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加迪爾今天感覺狀态挺好,可能是白天的訓練調動了身體的積極性,也有可能是難得的泡澡讓疲憊感一掃而空,總之他遲遲沒有找到困意。難得沒人打擾,他一口氣看了兩個小時那本卡卡推薦的書,做了很多标注,打算在之後和巴西人分享。和羅伊斯慣常通完電話後他做了晚禱。

月光下他跪在小墊子上,虔誠的姿态一如過往整整二十年的生命。但是在他心中存在的卻不是那種空無一物的孤獨,而是一種沸騰的缥缈的煙霧般的感情。加迪爾仰起頭睜開眼睛,深藍色的天空中群星閃爍,這并不像書中寫的一樣是神在流淚,而只是宇宙浩瀚,人類自戀的妄想。如果世上真的有神明,祂未必會長着人的模樣。

世界從不圍繞人的悲歡離合、苦痛存續而周轉。神不愛人,神也不恨人,神不會聆聽,也不會回應。天地浩瀚,那些所有人類無法想象也無法控制的偉大和隐秘就只是存在着,與人無關。渺小、脆弱、不甘、恐懼和渴望超脫是人自身的命題,不該往外發散到海洋和大地裏。發散也沒用,沒用也還是在發散。

今天他的禱詞不是“主,感謝、贊美歸于你。你使我們在忍耐中生盼望,在盼望中不斷感謝。你所安排的盡是完美……”,不,他已經沒有辦法相信這些話了。生而是個孤兒不是完美的安排,也不是他的過錯,活在日複一日的痛苦和無意義的忍耐中帶來的不是拯救,他沒有辦法去感激和贊美自己的生命和存在。他甚至有時會思索人們為什麽那麽恐懼地獄,人間對加迪爾來說也并不那麽美好,他知道美好存在,可他無法感受,這讓他一直在責怪自己,責怪自己為什麽總是學不會滿足。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加迪爾都會忽然就平靜地開始假想死亡和消失,假設自己從未存在過。這種念頭會讓哪怕和他一樣麻木的心靈都感受到真正的刺痛:他唯一有價值的好像就是這條年輕的生命,這具健康漂亮的身體。現在他連呼吸和心跳都要讨厭嗎?

加迪爾從擁有記憶開始,就在日日夜夜地訴說和拼寫愛字。天父教他愛人,愛主,可他卻從來沒體會過愛是什麽滋味。直到他第一次擁有朋友,第一次擁有會蹲下來撫摸他發絲的長輩,第一次擁有無數人站在看臺上呼喚他的名字,第一次在別人含着淚水的眼睛裏,那麽清晰又長久地被凝視着。

他甚至是過了很久才遲鈍地、恍然大悟地體會到原來這就是愛,沒有由來目的也并不高尚的愛,并不虔誠、也許摻雜着很多笨拙、情/欲和私念的愛,原來這就是他每日都在歌頌的愛。全能的主不曾愛過他,愛他的是殘缺的人。故而在那一刻他感謝的也不是主的旨意和恩賜,他感謝的是愛他的人和被愛的滋味。就像是一無所有的孩子被牽進游樂園,第一反應是呆呆地說謝謝。

謝謝你帶我來玩,被愛的世界好漂亮*。

今晚他的禱告詞是:“我不怕墜落,也不怕毀滅。主,我不覺得我的罪孽醜陋,我不值得你的拯救,也不奢求死後的天堂。我不要再躲藏,不要再迷惘……”

“如果我真的有靈魂,讓我在這一世就感受它。”

他想到睡不着覺。在最近漫長的煎熬中發生改變後,加迪爾的神經總是有種異常的不安和興奮,像是他在重啓自己的生命一樣,感覺都在變敏銳,窗外一點點樹木的香都濃郁得如叢林,幾聲鳥叫吵過協奏曲。他完全舍不得在變得全新的世界中遲鈍睡去,像只破殼小鳥似的迫切想要向外伸展。他又開始想見克羅斯,想和他說話,想和他親吻,想要緊密的擁抱和有人傾聽,最好還能聊聊羅伊斯,畢竟克羅斯是唯一一個知道他們關系的人,加迪爾也沒有別的地方去講他的戀情了。

忍了半小時入睡未果後他從床上翻了下來,開始穿衣服穿鞋,打算又一次偷溜出去。但是他在拉開大門前被抓包了,拉姆端着杯子,穿着睡衣和拖鞋滿臉詫異地站在三樓欄杆那兒沖着他揮了揮手,用眼神詢問“你要到哪去?”

加迪爾在心裏啊了一聲,老老實實地把門把手松開,往前走了兩步等他下來。

“忽然想出去散步嗎?”拉姆表面詫異和忍笑,內心卻在冷靜思考這到底是為什麽。那次加迪爾早上回來、身上一股施魏因施泰格的香水味是為什麽他到現在還沒搞明白,留了個心眼後他就發現了加迪爾前兩天又半夜出門去,大概是找克羅斯……現在竟然又要出去。半夜出門散步絕對不是加迪爾的習慣,最起碼這一次他還沒養成。

這次又是找誰呢?

施魏因施泰格?克羅斯?兩個都找?還是兩個都不是呢?

不管加迪爾本來打算找誰,拉姆都不準備再放任自己不知道的故事在月光下持續發展了。他微笑着請求:“唔,今天風是挺不錯的。我也睡不着,一起出去轉轉吧……可以嗎?”

撒謊小孩加迪爾有點動搖,主要是他其實也沒有和克羅斯約好,對方這個時間很有可能已經睡覺了。再加上已經說了自己是要散步,再拒絕拉姆顯然很奇怪,也沒有什麽理由,難道要和隊長一前一後走在路上讓他看着自己去翻牆嗎?拉姆也很好,只要是個可以分享心情的人都很好。

于是加迪爾看起來像是很無所謂地點了點頭:“好。”

這還是他第一次和拉姆單獨相處且特意做點什麽。盡管很多人都非常尊敬和喜歡拉姆、但恐懼和他私下裏單獨相處,加迪爾的感受卻完全相反。拉姆在他面前并沒有什麽神秘的濾鏡,當然這也可能是因為他對對方從來沒有那些揣摩和好奇。和平時的完美但有威嚴的隊長形象不同的是,在他面前的拉姆是十分有親和力的,這種親和力不是溫柔體貼那一類寬泛的概念,而是和加迪爾很多時候在做的一樣,是一種全然的向下兼容。

說什麽都有人接着,認真共情着,回應着,安撫着。

加迪爾當然能感覺到這種無微不至的細心和偏愛。但他一直回避去思考背後的原因,因為他不想接受任何自己不喜歡的答案。拉姆連他的這種回避也都一并接納了,總是把距離控制在恰到好處的位置上,永遠給自己和加迪爾都留足空間與臺階。拉姆太明白了,這确實讓加迪爾感到非常舒服和安心——因為他可以心安理得地說服自己一切都很正常,沒什麽好負擔的。

但是今晚是不一樣的。今天晚上的加迪爾不會和任何人玩躲藏游戲。

“菲利普。”在他們走到花園裏,在白薔薇前一起坐下來休息休息時,加迪爾毫無征兆地開口了:“你是不是喜歡我?”

這是超過拉姆最極限設想的、完全完全不在計劃中的發問。讓他在坐下前預測一萬條加迪爾可能會說的話,這一條也不會包含在內。這不是加迪爾,他不會這麽直白地發問,挑明窗戶紙,用這麽無辜、柔軟——但其實強勢到宛如勢在必得的捕獵者的姿态忽然伸出手抓住了自己狡猾的獵物。在這雙淺藍色雙眼的凝視下,他整個人幾乎是在一瞬間被扔進宇宙,失去了重力和聲音,在無窮的靜谧空間中無方向、無知覺地懸浮。在那一瞬間他真的是失去了所有的感覺。

直到心髒像是發瘋般泵血,扯得整個胸口都在痛,眼睛前也冒出了火星,加迪爾在明滅的黑點中看着他。

他催促大腦做出反應。

他恐懼身體露出端倪。

加迪爾專心致志地觀察拉姆的反應,只發現了他的瞳孔在一瞬間擴大了,像是一個忽然誕生的黑洞。除此以外拉姆的表現實在是平靜極了,反正在加迪爾看來他确實是平靜的,他的反應很自然,那一秒都不到的、一瞬間的滞澀感過去後,他就又鮮活了起來,好看的娃娃臉挂起笑意。聲音裏也是一點驚慌都沒有,不出錯的謹慎回答張嘴就來:“怎麽忽然問這個?”

沒有承認,也沒有否定,還把問題抛回給他。是想要緩出時間來思考情況嗎?這可不行。

加迪爾想要他沒法動腦筋,想要他出錯。

想要他再更不安、再更失控一點。

想要這張永遠鎮定永遠從容不迫的臉露出點別的神情。

他不要拉姆游刃有餘,這會讓他很不安很不安。如果加迪爾真的是獵人的話,那他也是從不主動抓捕的,是獵物為了被他多看兩眼自己跳進坑裏哀哀地叫。拉姆的狡猾就是為了保持在他身邊蹦蹦跳跳卻不落入陷阱的自由,可是加迪爾才沒有勇氣和随時都會跑走的人交往。失去一個萊萬真的好痛苦,可不能再有下一個了。

于是他撐着長椅的邊緣身體前傾,離拉姆又更近了些,近到他屏住呼吸無處可退。他太美了,在銀白的月光下壓倒身後的幾千幾百朵的白薔薇,一切都失去了顏色,只有仿佛驟然變得濃烈的花香鋪天蓋地,壓塌全世界。

“因為我想吻你。”

加迪爾的神情無比天真自然,仿佛在邀請他一起去吃早飯似的,清澈的眼珠裏沒有一絲塵埃。

拉姆一動不動地看着他,整個人緊繃到像塊馬上就要裂開的石頭。加迪爾又貼得近了點,睫毛|相碰,視線交纏到極致,加迪爾能看清拉姆瞳孔的花紋,複雜的、纏繞的花紋,像一個瑰麗的星系……他說話帶出的、帶着薄荷味的小小氣流打在拉姆的鼻子上,再近點也可以直接吻上了:

“可以嗎?”

聲音輕極了,這就是天底下最暧/昧的撒嬌。

加迪爾聽到了心跳聲,強烈的、混亂的、狂熱的心跳聲,但他有點不确定,因為呼吸聲也變得很響,還有仿佛骨骼的聲音,是他的幻聽嗎?還是拉姆的身體裏真的在發生一場轟轟烈烈的地震?

但是拉姆還是沒有回答他。

啊,這樣啊。這一刻加迪爾才發現自己還是有點失落的,雖然也伴随着一種說不出的釋懷。他往後拉開距離,有發絲掉落到了臉旁邊,露出有點無奈和失望的笑:

“這是拒絕對吧?唔……”

拉姆知道自己該躲避的。所有沖動的、無法自控的情緒對他來說都是危險品和奢侈品,他不該放任自己跳入這種旋渦。喜歡比自己小了八歲的漂亮男孩本來就夠荒誕了,還被對方拿捏得明明白白,更是糟糕透了。加迪爾絕不可能和他建立任何穩定可靠的關系,至少在現在不可能,他明知道的。可現在小獵人擺了再拙劣不過的陷阱眼巴巴地蹲在旁邊等着他跳,簡直就是把壞心寫在了臉上。轟隆一聲響起,他還是一腳踩空跌了進去。

倒黴認栽的,無能為力的,痛恨自己的。

還有不合時宜愚蠢至極的那份……欣喜若狂。

我怎麽可以這麽卑微。

這一瞬間裏,拉姆的理智訴說了一萬條拒絕的理由,就和往常一樣。可也和往常一樣,他偏偏無法拒絕。

加迪爾的聲音被打斷在了吻裏。拉姆伸出手來按住他的脖子,不容置疑、不容逃避地把他拉近,狼狽而強勢地親吻他。恨不得在唇齒間把所有的無奈、無措和無法隐藏的愛意都排遣出去,但在加迪爾跟不上的吃力呼吸和呓語中他又還是下意識地放慢了節奏,直到他們喘着氣停下來。拉姆擰着眉頭看加迪爾的臉,大拇指劃掉他亮晶晶唇瓣上的水漬,像抹掉花瓣上的雨露。他不是在和加迪爾說話,他是在勸告自己:

“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再教我一次,菲利普——”

加迪爾伸出手臂來環住他的脖子,姿态很像一朵綻開的白薔薇:“還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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