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第二章
七年,七年,爸爸被判了七年,媽媽的死亡給了我七年安穩。
他們說爸爸喝酒了,我什麽都沒有說,沒說那點酒根本不至于失控,沒說他動手的時候再清醒不過了,沒說他屋裏有很多酒。
我什麽都沒有說,只是安靜地望着爸爸。
我說:“爸爸,我好愛你。”
就像媽媽一樣。
“等你出來,也殺了我吧。”
我說。
“我會好好活着、等待着。”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不可置信地望着我,而我只是望着爸爸,看到他同樣不敢相信,然後面露驚恐。
我忍不住笑,然後哭,又哭又笑。
就像媽媽一樣。
我的愛,我的恨,所有所有一切。
媽媽死了,我沒有選擇考公與否的權力,我的人生結束了。
自由,自由,愛,爸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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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送回老家之前,一直跟着案子照顧我的警察問我要不要跟他走,以後他養我。
他不介意我在爸爸面前時的表現,好像根本沒有聽到那些不該從正常小孩口中說出來的話語,他只是望着我,看着我,注視着我,好像我和其他小孩沒有任何不同。
正是因此,我才不能同意,倘若他想從我身上獲取利益,想要驅使我做些什麽,我才能安心跟他走。
我朝他笑,很開朗的笑容。
我并不意外自己還能笑出來,畢竟和奶奶一起相處了那麽長的時間,還是能學到一點東西的。
“不要擔心,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我不能代替你,你也不能代替我。這是我的選擇。雖然我年紀很小,見識短淺,但是我的決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是現階段我能想到的最不會使我後悔的決定。我知道爸爸在監獄不會過得開心,也知道我在老家不會過得開心,我都知道的。”
我很聰明,小學課本看看就能學會,直接開始上初中也沒有關系,我的字很漂亮,畫的畫也很美,我是一個聰明的人。
以前我不在意,只要和媽媽一起,就什麽都不用考慮,但是現在只有我,我不用再隐藏,不用再照顧爸爸那可憐的自尊心。
在大人構築的世界中,我可以生活得很好,只要我想。
奶奶并不歡迎我,可以理解,畢竟我的媽媽讓他的寶貝兒子進了監獄,成為他們家的恥辱,卻又是唯一可以依靠的兒子。
爺爺一如既往漠視我的存在,即便我是能夠傳宗接代的孫子。
大姑很愧疚,覺得她在照顧弟弟,維系家庭這件事情上沒有做好,于是努力和我好好相處,幾乎寵溺。
二姑離家很遠,在大城市有自己的生活,對弟弟的事情感到厭煩,但還是回家幫忙處理一系列事情,痛苦又麻木,像我一樣,對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一直有隐約、微妙的預感。
小姑的精神不太好,衰弱、抑郁,她生性敏感,對一切都擔憂不已,很努力生活,越努力越痛苦。
我和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他們管我一日三餐,讓我自己睡在爸爸媽媽的房間。房間很幹淨,因為一直在等他們回家。
躺在以前三個人睡的房間,我搜尋完所有記憶,怎麽也找不到爸爸在這裏打媽媽的場景。這裏像是聖地,給爸爸數不盡的安全感,讓他無論怎麽潰敗,怎麽酗酒,都不會想到付諸暴力,仿佛這裏與暴力無緣。可他明明在這裏長大,這裏過往充滿暴力。
人真是奇怪。
以前,爸爸會像我一樣痛恨自己的爸爸嗎?會希望他趕緊死掉嗎?會希望從這個充滿苦痛的家中逃離嗎?
我長大之後也會像爸爸一樣成為爺爺嗎?
我的一部分好像和爸爸媽媽一同離去了,即使想到這些問題,也不會感到痛苦,所以,當我的拳頭落到某個人身上的時候,也會是和現在一樣的感覺嗎?
思考着各種問題,在老家的第一個夜晚,我很快睡着,隐隐記得有人半夜推開門,站在床邊,望着我,不知道有沒有動過殺死我的念頭。
我的思維好像和死亡緊密相連,不管什麽事情,都能往死亡的方向聯想,也許只是感慨,只是想看看我有沒有掀被子。
明明白天對我一點表示都沒有,卻在夜晚如此親切,好像愛只能存在于隐秘的夜晚,不可宣之于口,是一種見光死的存在。
蛇蛻,死老鼠,蝙蝠。
表哥騎車帶我去街上,買東西,逛超市,那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慰。
然後帶着一堆東西去姥姥家,在另一個村莊,有些遠,我自己走一天也能到,但是安全無法得到保障。
表哥送我是因為在這種事情上,大人對小孩子不會太苛責,而且他是我們這一輩中年紀最大的男孩,明白送我意味着什麽。
天氣很好,路過墳地的時候路邊有蛇蛻,好幾個,猛一望去,以為是蛇的屍體,還是下意識害怕被傷害而往旁邊縮了一下腳。
過去一段距離之後,我向表哥說了這件事,他說這個季節很常見,但是一般不會在路邊遇到正在行動的蛇,人在路上來來回回,蛇不敢過來。
我還是有些畏懼,但不是對蛇本身,而是對我無法準确預見并進行有效規避的、可能抵達的未來而不安。
蛇很漂亮,從鱗片到眼睛,從尾巴尖到蛇信,無一不戳中我的萌點,它身上每一處都是它與生俱來的美麗,令我陶醉。
雖然沒有到主動收集每一個能夠授予我更多與蛇有關的信息的東西的地步,但是只要發現有相關書籍,那一定會在我的閱讀榜上。
因為是在鄉下,路上行人不多,更不用說車,所以表哥騎車的速度很快,說要讓我好好體驗一下。
在舍棄部分安全性之後,我們确實享受到了速度與強風帶來的刺激感。
很舒服,将思維帶離身軀,如風般自由。
在一路加速的情況下,我們提前到達了姥姥家,表哥猶豫一下,方向一拐,将我帶向小路,七拐八拐,直到車無法前行。
“帶你去個好地方。”表哥臉上是興奮的笑容。
我的大腦被風刮得有些懵,沒有給予他任何回應,他也不需要,只是只會我一聲,然後轉身往田野裏去。
在那個瞬間,我的大腦裏沒有産生任何疑問,就那麽跟着他,仿佛真能去一個煩惱與憂傷都不存在的世界。
那裏是神仙住的地方,或者鴛鴦。
“怎麽樣,好看吧!”
稻田是青色的,秧苗很小,剛剛插種完,一切都洋溢着嶄新的喜悅。
是新生,卻僅此而已。
這裏無法使我感受到表哥感受到的一切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我沒有參與,這裏的每一根秧苗都與我無關,我沒有為此彎一次腰,擦一次汗,喝一口水。
我朝表哥笑,他是好意,像警察一樣的好意。
擡頭時,餘光掃過了什麽,在表哥轉頭向我講述雖然不在這邊,但是他們當時插秧時的趣事時,我将目光移過去。
一只死老鼠,在田邊,我們原本可能走上的田埂。
屍體腐爛,幹癟,像是存在了很長一段時間,但是可能是昨天才死的,被抓捕它的獵手,被路過的人類,被一場突然的意外。
和表哥一起欣賞完美好的景色,我因為兜風而舒緩下來的心情平複,臉上眼中帶笑,表哥跟着放松了一點點,然後我們一同去姥姥家。
姥姥是一個很傳統的人,等失去女兒的痛楚從猛烈變為輕緩而綿長時,她會将沒能土葬這句話挂到嘴邊,成為不讨人們喜愛的、絮絮叨叨的怨婦。
一開始,人們會體諒她失去了女兒,但是在日複一日的重複之後,早已習慣死亡的人們會失去耐心,姥姥也曾一樣,只是現在她成為了被人們讨論評價的那一個。
其實沒有太大區別,在哪裏生活都有這種問題,人們總是議論個不停。
姥姥見到我之前就在哭,讓我對着祖先的牌位磕頭,然後問我餓不餓,累不累,喝不喝水,開始忙個不停。
我說想喝水,她去倒水,順帶發現站在院子裏的表哥,客套虛假的寒暄後端來兩杯水,直白地問大人怎麽沒來,是不是在忙,都在忙什麽呢。
我沒聽表哥是怎麽應對難題的,目光不時落在牌位上,那上面的字認不清,數量和以前沒有區別,我想了想,終于想明白,媽媽的牌位是在爸爸家的。
好可憐。
好痛苦。
不想回家嗎?夢中的家不是這裏嗎?
我想偷牌位,但是沒有意義,被發現之後只會讓我的日子更加難過,可是不是他們把媽媽賣到爸爸家的嗎?在明知道爸爸家有打女人的習慣,還是該說傳統?會後悔,還是感慨命運無常?
帶着表哥送給我的一大兜零食,我在姥姥家住下,聽她說所有人的八卦,所有人的不好,所有人的卑劣。
她從來不談自己,但是偶爾會說媽媽的好,爸爸的好,會疑惑他們怎麽把日子過成這樣,會恨上天讓她失去了又一個女兒。
媽媽有一個妹妹,小時候掉進河裏淹死了,這在農村不罕見,尤其是早幾年,掉河裏的孩子數不勝數,我也曾差點因此死掉。
關于這一點我沒有任何記憶,是姥姥說的,他們村有個爺爺救了我,卻沒有對任何人宣揚這件事,以至于媽媽到死都不知道原來她也曾差點失去她的孩子。
在我很小的時候,除卻農忙,爸爸媽媽都會出去打工,想多賺一點,十分努力,認真拼搏。
是啊,我有時候會忍不住跟着姥姥的抱怨一起想,他們怎麽就把日子過成現在這樣了呢?即便是與他們生活在一起的我,也會産生這樣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評價,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