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捉蟲」
第 3 章「捉蟲」
第三章
姥姥家和奶奶家都沒有書,爸爸媽媽已經畢業很久,而且一個小學學歷,一個初中學歷,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便經常往村子裏一個房子十分老舊的人家裏跑。
她家裏只有夫妻兩人,都是年紀很大的老人,十分和藹。
他們家有很多書,堆滿屋子,書不新,不少都有損壞,還有被火燒和水澆的痕跡,像他們的房子,陳舊腐朽。
我不常在屋裏,年紀又小,姥姥滿肚子的話沒有人說,便開始比以往更加頻繁地打電話,打給她的姐妹們。
姥姥的血親都是女性,又經常為自己只有外孫沒有親孫而說自己有罪,死後不能進祖墳,便不難想象姥姥的媽媽當年為了生孩子遭遇了什麽。
不算夭折,五個女孩。
每一次生産都是死裏逃生,都是撕扯着拉出傷口,密網狀的傷痛在身下存在感十足。
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行走。
媽媽從來不會說生孩子嗎,每個女人都要經歷的,沒什麽,生一下就生出來了之類的話,而是将她生産前生産時生産後感受到的一切都告訴我,讓我不要将生孩子的事看得太理所當然,因為如果将來我讓一個女人懷孕,承擔生産的人可不是我。
“我不是必須要愛你、照顧你、體貼你,我可以比魔鬼更可怕,像爸爸一樣,甚至更加可怕,因為你沒有反抗的能力。”
“不要将我對你的愛視為偉大母愛的一部分,不要覺得那是理所當然,我沒有在你吵得不行的時候掐死你,那正是我對你的愛的體現。”
“同樣的,別把你爸對我們做的事情視為理所當然,當我們擁有足夠的能力進行反抗并承擔後果時,反抗的號角就要被吹響。在這個世界上,無論好與壞,沒有任何事是理所當然的。”
我問媽媽為什麽不反抗,媽媽說她愛我,如果她死了,或者跑了,我就要成為她,而她是打不過爸爸的。
我當時沒懂那句話,後來每每想起,都會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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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不懷疑媽媽的愛,也在不斷思考中像媽媽一樣對爸爸的愛十分堅定,只是越堅定,內心就越痛苦。
由思考而産生的痛苦讓我的呼吸變得困難,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內裏糾纏不清,讓人想把手伸進胸膛,将那讓負面情緒瘋狂生長的東西一把扯出來,扔出去,燒成粉末。
對于我來說,爸爸并不可憐,他所招致的一切痛苦都是他應得的。
我希望他在監獄裏受苦,也希望他能夠活到出獄。
無論他在裏面如何改造,如何悔恨,如何成為嶄新的自己,當他出獄,當他再看到我,他都得回到屬于我們的地獄。
他要好好改造,要悔恨,要有良心,要想起過往的一切,要重新愛上媽媽和我,要為他對我們做的一切痛苦不已。
爸爸,親愛的爸爸,請你一定要成為更好的自己。
倘若你在看到我時面無表情、內心麻木,我就還得想其他方法讓你重新鮮活生動起來。
爸爸,親愛的爸爸,請務必讓監獄的教育與改造發揮其應有的作用。
鄉下空氣十分清新,萬事萬物都顯得可愛可親,讓我決定為爸爸的改造做出努力。
一次趕集後拿零花錢買了信紙、信封和郵票,我直接在郵局裏面寫信,讓工作人員看着我一筆一劃寫了什麽,然後填好地址,貼好郵票,再在封皮寫上爸爸和我的關系與名字。
郵局的工作人員也聽說了我家的故事,對我書寫的內容感到詫異,不知道是不是郵局內空調溫度開太低的緣故,他望着我時臉色有些發白。
等了一個星期,沒有從任何人的表現中看出來異樣,我再次走進郵局,在同一個工作人員的注視下寫一封新的信,并注明希望得到回複,想與爸爸一同成長,不想讓爸爸錯過我的也不想錯過爸爸的成長過程。
嘴很嚴的工作人員接過信,盯着我,似乎有話要說。
我朝他笑,重複第一封信的內容道:“我和媽媽都是很愛爸爸的。”
工作人員下意識移開目光,打哈哈說一聲是嗎,等我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才又看向我,然後與我在玻璃門的倒影中對視。
一次,又一次,在我每周都去寫一封信的過程中,我和工作人員逐漸熟悉,但是極少說話,他覺得我很怪異,是和爸爸一樣的怪胎,是魔鬼,是應當遠離與防備的妖物。
我覺得他很可愛,因為他沒有将我寫的信的內容廣而告之。
不管是出于什麽原因,我都感謝他的行為,那為我減少了許多麻煩。
我并不需要在所有人眼中都是一個對打死媽媽的爸爸充滿病态愛戀的人,只要有人證就好,而既然他成為了人證,就要盡善盡美。
在不算長的溝通之後,我開始了在大隊上小學的生活。
孩子們從各個方位聚集到一起,大部分人只跟自己村從小玩到大的人一起玩,即便聽到家裏人說起我家裏的事情,他們很多也無法将那與我對上,他們連自家親戚都沒全部認全。
找到郵局工作人員的孩子并不困難,在其中找到姓王的也不難,憑借優越成績、俊秀長相與溫和性格,我很快和一群孩子玩成一團。
在刻意引導下,大多數孩子都以和我玩為榮,覺得我是故事裏王一樣的存在。
當這個說法傳到我耳中時,我順口說:“那我最近就跟姓王的一起玩吧。”
開玩笑的語氣與說法,每個促成我需要的結果的人,都是憑借自己的意識說出當時想說的話的,和我有什麽關系呢?
王淼的爸爸叫王國慶,過于常見的名字,在街上大喊一聲,說不準會有多少個人回頭。所以,聽到小夥伴說自己的爸爸叫王國慶,我想不到那個人就是經常在郵局見的人,也很正常?
受邀去王淼家玩,在王國慶下班之前,我們在王淼媽媽的招待下吃完果盤,開始認真學習。
王淼媽媽很喜歡我,她不止一次從王淼口中聽說我是一個怎樣優秀的人,為我和王淼成為朋友感到驚訝與欣喜,在親眼見到我之後,甚至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
我才是要受寵若驚的人,吃進嘴的芒果是從未品嘗過的鮮甜。
單看王國慶,看不出來他家境很好,王淼身上倒是有些嬌養的感覺,但是那感覺很淡,可以忽略不計,畢竟是個男孩,即便家境不太好,大環境也會在進行壓榨的同時給予他們自信。
已經對小學知識融會貫通的我一邊為王淼解答他的疑問,一邊以随意打量的姿态觀察周圍,搜尋能夠用得上的信息。
不多時,王國慶回到家,被妻子拉着在門口說了好幾句,一邊為熟悉的名字而膽戰心驚,一邊在心裏笑着反駁自己說不可能。
我跟王淼一起回頭望向王國慶,準備笑着打招呼的動作立刻轉為驚呼,吸引到所有人的注意,讓王國慶看到我時産生的異樣變化無人在意。
簡單向王淼和他媽媽介紹完我與王國慶相識的過程,在兩人關于巧合與有緣的驚喜中,我被要求留下來吃晚飯。
掃一眼王國慶的表情,見對方還能承受,我便應下邀請,說打個電話和家裏說一聲就行。
因為奶奶家離我要上的學校更近,我現在回到原本的房間,繼續過一人獨居的生活。
電話打到爺爺的手機上,他嗯了一聲就挂斷電話。
在打電話的時候,從王國慶口中知道一些關于我的故事,王淼媽媽看向我的表情變了一些,吃飯的時候不停給我夾菜,生怕我在奶奶家吃不飽穿不暖,讓王淼有些吃味。
不過也只是稍微,在王淼媽媽幾句略顯糊弄的安撫聲中,得到了比平時更多關注的王淼很快抛下微妙的不悅,轉而開始期待我的再一次到來,意圖從中獲取更多好處。
王淼其實不是特別清楚自己的想法意味着什麽,只是覺得那樣做會讓自己開心,又沒有得到明令禁止,便沒有不去做的理由。
抛卻心事重重的王國慶,這頓飯吃得是賓主盡歡。
以天太晚,騎車送我回家為由,王國慶終于找到機會和我單獨相處,他騎自行車,我舉着手電筒從後面往前照。
到半路,在快到家的路口商店前,王國慶讓我去挑一點零食帶回家吃。
有那麽一瞬間,我覺得王國慶知道了我想做什麽,但是他的眼神複雜,面色晦暗,像是在與自己作鬥争,認為一個年紀小小的孩子不會有那麽沉重的心思,那會使他的三觀受到沖擊,而他會想盡辦法避免那種事情發生。
于是我順他的意,露出一個有點害羞的笑容,轉身往店裏跑。
在所有王姓孩子中,和我關系最好的不是王淼,這一點讓徹底了解我與王淼之間的相識是怎麽回事的王國慶放松了下來,開始對時不時出現在家裏幫王淼輔導功課的我露出笑容。
但是當我們在郵局相見,他只是維持着冷漠的表情看我寫個不停,而我也從來不會主動喊他的名字和他打招呼。
王國慶對于我這種識相的行為很滿意,這種時候倒是不會擔憂我會不會太懂人心了一點。
和我關系最好的那個孩子和我是一個村的,我在奶奶的吩咐下去幹一些活的時候,總是會與那個人碰到,他不怎麽說話,始終保持沉默,但是會主動幫我幹活,讓我從來沒有觸碰過土地的雙手不會遭太大的罪。
奶奶讓我幹活的理由十分簡單,因為我吃他們的住他們的,不然就去和姥姥過日子,別和他們來往。
雖然整件事情中最悲慘的人是媽媽,但是對他們來說,進入監獄的爸爸更加重要,尤其爸爸沒有叫人通知他們,是實在瞞不住了,他們才知道的這個消息,爸爸又不準他們探監,不願意見他們。
只要出現就提醒他們爸爸做了什麽的我,在這種情況下,沒被苛責虐待就是還不錯的局面,他們只會對我冷淡,卻不會故意傷害我,因為爸爸打死了媽媽,他們已經背上罵名。
幫我的那個孩子是被抛棄的,雙親據說是到城裏享福去了,只留他和年邁的爺爺相依為命,從小沉默寡言,認真踏實。
“王慶明,這個給你。”
我将從王淼那裏得到的貴重零食外包裝撕掉,用包餅幹用剩的油紙重新包好,以好像從家裏随手抓一把的形态遞給王慶明。
格外高大的男生看着并不瘦弱,但是相較于他引人注目的身高來說,他的體重有些不入眼,只能說是還能看的地步。
把東西分給王慶明不是為了謀劃什麽,而是對他無言幫助的感謝。
剛開始的時候,王慶明會沉默地和我對視一會兒,從我眼中看出什麽他需要的內容,才伸手接過零食,不說謝謝,也不說不客氣。
我們一直這樣相處,直到他在城裏享福的雙親之一回家,說他們當時被騙了,賣到國外,國家這段時間才把他們找回來。
對于沒什麽新鮮事的小地方來說,這樣的消息足夠周圍縣城都跟着轟動一段時間,熱熱鬧鬧,報紙與電視争相報道,其中甚至有一些當初報道我家裏的事的人。
他們猶豫一下,沒有追着看起來過得還行的我問個不停,在知道我和王慶明的關系最好之後也沒有像其他記者一樣到我面前,試圖從孩子口中問出來什麽值得報道的內容。
甚至在離開前幾個人湊一湊,帶着我去縣城裏吃了頓好吃的,稍微問一下近況,說只要還活着,慢慢過,日子總會好起來。
爸爸和媽媽當初一定也是這樣認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