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加迪爾沒清醒過來。踢滿一百二十分鐘的比賽确實是太累了,在半夜強行開機也不是他做過的事情。他困頓地挂在人懷裏,找到溫暖堅實的依靠後就徹底睡着了。施魏因施泰格無奈地把他抱進屋裏時,他甚至已經很安心地陷入了規律的呼吸,小小的氣流在別人的脖頸上卷動着風暴,波及心髒,帶來不整齊的跳動。

加迪爾算不上輕,不過對于另一個壯漢隊友來說顯然也算不上重。施魏因施泰格盡量小聲而安穩地把他半摟半抱回了自己的房間,放置到了床上,用手小心翼翼地墊着加迪爾的腦袋讓他躺好在枕頭上,然後又把手掌抽走。這點動靜沒能把加迪爾弄醒,躺在床上後他睡得更沉了,無意識地靠着還帶着主人餘溫的被子,像個月光下迷路的天使。

施魏因施泰格感到棘手極了。這一會兒讓他把加迪爾搖醒也不是人幹的事,但是就讓他在這兒睡着,明早起來那邊發現丢了人,這邊發現他一晚上過去床上多了一個,這叫什麽事?現在大半夜的鬧出動靜來更不得了,人家還不得以為加迪爾和他有什麽事呢,半夜三點爬牆來找他。

想到這裏,他的心倒是又期待又否認地滑過了一個念頭:不會真是來找他的吧?但是下一秒他就否定掉了,他知道加迪爾和他可沒什麽愛恨情仇,絕對不會睡得迷迷糊糊非要來尋他不可的。

這麽一想,他倒是對加迪爾為什麽在這裏有了模模糊糊的想法。他幾乎是立刻就要起身去樓上敲克羅斯的門,但是剛站起來就又坐了回來。他坐在床邊看着加迪爾,月光灑在他的臉上,他睡得很好,也很可憐,很倦怠,睫毛顫動着。脆弱無暇的模樣像倦怠的飛鳥小心地停在枝頭,任由風暴席卷自己的羽毛。

加迪爾很在乎克羅斯,大家都知道。也正是這樣,克羅斯才總是在傷害他,總是能夠傷害到他。克羅斯能夠讓他在這麽一個累到極致的夜晚都睡不好,可憐巴巴地夢游。克羅斯能夠讓他流眼淚。克羅斯可以讓加迪爾一次又一次地原諒他,一次又一次地和好如初,下一次繼續這樣的過程。

克羅斯能夠做這些事情,但是他不應該這麽做。

施魏因施泰格不是嫉妒他們之間的關系,他只是感覺最起碼此時此刻,今時今夜,加迪爾應該安心地睡去,擺脫這些疲倦。他不該被叫醒,叫醒進糟糕的生活。他甚至不應該躺在這裏,躺在這張全是屬于別的成年男人氣味的床上,躺在他的須後水,古龍水和沐浴露的氣味中間,這些東西會弄髒了他。

施魏因施泰格無措地看着加迪爾稍微翻了個身,緊張得屏住了呼吸,幸好對方沒有醒來,只是多卷了點被子裹住了自己。他又覺得可愛又無奈地嘆了口氣,還是站起身來幫他蓋了一下,整理好一切,才又坐回床邊,疲倦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他當然也很累,但此時卻毫無睡意。他在想自己和波多爾斯基的關系,和加迪爾的關系,加迪爾和波多爾斯基的關系,在想自己的青春年少,想八年前他第一次參加世界杯,也想到那時候毫無晦澀的愛和心跳。那是他人生裏最熾熱美麗的夏天,像是透支掉了生命裏所有的陽光,以至于以後的每一個長夏,都只帶來更深重的痛苦和泥潭。

“我喜歡他——你也喜歡,是不是?”他想到波多爾斯基用香煙在他身上比劃着挑選位置,毫不在乎地看着他時的神情:“一刀兩斷,或者三個人一起……你選吧。”*

他閉上眼睛,手指撫摸上腹部左側。傷口是個很小的圓,掀起衣服都不大明顯,隔着摸更是沒感覺。可施魏因施泰格清晰地知道它在哪。盡管波多爾斯基挑的是細煙,也沒用力氣,但依然很痛,痛極了。可是他活該這麽痛,這一切都是他罪有應得的,加迪爾卻不是。

加迪爾是在早上六點半被叫醒的。對于自己昨晚做的事情,他的記憶已經相當模糊了,甚至有點分不清是做夢還是現實,但是在別人床上醒過來的事實讓一切變得非常簡單,他近乎是驚恐地掀開被子跳了下來,施魏因施泰格正沖着他比劃“噓”的手勢。

“對不起……”

“沒事。”施魏因施泰格笑了起來,十分放松的樣子:“可能是有點夢游,我就把你弄回來睡了——我知道你應該不想讓人發現。樓上那群臭小子都沒醒呢,別擔心。”

加迪爾感激得都有點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我……”

“我小時候也這樣,沒關系的。”施魏因施泰格調皮地眨了眨眼睛,抱住他安慰地拍了拍後背:“我好幾次沿着公路走了兩千米,你沒走到海裏去已經夠好了。”

“真的嗎?”加迪爾糊塗了,他不知道原來這種事情這麽常見,施魏因施泰格的反應簡直像看到了路邊飛過小鴿子一樣平淡,仿佛出現這種事情是天經地義、再普通不過的。

“當然了。”施魏因施泰格扶着他的肩膀松開擁抱,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頭發,帶來一種非常親厚的安心感:“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加迪爾夜半時分去尋找克羅斯的計劃就這麽随着太陽升起和他的睡眠一起稀裏糊塗就流了産。他回到宿舍的時候拉姆已經起來了,幸好他衣服鞋子是換好的,就扯謊自己是早起散步剛回來,拉姆原本沒有起疑,直到他聞到了加迪爾身上陌生的氣味。這讓他的心頭跳了一下,夜不歸宿這種事情發生在加迪爾身上當然是很荒誕的,但是他實在是想不出如果只是剛剛在外面碰見人的話怎麽才能沾染到這麽清楚的香水味。他一時分辨不出來這是誰的香,早餐時哈欠連天的施魏因施泰格來和他打招呼時他才匹配完畢。

完全無法想到他們怎麽會在一起,又做了什麽。

失控的感覺并不好,盡管拉姆依然很平常而理智地坐在座位上,沖着大家人畜無害地笑,但是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控制欲在報警,發出強烈的不爽和忌憚。他又一次為自己對加迪爾的過度在意而吃驚,也又一次感到有點新鮮有趣。

穆勒今天完全憋不住勁了。昨天的大勝顯然讓隊伍內的氣氛松弛了很多,松弛就意味着空間,意味着他懶洋洋地往加迪爾旁邊一坐、把胳膊搭在對方背後面時候拉姆不會出來把他揪走。加迪爾僵硬了一下,穆勒察覺到了這一點,卻越發笑得美滋滋起來,像只粘人的大貓,豹子一類的長條動物,高高興興地貼在他旁邊伸展着蹭了蹭臉。

站在他們斜對面的克羅斯放下杯子,生生掉了個頭走去了反方向。

這是和好的信號,加迪爾接收到了。他本來也沒有和穆勒生氣,只是那天晚上對方太過放肆,弄得他到現在都還感覺害羞和棘手、不太能接受。但是穆勒這麽主動示好,他也不可能過分到在大庭廣衆之下把對方推開,就只是沒主動也沒拒絕地接受了。

默許的态度在別人看來,就很像一種默契十足的溺愛與縱容。穆勒喜歡這種感覺,喜歡此時此刻因為大膽和随意,他離加迪爾最近,而所有人都只能眼裏噴火地看着。

“睡得好嗎?”他高高興興地笑起來,手裏幫加迪爾給面包片抹黃油,露出一邊小虎牙,眼睛亮亮的,變成了非常可愛的圓形。被勝利和睡眠喂飽的他比剛做完醫美的貴婦看起來還容光煥發,漂亮極了,奈何坐在他旁邊的小美人是個瞎子。

加迪爾在暗自找克羅斯坐在哪裏去了,不過沒讓人看出來,點點頭說挺好的。穆勒把面包塞給他時他還有點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地就咬住了。這麽親昵的舉動可不常有,連穆勒自己都愣了一下,手一下子就縮了回去。

他嘴上倒是不饒人:“想要人喂早說呀——”

加迪爾哭笑不得,忍不住擡手作勢要打他,大家都笑了起來,這個早餐又吃得熱熱鬧鬧。有穆勒在的地方玩笑話就少不了,他開心的時候就能讓所有人都開心起來。

除了克羅斯。

他不是不合群,就是單純的情緒不太受別人影響。大家開心是大家開心,他不會調動自己的情緒去刻意配合,也不會面露不滿來敗壞別人的興致,他就只是喜歡保持自己舒服的狀态。不過此時此刻他并不能感到舒服,他所有的力氣都拿來克制痛苦了。事情又變得很像世界杯剛開始時的狀态,所有人都快樂,只有他和加迪爾又站到了兩邊。可是比起那時候他要少些憤怒多些絕望,那個時候他在等加迪爾來哄、來妥協,現在的他倒是想立刻放下所有身段去和好,卻不能夠。

加迪爾讨厭我。他舉起勺子挖上一點炒飯,放進嘴裏,什麽味道都咀嚼不出來。他不讓我喜歡他。

可是我又做不到。

穆勒肯定可以,他最會裝了。克羅斯無端地賭氣想。此刻他不是覺得穆勒圓滑的性格有什麽不好,而是恨不得對方能分點給他。他也想學會假裝,學會曲折,學會溫柔地等待和隐瞞心事,但如果學了這些,他還是他自己嗎?

今天他們沒有按照慣例接受理療、嘻嘻哈哈地玩上大半天。淘汰賽的賽程更緊,壓力也更大,每一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是真正的獨木橋游戲。盡管昨天他們還是驚險過關,但是勒夫可不敢大意,所以一大早就把所有球員都弄在了一起開會,仔仔細細地複盤昨天比賽裏他們出現的問題。作為膽大包天偷練戰術還敢在那麽關鍵的時刻拿主意用的“犯罪分子”,穆勒幾個被嚴厲地批評了一通。

“年輕人愛耍花樣是正常的,但是不要太不紮實了,小心聰明反被聰明誤。”雖然說是幾個人,但勒夫主要還是看着穆勒,面露不滿,但也沒多說,不想拂了他的面子和情緒,這可不利于隊內關系。

拉姆主動承擔了責任:“我當時也同意了……”

勒夫無奈地搖搖頭:“下不為例。”

接着他就調整ppt,給大家看了新的定位球訓練模板,其中任意球那一欄裏已經把穆勒的摔倒戰術十分嚴肅而喜劇地放了進去,盡管優先級排在了最末,并寫着非特殊情況不使用,但大夥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一通複盤會議開了整整五六個小時,中間他們甚至吃了午飯休息了一通然後繼續,到結束時已經是下午四五點了。複盤完,昨天比賽時的壓力、困惑、想法和勝利後稀裏糊塗的膨脹才總算是真的離開了隊伍,大夥又覺得他們頭腦清楚地回到了陸地上,呼吸都快變輕快了。不過這是對大部分人來說的,對于成績困難戶來講就是折磨了,昨天進了唯一一球的大功臣許爾勒就像脫了一層皮一般煎熬,好不容易在陽光中肆意伸展自己的胳膊。

“我才聽了半小時就開始走神了!我像是失憶了一樣,根本不記得你們當時是那麽踢的,明明我就坐在替補席上,看得那麽緊張。”

“沒事的。”格策很好心地安慰他:“你不是聽不懂,你只是睡着了,還打了一會兒呼。”

許爾勒看起來更悲傷了。

加迪爾晚飯後禮貌地告別了十分想和他一起去散步的穆勒,自己在占地面積相當可觀的度假村裏逛了起來。很多當地人送給他們的小旗子和花環挂在門口,顯得非常溫馨可愛。他有點懷念起集訓時候可以去射箭,那是他寶貴的和自己獨處、整理思緒的時間。但是現在這樣也不錯,他慢慢走到了海邊,看着太陽已經落到了水邊,把整個沙灘和海洋都侵染成粉橙色的一大片。

他現在才能好好地想自己昨天半夜糊塗的行為,想到自己在朦朦胧胧的狀态裏是多麽清晰而強烈地渴望和克羅斯和好如初,向他道歉、取得原諒,這讓現在這個清醒的他都感到驚訝。加迪爾第一次相對客觀地捕捉到了他自己對自己生發的,那些強烈的自我不滿和自我厭惡情緒。他感受到了痛恨自己會讓別人受傷,痛恨和恐懼所有無法回報的愛。為什麽無法回報——因為別人的愛顯得非常寶貴和高尚,不是他應該獲得的好東西。克羅斯的愛是寶貴的,不該給他;羅伊斯的愛是寶貴的,不該給他;穆勒的愛也是寶貴的,不該給他……只有他自己的愛是廉價的,應該給所有人,應該再給得多一點,給到無法再給為止。

我一直認為自己是不值得被愛的嗎?

伴随着這個念頭翻滾起來的是他很多讨厭自己的地方。從大的方面,他讨厭自己最近放/浪、總是和大家都牽扯不清的行為,讨厭自己模糊的心,讨厭自己沒有喜歡的東西,讨厭自己總是沒有力氣、感覺不知道該幹什麽。從小的方面,他讨厭自己犯錯,讨厭失誤,有時候還會讨厭自己的臉,讨厭這種無用但惹麻煩的漂亮……加迪爾從來不知道自己對自己有這麽多的抱怨和責備,他不知道這些念頭是從哪裏來的。他從來沒有意識到這是一種不太公平的自我苛責,因為他早就習慣了嚴于律己,習慣了自我審查,自我約束和批評。可是這種力量仿佛會脫軌,會讓他越壓抑越壓抑不住很多複雜又鮮活的情緒,讓他坐在這裏看着太陽,感覺自己的生命仿佛不屬于自己,他從來沒有認真地感知和欣賞過,沒有對着光舉起自己的手掌,看裏面鮮紅的血管。

做個上帝愛的信徒是多麽辛苦的一件事,幾乎要處處違背為人的本能。加迪爾甚至不知道那些本能是什麽。在他的人生裏,沒人為他的訴求定義和伸張過。

又或者說還是有那麽一次的。

加迪爾怔怔地站了起來,第一次沒有在日落時刻對着沉下的太陽做起禱告,而是從海邊撿了一塊小石頭,把它丢進了原本完美起伏的浪濤裏。

諾伊爾在別的宿舍大廳裏和人打牌完回房間,一進門一開燈,被床上坐着的人影吓得差點沒大叫。但是金燦燦的頭發讓他吞回了聲音,加迪爾剛從他的床上坐起來,剛剛可能是趴着的,臉泛着不自然的紅。

極其反常地出現在這裏,以極其反常的姿态。

他第一時間若無其事地關上房門,反鎖起來。

“嘿,甜心。”他一邊脫掉外套一邊朝着他走了過來,在床邊坐下,體重壓得床鋪往下陷了點:“你是真的吧?我今天可沒喝酒啊……哦,真的是真的。”

加迪爾摸上他捏到自己臉旁的手,沒有打開,遲疑着感受這份來自另一個人的溫度和觸感,和他指腹上厚實的繭。諾伊爾也不問他是來幹嘛的,就這麽坐着看着他,寬大的手掌能包住加迪爾的臉,把他的耳朵揉得滾燙。

“曼努……你能脫衣服嗎?”

諾伊爾萬萬沒想到他會提出這種要求,十分意外地挑起了眉頭:“你想看?”

加迪爾點了點頭,于是高大的門将真的就從善如流地帶着笑站了起來,毫無羞澀地在他面前解開紐扣,直到一件不剩。

運動員的體魄大多是很棒的,但一米九幾、比例完美、鍛煉非凡的門将身體更漂亮,所有男人看了都會崇拜和嫉妒這樣完美強壯的身體。整個世界杯期間他們為了配合商業活動又一直被強制脫毛,更是讓人漂亮得像從事特殊拍攝的敬業員工。諾伊爾等了一分鐘加迪爾的反應,沒等到,就主動問了:

“好看嗎?”

“好看。”加迪爾想了一會兒,不太好意思、也有點困擾地說:“但是我不懂大家為什麽愛看。我還是更喜歡你上次那樣……那樣摸摸我。”

諾伊爾咬住手腕悶悶地笑了起來,眼淚都笑出來了,生怕動靜太大被外面客廳裏的人聽到,以為他瘋了來問。

“天啊,天啊,我的小寶貝。”他單膝跪到了加迪爾身前,手從他的大腿外滑了上去,運動褲是松緊帶的,這可真是糟糕的方便:“你可真是……別讓我太驚吓了。”

加迪爾緊張地抿着嘴唇,下意識揪住了他的頭發,又松開了手,順着諾伊爾的力氣躺到了床上。

“我只是……只是想要知道……”他也說不清自己想要知道什麽。

“沒關系……”諾伊爾笑着撐在他身上,慢慢爬下去,吻了吻他的小腹:“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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