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章

第 65 章

睜開眼,這世界和以前相比沒有任何變化,對于我來說,卻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很快就要畢業,生命前進的腳步不為任何人停留,從無遲疑。

風吹着花瓣從樹上飄落,飛起,又被拉扯着晃晃悠悠地落到地面。

從樹下走過的人沒有注意到這美麗的景色,專注于自己的內心世界,發呆一樣走過身旁的一切。

又一次從病房看到這樣的景色,我不禁想起從昏迷中醒過來之後的那段時光。因為暫時不方便挪動身體,唯一的娛樂就是透過窗戶看外面的世界。那時候的我并不愛生活,也不覺得出現在眼中的景色是美好的,只是為了打發時間,不得已的行為。

現在也是為了打發時間,好讓自己從病房中令人窒息的沉默裏逃離。

除了本人,沒有人知道羅大瓊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生病的。

而羅大瓊,突然在路上昏倒被救護車送到醫院之前,他并不準備将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我們當然可以查他的就診記錄,起碼能夠知道一個大概的時間,知道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錯過了一切。

但是那種行為,除了讓自己與他都更加痛苦以外,什麽作用都沒有。

林椎生就不同意我那麽做,但是他沒有勸說,而是直接拿走手機,幫我請假,将我困在醫院裏,讓我陪伴在羅大瓊身邊。

他是對的。

只有我一個人的話,現在估計已經跑到不知道什麽地方躲着去了。

在知道林椎生的過去之前,我一直認為自己與羅大瓊之間的關系是最緊密的、誰都無法複刻的特殊關系。

可是羅大瓊何止救了我一個。

Advertisement

他過往那麽長的人生中,不知道究竟改變了多少人的人生,成為多少心中特殊的那一個。

我能夠留在他身邊是經驗積累到一定程度的必然。

換誰都一樣。

只是恰好在那個時間點,我出現了,留下了。

甚至,即使有親人的身份作為牽絆,我也沒能真的走進羅大瓊的心,沒有成為對于他來說十分特殊的那一個。

我總覺得自己在逐漸長大的過程中将羅大瓊從生命裏慢慢抹除了,可是好好想一想,分明是他将我從他的生活中趕走了。

來看望羅大瓊的人比想象中要少很多。

即便有人來了,他們也不會問什麽,只是安靜地陪伴一段時間,然後悄無聲息地離開。

他們的行為讓我感到很不安。

羅大瓊的情況特別糟糕,他清醒的時間很短,還沒有力氣驅使身體,只能半睜着眼,透過窗外或天花板的光線看着朦胧的世界。

呼吸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變成一件費力的事情,即使有機器輔助,也經常會喘不上來氣。

身體像沉重的鐵塊,也像被水浸透的棉被,不知道手指有沒有在動,拼盡全力,卻什麽都察覺不到,好像身軀這種東西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記憶也變得混亂,不知道自己是誰,現在是什麽時間,所感受到底一切究竟是誰的人生。

可所有的一切也都只是我的幻想。

我不知道他能夠感知到什麽,不知道他正在思考什麽,不知道他的情緒如何,不知道他的身體會不會突然崩裂,不知道他的生命會不會突然停止。

在醫院這一個月,羅大瓊很少會被送去搶救,就好像是習慣了不讓人擔心。即便在這種時候,也硬挺着不給別人添麻煩。

病危之後換了病房,那裏沒有窗戶,燈一直開着,安靜的房間裏,機器的響聲像生命的倒計時。

每響一下,我的心就跟着跳一下。起碼我是這麽覺得的。我已經沒有辦法感受到身體裏傳來的心跳聲。什麽都聽不到,只有不斷回響的機器聲。

電流嗡嗡。

風聲呼呼。

好冷。

啊。

火焰騰飛。

紅色油漆在人們的臉上閃耀、躍動。

我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麽離開殡儀館的,只是等回過神後,已經站在以前和羅大瓊住在一起的家的庭院裏。

大雨下了一上午。

身上濕透了。

像狗一樣甩頭,試圖将雨水從頭發裏趕走。

朝前走幾步,有段時間沒人打理的庭院長了很多雜草,又密又長。

一步步向草叢走去,大概是草坪中央的地方,可能偏北一點,不過無所謂,我給自己找了一個好位置。

“如果我死了,就埋在那裏吧。”

那是在某個夏夜,溫度和風都很适宜,想着要不就把自己做過的一切都告訴羅大瓊吧,開口卻說了那樣一句話。

羅大瓊看向我,大概是看到了我臉上閑适的表情,他笑一下,說好。

現在我側躺在這裏,想象着被裝在透明的玻璃展櫃中,被擡到這裏,被放在地上,然後變成一個蝴蝶标本。

翅膀在身後蔓延,穿破皮膚,受到衣服擠壓,扭曲形變成恐怖的模樣,從後脖頸鑽出來,不斷舒展,向外,向內。

并不覺得疼痛,好像那不是屬于我身體的一部分,而是一種誕生于想象的擺設。

我閉上眼睛,能夠體會到雨滴砸在新生的翅膀上帶來怪異的感受,讓我忍不住想要睜開眼睛,去好好看一看,到底有沒有翅膀從身後鑽出來。

破繭成蝶。

懷着微弱的期待與幻想,我翻個身,仰面朝天地躺着。

背部碰到地面的過程中沒有遭遇任何阻礙,看來沒有一副翅膀真的出現在我的身後。

那只是幻想,是不真實的東西。

明明下了大雨,光線卻不陰暗,反而有光透過雲層從高空落下。

即便閉着眼睛,也覺得耀眼。

意識反應過來之前,眼睛先睜開。

藍色的蝴蝶真的出現在眼前,顫顫巍巍,翅膀被雨水打濕,落在走廊。

雨滴突然擊中眼球,疼痛、不适,又重新閉上眼睛。

再試着睜開,伴着流出的眼淚,蝴蝶的身影消失不見,好像從未出現。

是真實,還是幻想,我發現自己好像沒有那麽在意這件事。

把蝴蝶的事情抛到腦後之後,腦袋就開始變得昏沉,眼睛有些不舒服,說不好是不是心理因素引起的不适。

已經開始想象如果這只眼睛徹底壞掉之後,換成義眼要挑什麽樣子的,還可以用指甲戳戳,挺有意思的。

真的很有意思。

很好奇。

又翻一個身。

卻不覺得冷,心裏的火焰在不斷燃燒,手指有些涼,碰到臉頰帶去些涼意,舒服得想要眯眼睛。

這不對,因為已經淋了一路的雨,這樣躺着是不可以的,會失溫,也許會迎來死亡。

明明有力氣翻身,卻疲憊得好像動一下都做不到。

呼吸還挺順暢的,所以應該也沒有關系吧,反正過去那麽長時間都想着如何去死,即便現在想要活下來,不如就順着以往的想法,就這樣吧。

也沒有真的在故意尋死,只是順其自然。

讓一切按照最開始的計劃進行下去。

應該一直都這樣的。

從拒絕羅大瓊開始。

好像是讓記憶回到被羅大瓊邀請成為他的家人那時候,我躺在病房裏,一切都熟悉又陌生。

當時的病房原來是這樣嗎?

原來時間已經過去了這麽久,是讓我覺得眼前的病房有些陌生的地步。

門被打開,我做好了拒絕羅大瓊的準備,但是進來的是林椎生。

很奇怪,他看起來是長大之後的模樣。

是我提前醒了,還是醒來晚了?

所以林椎生那個時候其實就出現過,只是沒有像這樣光明正大地出現在的我眼前?

他似乎有些意外正好撞到我醒了,但是也沒有太意外,非常自然地走進來,和我說話,好像我們已經認識。

我疑惑地望着他。

他微微皺眉,叫我有話就說。

語氣有點兇,看着好像很累。

發生了什麽?

我問:“你是誰?”

這個時候,我應該不認識……誰?

嗯?

是誰啊?

剛才看着好像還挺熟悉的,姓什麽來着?

我不認識他嗎?

認識吧,可是,是誰來着?

他哈了一聲,明明腦子已經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理智卻不願意承認,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說我睡糊塗了就知道胡說八道。

但是我真的不記得他的名字了。

明明剛剛還記得的,非常清楚地記得他的名字與……過去?

過去?

我知道誰的過去?

想了又想,我試探着問他是不是叫王慶明。

我不是沒有注意到自己身體的變化,不再是那個弱小的自己,也覺得面前這個人不太像王慶明長大之後的樣子,可是除了王慶明,我還知道誰的過去?

記憶出現問題,這種事情說着好像沒什麽,接受起來卻有些難度。

不過我并不在意,因為我沒有什麽在意的,反而是從我醒來就一直待在這裏的那個男人看起來有些無法接受。

也許他只是需要一些時間。

我不太明白自己怎麽會得出這樣的結論,好像即使記憶不記得,大腦也能夠分析出他的反應。

怪怪的。

如果不是王慶明,那就長大的過程中遇到的,還是長大之後?

話說回來,我現在多大年紀?看着鏡子裏非常陌生的臉,捏一捏,有點恐怖的感覺,好像看到某種非人的存在。

逃一般離開衛生間,重新躺到床上,被溫熱的被子緊緊包裹着,害怕的感覺才慢慢消失。

醫生來來回回檢查了很多次,确認我的記憶停留在九歲那一年,但是我遺忘了一些事情,不只是九歲之後,也包括九歲之前。主治醫生似乎認識過去與未來的我,露出什麽都不記得,就這樣好好生活下去可能反而更好的表情。其實只是一個瞬間的變化,但是我的感知與理解能力顯然不只是九歲,我清晰地理解着這個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過去的一切都在瞬間分崩離析,我像是開了挂的新生兒,好奇又無知地看着萬事萬物,對未來充滿期待。

原來手機這樣智能,高鐵這樣快速,生活這樣方便。

我可以一輩子都待在家裏。

發出這樣的感慨後,林椎生,那個從我醒來就一直守着我的、據說是一起合租的人,他就不再讓我一個人出門。

雖然這對于我來說是無所謂的,但還是在某個瞬間産生了“早知道就什麽都不說了”的想法,有一點後悔。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