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章
第 44 章
第四十四章
我們生活在一起,和往常的每一天一樣。爸爸很少問我現在的生活,問我和誰在一起,問我怎麽成長為現在的樣子。他只是待在我的身邊,不得不待在我的身邊,因為他無處可去。他的一切都由我掌控——真的嗎?
他意圖從我手中将他的那部分錢拿走,即使不是全部,他也想要拿走。
他不希望因為錢的問題而受制于我,那明明是他辛苦勞動得到的報酬,那是屬于他的東西。即便我有繼承的權利,也應該是在他死之後,可他還活着,正待在我的身邊。所以他有權将屬于他的東西拿回去,他這麽認為。
我無話可說。
也許應該如他所願,看着他朝着不那麽正确的道路一往無前,就像曾經一樣,只是注視着,然後被拽入深淵。
“你該找份工作。”我以此為借口拒絕了他從我這裏獲得生活費以外的錢的要求。
“像以前一樣,憑借自己的雙手工作賺錢。”
“以前能做到,沒有道理現在做不到。”
“你這個年紀出去很難找到合适的工作,但是國家會考慮這些。在離開之前,你應該有收到一些邀請,或者被指明前路。別想着不勞而獲。即使我不養你,也沒有人有資格責怪我。何況我不是正在悉心照顧你嗎?”
爸爸不敢反駁我。即使知道我不會對他做任何事情,他也不敢想象真的惹惱我之後會發生什麽,于是他在面對我的時候什麽都不會做。可是當我離開家,當我離開他,他就會成為融合以前自我的怪物。
在他人的描述中,他變得陌生,不是我認識的人。
這些年,不只是我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他也一樣。只是他隐藏得更好,很會蒙蔽人的雙眼,讓人看不到那些變化。起碼我總覺得他還是以前的他,而不是這個在我面前将真實的自我隐藏起來的人。以前的爸爸在外人面前隐藏,在我們面前展示內心,現在反過來,是不是代表他不再信任我?
好像也不難理解,畢竟小時候的我從來都不信任爸爸。無論他怎麽對我好,給我買好吃的,我都選擇媽媽,都站在媽媽的身邊。而失去媽媽之後,我們的站位完全翻轉。我成為擁有權力的那個人,掌控家庭的一切。
明明面對羅大瓊的時候,我很樂意和對方争一下,但是看着爸爸,我只覺得疲憊,生不起絲毫想要和他比較一下看看誰在這個家中掌握更多的話語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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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為不用争奪,就非常明顯,一切都是我說了算嗎?
在警局的時候,我是不是做了傲慢的事情,說了掌權者的話語?
把爸爸趕去找工作之後,我給了他更多的錢。不是為了引導他墜落,不是因為覺得他可憐,而是我很清楚,那些是必要的花費。生活在這個世界,有些錢是沒有必要但是不得不給出去的。
我當然想要報複,想要看着他痛苦,可是計劃實施到一半,離成功沒有多少距離的時候,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感到難過,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停下來。
是因為這個家嗎?
不希望這個家裏再多出一個人的鮮血,不希望這個家裏再多出一個人的嘶吼,不希望這個家裏再多出一個人的痛苦。
馬上就要開學了,我有些猶豫,要不要遞交校外住宿的申請,然後把爸爸接過去,讓他看一看我現在的生活。
按理來講不應該,因為他只是假釋,離真正的自由還有一定限制,可是我是一個因為失去媽媽而對爸爸懷有扭曲愛意的孩子,做什麽都合理。
不過最終我還是沒有那麽做。
即便沒有談論過爸爸的事情,羅大瓊也知道我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一時的不對勁可以說是受了刺激,是心态不穩定的結果。但是這麽長時間過去了,我和爸爸的生活在走向正軌,我不能再在羅大瓊的面前展示更多內容。他是充滿智慧的警察,對世界有屬于自己的獨特理解,他會想明白我的計劃,然後制止我。
恍然間,我突然明白了羅大瓊一直不帶我回家的理由。
我是有可能給周圍人帶去危險的人,不一定什麽時候會爆發。羅大瓊可以信任我,相信我,但是他不能将對真實的我一無所知的家人帶到我面前,讓他們出于對我的憐憫與對羅大瓊的信任而愛我。倘若我的計劃順利實施,和我熟悉之後帶給他們的痛苦,會更加濃烈。
讓羅鑫氦認識并熟悉我是極限,不能有更多。
所以其實不是我拒絕了羅鑫氦,而是他們拒絕了我。
奇怪的是,想明白這一點以後,我并沒有覺得自己被背叛了,反而有一種松了一口氣的感覺。
他們是真的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還選擇來到我的身邊,陪伴我、愛我的一群人。
這很好。
我不知道爸爸為什麽總是看我,但是我看他是因為想要将心中的恐懼放下。
我不希望将來在街上看到一個和他類似的身影就停下腳步、意圖躲藏。
于是我一直看着他,看他從最開始的緊張到後來的冷漠,我的情緒被他的一舉一動牽制,也從緊張變為冷漠。
莫名的,我産生一種錯覺。
這間屋子好像是一個會吞噬人的怪物,将裏面的人慢慢融化、聚合,最終只有一個人能夠從裏面走出去,而那一個人又是兩個不同的人。
起碼在帶着行李箱離開的時候,我望着爸爸的臉,覺得有什麽東西從爸爸的身體裏爬出來,順着呼吸鑽進我的身軀。
惡寒。
僵硬。
我只能看着一切在眼前發生,因為我不敢動,就像爸爸一樣。
我們對視着。
不知道什麽時候找回理智,我開口說話,但是聲音嘶啞。
這時我想起來,好像自從過完年之後,我們就沒怎麽和對方說過話。
“再見,爸爸。”
我沒有露出笑容,沒有擁抱他,聲音不高昂,也不溫柔。
我不像媽媽。
我不再愛他。
爸爸好像意識到了什麽,有一瞬間的慌亂。他試圖伸手抓我,可是手沒有擡起來,身體不受控制一般,他望着我。我沒有等來他也和我說再見。
我轉身離開,餘光看到爸爸的手擡起來,比起是挽留,更像是歡送。
回到學校之後我沒怎麽繼續關注爸爸那邊的消息,只是按時給他打錢,從他那裏得到感謝。
我們比陌生人還像陌生人,比一家人還像一家人。
肖詠海最早離開也最早回來,他帶着燦爛的笑容,說他家裏同意他在國內讀研,去國外讀博。
李紅黑的家庭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吃飯的時候不再只是三個人說個不停,他會打破李一鳴食不言寝不語的習慣,拉着他硬是加入他們三人的家庭對話,讓四人成為四人。
潘青見了女朋友的家長,他們關于未來有很多迷茫,不确定畢業之後誰遷就誰,說不定會選擇分開,可是他們更愛彼此,基于現實基礎的愛。
他們将目光投向我,想要知道我快不快樂,有沒有什麽新鮮事來分享。
我望着他們,眼神大概真的很冷漠,因為潘青都露出緊張的神情,非常不适應我的變化。
想了想,我将羅大瓊曾經帶我出去的事情講了一遍,就在外面的警局過年那一次。
不能算是謊言,因為我沒有說是今年,只是利用慣性思維和言語之間的漏洞,将過去與現在進行嫁接。
悄悄的,李紅黑問我還好嗎,是不是有什麽不好的事情發生了。如果我不想說也沒關系,他們只是擔心,如果我想說,他們就會聽,但是如果我想安靜,他們也會安靜。只是告訴我,他們一直在。
我覺得自己應該笑,因為已經用話語将問題糊弄過去,再笑一下,讓氣氛緩和,和過去一樣。
可是我很累。
過去的半個學期一直都很累。
我疲于社交,疲于面對每一個人。
人類太多了,還蜂擁而至。
我實在無法适應。
我選擇放過自己。
大概扯了一下嘴角,我是這麽覺得的,至于有沒有真的笑出來,我感覺不到。
“我高中是在家裏上的,除了幾個熟悉的人,幾乎沒有見到任何人。我不适應集體生活。無論你們有多好,對于我來說,都是會讓我神經緊繃的存在,一直都是這樣。我們之所以是朋友,是因為我想要試着按照普通大學生的生活去生活,可是我做不到。”
“我可能一直都沒有長大,希望世界能夠按照我的想法運轉。”
“我不知道。”
我很清楚自己在想什麽,也知道應該說什麽,可是在那些話語出口的時候,內容擅自變了。
也許我真的把他們當朋友,所以會不自覺地展示出真實的自我。
我可以讨人喜愛,也不能說那不是我,只是不全是真實。
沒有人能夠得到所有人的喜愛。
只是思考就已經很累了,我沒有辦法再開口和人對話,進行社交。
李紅黑嘗試靠近我,拍一下我的肩膀,或者給我一個擁抱。
我向後縮,痛苦地皺眉,閉上眼睛。
李紅黑立刻停下來,一時之間有些不太敢動,不知道哪個動作會刺激到我。
他不覺得我現在這樣很麻煩,他只擔心我會不會因為他的動作而難受。
我很好地體會到了他們的心情,在安靜中,我縮在椅子上,抱着膝蓋,把頭埋起來,眼淚控制不住地流淌着。
我的身體很健康,來的前一天睡了個好覺,在列車上的時候還和大家在宿舍群裏聊天分享路上遇到的有意思的事情,可是當我放下行李箱,坐在椅子上,看到他們,聽到他們,我知道假裝一切很好的時間又要來了。
他們很好,就像最開始遇到的羅大瓊,他們一樣好,可我唯獨不想在那個時候體會到那樣的好。
讓我無法變壞,卻也不甘願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