬的消息。一個小時前發來的是“恭喜比賽勝利,辛苦了(擁抱)”,現在的是“在車上了吧?你今天一定累壞了,睡覺記得加件外套。”
大巴車上冷氣足得像是要一路去南極融入當地氣候,加迪爾确實有過在車上凍感冒的倒黴經歷,在那次之後萊萬就總是很注意這件事,每次坐車都要檢查一遍他有沒有穿好衣服,經常把自己的脫下來給他也蓋上。加迪爾一邊清楚地知道對方是故意在這麽說來喚起他的愧疚、提醒他惦念舊情,一邊又還是忍不住上當了。
加迪爾本來認為他再也不要把萊萬當成朋友了,可現在不過才過去兩個多月,這份決心好像就在動搖。他的心靈最近為什麽總是這麽不安定,總是這麽不聽指揮?加迪爾也不理解。過多的困惑把他淹沒到甚至不知道從哪裏開始整理自己,就像是在一團毛線裏試圖找到線頭在哪一樣困難。他應該和萊萬和好嗎?那樣不就是沒有底線。他應該冷淡地敷衍兩句嗎?那樣太虛僞。加迪爾有點煩躁地把手機關掉,閉上了眼睛。車裏确實很冷,他的腦袋正上方偏前一點就有個空調扇葉在暗自用力,吹得他額頭疼。
他還是睜開眼睛穿上了外套。
今晚的慶功宴加迪爾直接沒去。他也不是唯一一個直接回去睡覺的人,克羅斯連落地集合都沒參加,和教練說了一聲直接就沒影了。踢滿了一百二十分鐘的都有點受不了,今天堪稱封神、強行為整支隊伍續命到最後的諾伊爾更是嚷嚷着他只能喝一口酒,不然馬上就要睡死在草坪上了,于是今晚就從聚衆party變成了自由活動。加迪爾倒在床上時才九點不到,一睜眼就已經是半夜三點了。
他被吓醒了,夢裏,克羅斯像他對待萊萬一樣不理會他了。加迪爾夢到自己給對方發了很多很多消息,發了很多很多年,但一直都是已讀不回。
他從床上爬了起來,沒有完全睡醒,但也睡不着了。他感覺頭暈乎乎的,既舒服又不舒服,半夢半醒踩在棉花上一樣。要不是很确信自己賽後只喝過他親手開封的礦泉水,加迪爾都要懷疑誰給他偷偷灌酒了。盡管他沒喝過酒,但在別人的描述裏喝過酒就是這樣的感覺。還是說人到半夜就是會和平時不一樣呢?就像卡卡那樣,總是在半夜給他發熱情短信,一大早起來又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所以現在的我也是“熱情奔放”的我嗎?加迪爾使勁想着。他不知道為什麽就迷迷瞪瞪地走到了鏡子那邊去。月光皎潔如雪,不用開燈他也在衛生間裏把自己看得清清楚楚,一個小雪人一樣的他,好像掉色了似的,頭發和眼睛的顏色都不突出了,整個人仿佛變透明了。
看起來好幹淨啊。加迪爾想,這樣的人去和Toni道歉的話,他會不會想要原諒一點呢?
這個念頭毫無征兆也毫無邏輯地就冒了出來,卻立刻就強烈地支配了他的整個身心。加迪爾決定立刻就出發。他換上了衣服,換上了鞋子,摸好鑰匙,踮起腳尖踩在寂靜的宿舍樓裏,盡量不讓木地板發出聲響,像只小偷幽靈一樣飄出了大樓,飄進了月光裏。晚風吹得他的眼睛更酸了,他有點分不清自己走路時到底睜沒睜開眼睛,有沒有走歪掉。但反正他也模模糊糊地摸到了施魏因施泰格這棟宿舍下面。
克羅斯住在三樓。
這棟別墅和他們的那一間結構稍微有點不一樣,陽臺外是個小花園,一樓客廳有個小樓梯接過來,花園裏栽了大樹和一些花。花園外牆不高,加迪爾費了半天的勁爬了進來,然後開始思考該怎麽上去。如果他神志有哪怕一點點清醒,這時候也該知道選擇打道回府,但他偏偏非常狂野而無厘頭地生出了“我要爬樹上去”的念頭,不知道是不是上次波多爾斯基從樹而降在他心裏種下的奇怪種子。于是他開始爬,這個念頭可太糟糕了,因為他其實沒爬過樹,所以毫無經驗和技巧可言。而且他依然陷入在那種睜不開眼的狀态裏,所以一會兒感覺自己在向上,一會兒感覺自己在下降,過了一會兒再看才發現他正呆呆地趴在一根大樹枝上臉朝下,臉皮貼着粗糙的樹皮,被蹭得生疼,不知道有沒有磨破。
Toni在哪裏啊……加迪爾呆呆地趴着,感覺手腳都使不上力氣,眼皮也更睜不開了。
在他這麽折騰的功夫裏,一樓的門開了。
施魏因施泰格困惑又警惕地手裏拿着手機和棍子,探頭打量大半夜的外面哪來的動靜——然後他就整個人都呆滞了。
“加,加迪爾?”他甚至揉了揉眼睛,感覺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我的上帝啊,你夢游了嗎?你在這裏幹嘛?”他幾步沖到了樹下握住他的手,加迪爾從這根低矮粗壯的樹枝上掉了下來,挂進了他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