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章
第 42 章
第四十二章
和商騁在宿舍裏吃完面,簡單收拾一下,給潘青發消息問他帶鑰匙沒有然後說家那邊提前來人,今天就會離校。潘青很快回信說帶了,讓我別忘帶東西,路上小心,假期玩得開心。
回了個好之後收起手機,行李箱扔給商騁,我只背着書包。
“雖然我确實是來給你當苦力的,但是你這也太自然了?”
“累。”
“累什麽,剛睡醒,有我累?”
“學習累。”
加快腳步,商騁用打聽八卦的語氣問我:“你在學校天天都幹什麽?以前每天都把一整天的時間用來學習的時候,也沒聽你說過一句累啊。”
我:“學習,好像也不累。”
商騁滿頭問號。
我:“那應該是人際交往累吧,我好像這輩子都沒有和這麽多人一起相處過。每天上課都能碰到那麽多人,即便是在宿舍裏也要考慮其他人,睡覺都沒有辦法放松。可能一整個學期神經都很緊繃,羅叔叔來找我的那幾天稍微放松了一點,但是我習慣和他一起生活用了差不多五年。看這情況,到畢業估計都沒有辦法适應校園生活吧。”
商騁皺眉道:“怎麽不和我們說?羅哥說你在學校開朗很多,我們就想着少打攪你一點,讓你好好享受校園生活,結果你一直在強迫自己接受?”
“也不算強迫吧,”我說,“體驗另一種生活方式而已,而且不管怎麽說,大家都是成年人,彼此之間其實沒有什麽不可調和的矛盾。只是我沒有辦法适應集體生活。”
沉默幾秒,商騁問:“偷偷哭過嗎?”
“先不說需不需要偷偷哭,”我看他一眼,“問這種問題時少用期盼跟幸災樂禍的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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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騁就笑。
我不再搭理他,背着包走在前面,和宿管與門衛打完招呼後離開學校。
坐上地鐵,拿出手機和班長說一聲,因為離校日期和提前填好的表不一樣,還要說麻煩了,解釋為什麽日期變了,很累。
其實直接甩一個日期過去,或者什麽都不說也沒有關系,對方可能也根本就不在意,也不需要在意,但是我好像對遵守規則有一點偏執。
明明沒有人管我,甚至周圍所有人都會時不時慫恿我做一些跳脫出去的事情,但是我成長為了一個大衆意義上的乖孩子。
一切行為都是廣大人民群衆的許可之中。
從未違反。
地鐵上不可以吃喝東西,就會演變成喝一口水都會畏縮,有負罪感。
無比向往自由的我,将自己緊緊束縛在無意義的牢籠之中。
商騁接我回去最大原因是爸爸因為在監獄裏表現良好,被提前放出來。其實他應該在更早的時間被假釋,但是他本人以認為自己罪孽深重為由,屢次拒絕。這次是因為沒有選擇的餘地,而他的刑期也确實沒剩多久。
為什麽不願意早一點出來見我呢?
我在多年持續不斷的信件中這樣詢問對方。
從未得到回應。
所以我很期待這次會面,想要知道他看到我時的表情,想要知道他是否真的認為自己罪孽深重,想要知道他一直試圖從我的世界中消失的理由。
他當然可以拒收我的信件,也可以讓別人帶話給我說讓我不要再繼續寫信,但是沒有人能夠阻止一個兒子對父親産生沉重愛意。
我愛他嗎?
我想是的。
媽媽不希望我的人生被恨意填滿,以至于無法看到其他景色。
愛便從紮根的恨中誕生,像攀附在樹幹上的藤蔓,向上攀爬的同時緊緊纏繞。
我的腦海中想象過無數次這樣的畫面,我站在車前,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我。
我想不到當時會有什麽樣的情緒。
所有能夠想象的,都不會真實發生。
手指開始向外滲出汗水,輕微的風在雪季像掀起暴風雨的狂風。
好冷。
恐懼随着他邁向我的每一步飛速膨脹。
他變老了,但是身體健康很多,和衰老抵消,反而顯得比剛進去的時候鮮活一些。
我以為我能笑出來。
可我在和他對上視線的那個瞬間收回了目光。
我是怎麽向這個人寫出那些信,怎麽向這個人講述成長,怎麽向這個人訴說愛意,我是怎麽做到在幻想中面對這個人的?
愛啊,恨啊。
都不再重要,什麽都抵不上我面前的這個人。
于是我擡起頭,發現這個人一直用黑沉的眼睛望着我。
我感受到弱小可憐,感受到無盡惡意,感受到悲傷痛苦。
在漫長時間流逝的過程中,我到底傷害了誰?
笑不出來的我只是安靜地望着他,他望我,也望商騁,嘴唇顫動,問我沒來嗎。
我便愣住了,然後控制不住地笑出聲。
轉身回車裏的動作很快,關車門的力度很大。
坐在副駕駛,我努力深呼吸,努力控制不停發抖的雙手。
眼淚控制不住地向下滴落,豆大的淚珠,像圓潤的珍珠一樣。
注意力稍微偏移,又很快回到身體裏。
後怕,恐懼。
被打時的疼痛與疲憊在大腦裏輪轉,成年的、未成年的,女性的、男性的,痛苦的、凄厲的,始終無法遺忘,得不到片刻安寧。
仰頭靠着靠背,健碩的體型和與他人對打的每一個瞬間都在剎那間成為虛無。
幾分鐘後,上車的只有一個人。
商騁坐在駕駛座上,發動汽車,一言不發地帶我離開,留那個男人站在原地望着車一動不動。
猶豫片刻,即使知道商騁會安排好後續的事,沒有想到今天這一幕的我還是覺得有些不安,好像有什麽正處于失控邊緣。
稍微冷靜一點,我問商騁爸爸會被送到哪裏。
商騁:“你們家,以前的那個。”
我這才想起來那個房子是爸爸買下來的。
我:“我們現在去哪兒?”
商騁:“去接羅哥下班。”
我大概明白商騁想做什麽,他不希望我沉迷于爸爸的出現,他希望我明白羅大瓊也是我的爸爸。
靠着靠背閉上眼睛,我能夠想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這幾天的生活會是什麽樣子也十分清晰。晚上會睡不着,白天看到人的那短短幾分鐘将不斷在腦海中循環,直到睡着,然後在睡夢中再次見到那個人,最終驚醒,硬生生睜着眼睛直到天光大亮。
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
直到我精神衰弱,神經失常,直到他們看不下去。
最終,我還是會回到爸爸身邊,他是苦難具現化的載體,永遠陪伴我。
我不能将一切過錯都怪在爸爸身上,因為他和所有人一樣,都是由社會塑造出來的怪物。
他就是我。
可我也無法原諒他。
我不該有太強的道德感,不僅沒有辦法将憎恨劈頭蓋臉地摔到他身上,還會為他尋找能夠說服自我的理由。
就像媽媽一樣。
卻也無法和媽媽一模一樣。
我上無法愛他,下無法恨他,便只能在愛與恨之間來回穿梭,使自己痛苦不堪。
抵達警局的時候,我幻視了一下我們最初見面的那個場景,只是我看他的視角不再像當初一樣矮小,這是最明顯的變化。
羅大瓊什麽都沒問,像每一次一樣欣喜于商騁的到來,也責怪他每次都不提前說,非要弄得跟幹什麽似的。
還帶了花。
花是一大早路過花店的時候找老板買了一朵,是白玫瑰,很漂亮,香氣很淡,幾乎聞不到。
我把那花在衣領別了一整天,在羅大瓊和商騁笑着說話的時候突然遞到羅大瓊面前,趁着他為突然出現在眼前的花發愣的時候轉身走下臺階。
我一路跑着,不知道跑向何方。
跑出足夠遠的距離,回頭,身後果然沒有一張認識的臉龐。
手機也沒有收到任何信息和來電提醒。
他們知道我想做什麽嗎?我自己都還不确定,但是我打了車,趁着暮色去往記憶中熟悉的街區。
我以為自己不記得那個地方的具體位置,但是當司機詢問的時候,地址脫口而出。
坐在後排,靠着車窗閉上眼睛。
我在車上做的最多的動作就是閉上眼睛。
誰叫我暈車呢。
沒有辦法的事。
這麽想着,車穿過大半個城區,将我送到兒時的家。
付完錢後循着記憶朝老舊的樓房走去。
拐角的早餐店還在賣包子,順手買了一大袋,又挑了豆漿和南瓜粥。
像帶晚飯回家的小孩子,視野變低,周圍的一切都在瞬間高大。
像怪物一樣。
一場冒險正在等待。
門關着,裏面非常安靜,門的質量一般,隔音也一般,但是什麽聲音都聽不到。
擡起手,連續深呼吸好幾次,眼淚幾乎順着呼吸溢出來,終于敲響門。
碰撞到什麽東西,慌亂,疼痛,緊張。
他猶豫,徘徊,試探着打開門,看到我。
出乎意料的,我居然朝他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好像剛才沒有見過彼此。
“爸!”
我喊他,在他不敢相信的目光中緊緊抱住他,就像信裏寫的一樣,我好想他。
在門口抱一會兒,确定足夠多的人注意到這一幕,我走進去,關上門,把吃的遞給他。
這裏不僅是和爸爸一起住的家,也是和媽媽一起住的家。
掃視一圈,到處都是灰塵。
這麽多年來,這裏一個人都沒有,他也來不及打掃,只是坐在凳子上,沾了一身灰。
“先把桌椅簡單擦擦吧,”我說着,找到毛巾去衛生間打濕。很久沒有用的緣故,先流出來黃色的是帶有難聞鐵鏽味道的水,“吃完飯再收拾床,今天先休息,有什麽等明天緩過來之後再忙。”
附近住的人不是原來那一批,但是關于我們家的傳言有很多。
我不介意讓那些沉寂的信息重新獲得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