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第一章
“你是誰?”
“為什麽不問問看你是誰?”
“我們在哪兒?”
“是啊,我們在哪兒?還是想不起來嗎?”
我的大腦裏總是會回響這樣一段對話,以至于我一度以為自己的精神出現了問題,那樣的成長過程很難不讓人走向精神崩潰。
可是我已經順利畢業,即将正式加入一個絕密計劃,為什麽關于那份計劃的內容,我什麽都無法回想起?
難道現在已經開始計劃了嗎?還是我忘記了什麽,會影響任務嗎?記得當初說是很重要的任務,精心挑選了執行人。
但是說到底,我能夠有現在……記憶中的現在的成就,其中一半都是靠一位精明能幹的老警察。
他是我的父親,法律意義上的,在爸爸醉酒殺死媽媽後。
“我可不能死,”媽媽像是在呢喃自語,又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她說,“如果我死了,你爸就是殺人犯,你将來不能考公,那就完了。”
我不在乎那些,我只希望爸爸能快點死掉。
為什麽還沒有一輛車撞死他?
“你将來要不要考公無所謂,但是你不能沒有選擇的權利。”
好希望他快點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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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你說什麽呢……不行,還是得跟你說。”
“我不是自願選擇嫁給你爸的,到了年紀之後,周圍的一切就都變了,連鍋碗瓢盆都會對你叫嚷着說趕緊嫁出去!真的是吼叫的那種叫法。”她睜大眼睛,仍在恐懼幻想中的記憶。
“我能怎麽辦呢,我們能怎麽辦呢?比我年紀小的已經生了第二個孩子,她比出嫁前長胖了一點,應該有在過好日子吧?所以我也不用太害怕?”她望着我,想要從我口中得到回應。
可是她已經嫁給了爸爸,已經生了我,她想要聽到什麽樣的回答呢?
我的思緒從渴求爸爸的死亡轉到媽媽到底想說什麽上面。
“你爸年輕的時候長得可帥了,她們都很羨慕我,好像我是飛上枝頭的麻雀,從此以後要過幸福的生活。”
“我們剛結婚的時候,他對我很好,我開始愛他,像愛你一樣。”
這句話讓我渾身發麻,冷汗淋漓,好像被鬼附身。
“他對我很好,一直都很好,我們是被人羨慕的、極其相愛的一對夫妻。那不是假想。現在回想起那時候的日子,即便貧窮,想起來就覺得開心。”
“現在我們有了一點錢,我和他非常努力地在城市打拼,一點點積累,終于讓日子走上正軌,之後只要順着這條路走就好。”
媽媽沉默了一會兒,我則為自己開始沉迷于他們的過去而悔恨不已,想要詛咒爸爸的心沒有變,但是不能像之前一樣毫不猶豫地開口。
這讓我感到恐懼,因為這意味着我并不像我以為的那樣憎恨父親到希望一切苦難都降臨到他身上。
我們會被影響,但是我和媽媽總會習慣,像習慣爸爸的毆打與辱罵,同時好好過我們的生活,不讓他真的将我們的心靈擊碎。
——讓我恐懼的是,爸爸打我不像打媽媽那樣經常,而媽媽總是會保護我。
——我不止一次慶幸爸爸打媽媽更多,那構成我全部的痛苦。
“前年進醫院的時候,我表姐告訴我,她們早就知道他家有打人的習慣,但是從來沒有出過事,只是稍微動一下手而已。”
“我是他們家第一個進醫院的人。他媽媽怪我身體太嬌弱,享了太多福,才沒能撐住。她說她不管挨什麽樣的打,不出半小時就能下床幹活。她那樣說的時候,看起來還挺驕傲的。”
“我為她感到高興,因為她的身體與心靈都不會再因為生活中的種種而感到痛苦,她并不麻木,反而活得開朗。”
“你以前總說要去找奶奶玩,喜歡和奶奶一起玩的感覺,只是待在奶奶身邊就很快樂。不要因為我們的事情怪罪你的奶奶,她能做的不多,我也一樣。我不知道她當時是怎麽想的,但是我沒有能力帶你離開,就只能辛苦你和我一起繼續在這裏生活。”
“你爸剛開始打人的時候,我幾乎是在憎恨全世界,但是當我試圖将憎恨的情緒落實到具體的某個人身上時,我發自己無人可恨。”
“明明我在承受苦難,明明這一切本不用發生。”
“說不好是什麽時候,反正等我意識到的時候,我的身體與心靈都習慣了這種嶄新的生活方式,簡直像是被改造了一樣。我忍不住笑,然後哭,又哭又笑。你爸好像被那樣的我吓到了,毆打與辱罵都沒有辦法使我停下來,他害怕了,逃離了。我就突然明白過來自己一直以來愛着的、畏懼的,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可我還是愛他,愛他的卑劣,愛他的恐慌。”
“我的思想被扭曲成愛他的模樣,所以我不會阻止你憎恨他,但是你的生命中不能只有憎恨,你不能像我一樣。”
“無限度的愛與恨一樣,都會使人扭曲,變成自己都認不出來的樣子,那很可怕。我不怕你爸,但是我經常害怕自己。”
“所以我不敢離開他,在生下你之前不敢,生下你之後就更不敢了。與他在一起過得不好,可是我能夠知道他的行為是錯誤的,倘若離開他,我要怎麽判斷別人的行為是正确還是錯誤呢?”
“也許還有救吧,我……大概。”
為什麽無人可恨呢?我不明白,爸爸打她,家人騙她,所有一切都在推她走向滅亡,包括我,恨我也好啊,不然我為什麽會憎恨呢?不要只讓我一個人活在憎恨之中啊,我們是一樣的不是嗎?
同樣的受害者,同樣的悲慘人生,倘若你什麽都不恨,我該怎麽恨?
媽媽,為什麽唯獨對我如此殘忍?
爸爸在我出生之前開始酗酒,媽媽沒有說過具體原因,但是爸爸偶爾心情好的時候會講述一些關于過去的事情。
平時他總是要将過去與現在分隔開,好像那樣就不用面對以前的失敗。對他而言的失敗,是媽媽十分喜歡的過去。他們像是兩個極端,在命運的玩弄下被湊到一起,死亡也無法将他們分開。
媽媽是這樣形容的,她說不管她和爸爸誰死了,都會在另一個人的身體裏繼續存在着。
我覺得這不對,因為沒有人知道死亡之後是什麽樣的,可是偶爾,我确實能夠從爸爸身上看到媽媽的影子,媽媽住院的時候,爸爸負責我的一日三餐,那時的他溫柔得像是媽媽。
為什麽他不能一直那樣呢?
——我為自己沒有因為貪戀爸爸的溫柔而希望媽媽經常住院而感到自豪。
媽媽聽到這話只是笑笑,厚實的雙手溫柔地撫摸我的臉頰。
那才是我享受的生活,爸爸像是設定好的背景,媽媽躺在床上,我趴在床邊,風從窗外吹進來,初春,有些冷,也十分柔和。
如果這樣的生活成為日常,我還能像現在這樣珍惜嗎?
能輕易将平凡且重複的日常舍棄,也是幸福的一種吧。
冬天,爸爸被騙了,我們的生活似乎要往過去發展,那證實了他的愚蠢,也讓媽媽的聰慧顯得更加可怖——對于爸爸來說是這樣的,他覺得我和媽媽總在他不在家的時候嘲笑他,經常因為這種臆想而毆打辱罵我們,好像所有的憤憤不平都應該在我們身上宣洩。
不管媽媽怎麽阻攔,爸爸的拳頭都能準确地找到我的身體,年幼的、稚嫩的、易折的身軀蜷縮着,習慣且自然地保護自我。
經年累月的毆打讓爸爸成為合格的拳擊手與醫生,他比絕大多數人都要熟悉人體,倘若以此為工作,應該就不會再害怕失敗與嘲笑了。
我很害怕,但是疼痛不是我畏懼的源頭,我畏懼的是這一天還是來了,我要和媽媽過一樣的生活,思維要被扭曲,我會愛爸爸,會完美地融入這個家,令人憎恨與恐懼的家。
媽媽,我的媽媽,我将成為你;爸爸,我的爸爸,我将成為你;我,我的我,我将成為你。
——這就是我的一生。
——我這樣以為。
——媽媽卻奮起反抗,像是與我的思維同步,完全讀懂我的恐懼,在推搡拉扯間将爸爸推進房間,鎖上門。
我沒怎麽聽到她的聲音,或者拒絕聽到,怎樣都好。
打開門,我敲響鄰居的門,哀求他,求求你,打一個電話吧,求求你,叫警察和救護車,求求你,我一個人活不下去。
媽媽是什麽時候失去聲音的?
門關上。
媽媽是什麽時候失去聲音的?
門反鎖。
媽媽是什麽時候失去聲音的?
門打開。
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我可以重複無數遍,好痛苦,好痛苦,現在仍舊在痛苦。
為什麽,這種事情一定要發生在我身上?
我問警察,警察抱住我,他什麽都沒有說,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他只是抱着我,沒太用力,因為我身上有傷,又不願離開搶救室。
他抱着我,輕輕地抱着我,在我已經不再期待擁抱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