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章
第 43 章
第四十三章
我足夠愛父親,這麽想着,我這樣表現出來。
短短一周的時間,所有人都知道我父親出獄的事情,他們投來警惕又好奇的目光。警惕父親,好奇我。他們想知道更多內情,由此向他人炫耀自己知曉內容的廣闊。我樂于滿足他們,就像我樂于成為一個深愛父親到執拗的孩子。
很快和鄰居熟悉,早上在菜市場碰到會拉着和其他小區的人一起聊天,說到我多麽可憐、善良、體貼、會照顧人,即便經歷那樣的事情,仍舊是一個熱愛生活、十分孝順的孩子,他們的孩子都應當向我學習,成為和我一樣的人。
我在心裏想,那他們得先經歷我的人生,可即便他們的過去和我一模一樣,他們也不會成為我。關于這一點,我非常有自信,只有我才能成為我。
不過沒有開口反駁的必要,他們今日說出來的話,下一秒就會忘記。即便提醒,也會表現得好像從來沒有那樣說過,十分自然,好像一輩子都在做這樣的事情。參與他人的人生,将別人的人生攪亂成一攤淤泥,然後拍拍衣角轉身離開,說,我早就知道會變成這樣,結果不出所料。
像是掌控他人命運的神。
在路口,和新認識的朋友揮手告別,在他們擔憂的目光中走向家門。
父親一定想要平靜的生活,他不需要被注視,可我是如此愛他,想要陪伴他,讓他盡快恢複正常人的生活。
我有什麽錯呢?
看着父親在對于他來說是陌生人的目光中坐立不安,我很平靜。
馬上就要過年,我問父親要不要回老家,父親說他沒有臉回去。
他還在逃,他沒有勇氣面對過去的一切,這才是他一直試着躲避我的原因,只有讓自己在監獄中的心情輕松一點這一個原因,這就是我試圖探尋的真相。
無趣。
但我還是勸他多和周圍的人一起出去轉轉,和大家聊聊天,鍛煉身體,喝喝茶下下棋,不用擔心怎麽賺錢,也不用擔心未來,一切都有我,我會好好照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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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嘴唇顫動,也只是顫動。
然後他點頭。
一個字都沒有提到媽媽,好像媽媽在這個家中是不存在的,而我們一家人的照片正擺在門口的桌子上。
哈。
無趣。
把父親推給鄰居們用以滿足他們的好奇心,我無視了父親投來的求助目光,笑着把錢給他,讓他和他的朋友們好好玩,只要享受生活就好。
父親應該有察覺到不對的地方,畢竟他只是與外界斷了聯系,而不是失了理智。可是他只能依靠我,周圍所有人都在和他說我是多麽好、多麽孝順的孩子,擁有我作為兒子是他的福氣。他們都很羨慕,懷着各自的心思,将他捧到高位,等着看他的笑話。
倘若我真的是一個愛他的、孝順的、無私奉獻的孩子,他們最終會變成真的羨慕,真的将他的行為抹除,真的想從他身上取得真經,然後按照他的方式去教養自己的孩子,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成為像我一樣的人。
我帶着燦爛的笑容看父親逐漸适應周圍所有人都将他視為中心的生活。
随着年關将近,越來越多的人都驅車回家,所有熱鬧都在短短幾天消失不見。
當周圍陷入安靜,時間就好像倒轉回父親剛出獄的時候。
他無措地看着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世界。
像新生兒。
我給他買手機、買電腦,教他使用電子産品,讓他一點點适應多變的社會,告訴他人們的觀點可以在一天之內發生無數次變化,讓他不要太在意別人的看法與言語,只要他的內心強大,就沒有人能夠傷害他。
我像教育孩子一樣教育父親,看着父親內心的圍牆一點點建立、高大。
然後,在過年當天,我開始沉默。
父親像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事情,但是既然家長生氣了,那就一定是我有什麽地方做的不對的孩子,他慌張地看着我,試圖從我的表情中讀取信息,我很難過,我沒有感到絲毫的快樂,一切都按照預期的計劃進行,可我還是痛苦。
我本該像計劃的那樣斥責他,将被我親手建立的圍牆推到、踐踏。
本該。
但我只是沉默。
新年就是在這樣的沉默中到來。
一天,兩天,三天。
在鄰居們過完年慢慢回到這裏,開始和周圍人相互走動,我沒有像以前一樣熱情地招待他們,我保持安靜,安靜地看着父親和他們談笑風生。
父親在最初的沉默中意識到什麽,某天我買菜回來,全家福就沒有擺在門口了。
我不是很在意他将照片藏到了哪裏。
他小心翼翼地看我,想要用照片和我談判的念頭肉眼可見。
我沒有如他所願,他一改最初的小心,開始試着用言語指責、訓斥我。
生活好像慢慢在向過去傾斜。
我不想欺負一個小孩子,即便他不是真的小孩子。
我站起來,他立刻噤聲,不敢看我。
他只是稍微躬身,卻好像縮成一團,害怕從我這裏得到傷害。
明明當初傷害媽媽的時候沒有太多猶豫。
慢慢的,我不再出現在人前,看着他好像又成為以前那個意氣風發的青年,看着他和所有人都打好關系。只是一回到家,他的肩膀就會垮塌,好像我對他做過非常過分的事情,才會讓他對我産生畏懼的情緒。
他應該沒有看出來我才是那個好久不見之後又一次看到他時顫栗不已的人,不然應該會表現得更加肆意。
然後他開始喝酒,不願意回家,每天都在外面亂晃。
他在外面是絕佳的成功人士,是可以呼風喚雨的神明大人,可是一旦回到家裏,看到我,現實就會将他從雲端扯下來,讓他又成為那個人見人打的過街老鼠。
頭一次接到警局打來的電話,聽着對方講述着父親的行為,告誡說如果再出現這樣的事情,會影響假釋。
當初就是因為喝酒進去的,怎麽現在又開始喝酒,一點記性都不長。
他們只字未提媽媽的事情,将過去說成是喝酒後的意外。
第一次見到羅大瓊不是在這個警局,他們不認識我,也不知道曾經發生過什麽。
警察叫我看着點兒父親,好不容易出來,不管過去發生了什麽,未來總是要一起過日子的。
不管怎麽說,我們都是一家人。
“爸爸,”我問他,“你還會喝酒嗎?”
高大的男人,曾經按住我的時候,好像整個世界都限制着我,讓我只能在恐懼中等待疼痛。他低着頭,有一些在監獄裏習慣了刻板動作,那些行為将他和普通人劃分開。
面前這個一句話都不敢說的人,是我的爸爸。
看一眼爸爸瑟縮的模樣,我對警察說:“他會乖一段時間的。”
警察微微皺眉,似乎覺得我這樣形容我的爸爸不太好。
不過這是我的家事,他既然忽視了我的媽媽,自然也會忽視我的爸爸。
即使回去之後我們什麽都沒有說,爸爸也沒有再像前幾天一樣放肆喝酒來試探我的底線,他似乎意識到我無所謂他會變成什麽樣子,這讓他感到不安。他開始試着和我交流過去,說他并不期待媽媽的死亡,說他也希望媽媽現在還活着,說他總是做噩夢,感到沉重與愧疚。
他也許真的是那樣覺得的,可是當他一邊看我的臉色,一邊把那些話說出來,我就當那都是虛情假意。
見我沒有反應,他開始撕扯內心的傷口,将鮮血淋漓的過去展露出來。
我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痛哭流涕,痛苦不已。
鄰居來敲門,問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只是過年短短半個月的時間,我的家庭好像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和爸爸都讓他們覺得陌生。我讓爸爸和他的朋友交談,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聽到了熟悉的吼叫與憤怒,然後爸爸一個個失去了他的新朋友。
大喜大悲後,爸爸開始沉默,像我一樣。
我們沉默地坐在房間裏,大多數時間都看着地面,時不時盯着對方。
我們在相互折磨。
他知道我從未原諒,所有信件都是為了讓他記住,讓他不能遺忘。過去一遍遍在眼前重現。如果他本就痛苦,閱讀信件反而是他贖罪的一種方式。可是他選擇了拒絕,原因也許有很多,我沒有那麽在意,只是不斷寫信。
不斷将他拉回地獄。
不能只有我一個永遠生活在地獄之中。
我想過他會一出獄就來找我,然後殺死我。
和他相處的過程中,我知道,他對于重新回到監獄這件事并不反感,甚至有些期待。
他以為過去可以被放下,想着我孜孜不倦地寫信,也許真的愛他,也許真的原諒。尤其一開始的時候,我喊他爸爸,給他擁抱,将他引向新世界,為他的成長鋪路。
像一個父親,養育他的兒子。
那感覺很怪異,但是他可以接受,适應良好。
直到新年到來,我突然變了,好像失望透頂,要放棄他。
那個時候的他已經調整好心态,将對世界的連接全都寄托在我身上。只要我願意,可以随時切斷一切。而我沒有那麽做,我只是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傀儡,從始至終,他都掌控他自己。只要他願意,随時都能夠脫身離開。
這個家比起對他,對于我來說,更加重要。
他不會不知道自己的行為代表什麽,他不會沒有想過我們會怎麽相處,他心裏明白一切,只是沒有想到我變化那麽大,決定放棄他也那麽快。
他一直都是自由的,他肆意生長,野蠻狂放。
只有我被緊緊束縛。
——被記憶中的媽媽。
——被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