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舊夢難憶
舊夢難憶
槐水鎮。
溪水幹涸,橋底結冰。
鎮上來了一夥人,為首的男人臉色蒼白,神情入冰窟,五官清俊氣度華貴。旁人與他對視,撐不住半秒,就會匆匆挪開。等他們一夥人走過去之後,才敢看過去。那眼眸真是黑,卻是了無生氣,陰森森的吓人。
鎮上将要過年,陸緋鳶他們結伴出來買年貨,以往都是家裏請來的人購置的,如今在槐水鎮雖然有了落腳之地,但還是頗為享受這種親自購置年貨的感覺,許是對陸氏兄妹很有印象,早将他們當成了半個鎮民,等他們領着何非魚和何和煦何凜冬閑逛時态度也算和藹。
何和煦尤其讨喜,他生的很是漂亮,鎮子裏的人對孩子總是多幾分善念。
小鎮的街巷容不下小車進來,等從市集回來以後,何和煦乖乖的看着陸宴秋給他放了幾支煙花。院子裏的地十分寬敞,槐樹下的石凳冰涼,陸宴秋讓他坐在自己肩上帶他玩。陸緋鳶去燒水煮茶了,堂屋裏剩下何凜冬和何非魚注視着窗外庭院裏的何和煦開懷的笑顏。
何凜冬道:“朝墨有說什麽時候回國嗎?”
何非魚回道:“我沒有問過他。”
自從她從海裏逃生後,模樣變得十分陌生且狼狽的朝墨直覺對不起她,做了許多想要補償的事情。何非魚同他說過幾次,世事無常,無關誰的責任,不必要對她愧疚許多,反之她還覺得對不起他了。
奈何對方見過她幾次以後,除了時常寄禮物過來,想到什麽好的都送過來,就再也沒出現在她眼前了。
反倒這樣也好,他也該有他的生活,不必為了她從此生活有阻礙,在心裏她默默祝福他。
于是就這樣兩年三年的過來了,大家好像都各自安好,生活平靜無波,再有福氣不過的事。
他們二人沒有經常聯系,何凜冬不是不知情。但看何和煦一日一日長大,何非魚就要一天一天老去,不談情愛,總要有伴。
但是何非魚沒有半點的心思,他挑眉不悅道:“難不成你還要等什麽狼心狗肺的東西?”
“……”得了,老爺子眼看着身體越弱就越來越擔心她了,現在直接說沒有和朝墨聯系便要不高興了。她居然也沒有分出半點心神去在意何凜冬不屑口氣話語裏的“狼心狗肺的東西”像是在說青天白日無風無雨的天氣。
Advertisement
“我如今生活如意,正當年輕,二叔,你不必為我着急。”她淡淡道。
她是真的毫不關心了,心不起漣漪,眼不動睫羽。何凜冬被她這樣一說,自己為她找理由,她有兒子,有錢有地位,哪點比以前活的差了?即便她現在變了一番模樣,卻依舊達到了她年少時的生活夢想。淡去情愛,一草一木,她也不過是世間千千萬萬生物鐘的一個,如今笑顏依在,像鑲了銅皮鐵骨再沒有人能傷她了。
這難道不好?
好。好,卻悲涼。
何凜冬閉嘴不言,何家人天生情種,沒碰上是萬幸。碰上了,是命。破了這個劫,萬物不動心,如止水……
他悔恨自己當初親手造成一段孽緣,夢裏都想回到過去親手弄死了那個人。
陸緋鳶端上茶來,茶香勾人,何非魚向她要了一些茶葉過來。對方很是大方,拿上最新鮮的茶葉上來:“等過年後春茶采摘,我再讓人送一些給你。”
何非魚點頭道謝,又同她道:“我得了一幅畫,古代名師之作,改天給你,應當合你心意。”她眼也不眨的将從國外收購回來的中國古代名家價值千萬的畫送出去,半分沒提畫的價值,态度十分平淡,不講究那些虛拟。
但是陸緋鳶知道那畫一定不一般,只要何非魚說合她心意,那一定不是價值離譜就是價格離譜。她大方手下,二人都不去細細追究你我來往時送的禮物,憑的不過就是一份誠心,感情倒是十分要好了。
閑暇時光何凜冬清醒的時候不多,精神往往需要往日幾倍精力的支撐,他在茶香中睡着了,身上搭了一件厚毯子,他腿上的書被收走了,整個人墜入夢中,像是做了好夢,滄桑不改英俊的老臉上挂着淡淡的笑。
室內的暖氣開到最高,到下午的時候何凜冬和何和煦換了個班,大的醒來了,小的玩累了昏昏入睡。
何非魚同陸緋鳶陸宴秋三個人在做飯,飯熟之後端放在堂屋梨花木桌上。三人都是從小錦衣玉食的人,因為不同的原因都會做飯,整治起來配合得當,飯菜細膩,香味飄飄。屋外燈籠點亮燈光,槐樹虛影随寒風吹拂,地面盛滿盈盈月光,室內一片溫暖。
陸緋鳶的茶都已當做飲料喝了,何和煦吃了口魚覺得有些微辣,滋味倒是不錯,在何非魚給她挑出魚刺的情況下又吃了好幾口。
“吃口蛋羹。”何非魚舀了一小勺放在他碗裏,何和煦留念的看一眼白嫩的魚肉,回想它的辣味之後便乖乖用勺子吃起蛋羹來。
陸宴秋給妹妹的碗裏快要夾滿菜後才舉筷食用,目光時時關注陸緋鳶,這已不叫何非魚他們感到意外了。雖說是兄妹,卻是出了五服的關系,陸緋鳶更是差一點就不姓陸,這些對方也曾在過去同她說過一些。餞歲愁雖劇,迎年喜亦深。桃符帶草寫,椒酒過花斟。她舉起手中茶杯:“歲歲平安——”
何和煦跟着雙手捧握起茶杯:“事事如意,媽媽……”
大家相視一笑,人生苦短,及時行樂,不辜負冬雪與佳期。
飯吃到一半的時候,陸宴秋接到一個電話,然後他放下碗筷,示意他們繼續吃,自己則出門站在槐樹下接聽。之後回來的何非魚見他同之前沒什麽兩樣,夾了一口肉進嘴裏,喝了茶道:“夜裏寒氣更重,今晚就不出去了。”
他迎上何和煦的目光,哄着他道:“庭院裏還可以玩。”
何和煦點點頭,繼續吃他飯碗裏的菜。只要能玩,他不會調皮不答應。
吃了幾分鐘後電話又陸續進來了兩個,七八點的冬日夜幕沉沉,憑空出現兩道槍響聲。若是一般人會覺得煙花爆竹的聲響,但對于何非魚他們來說,娿是明明白白的清楚是什麽在響。
陸宴秋在衆人目光中攏着眉,沒人錯過他眼中的不悅,他壓抑着暴躁,眉眼中的桀骜不馴讓他顯得恣意慵懶,他告訴他們:“碰上一幫人,我讓人打發走就是。”
所謂的打發走就是連接兩道槍聲,若持續下去,周圍的鄰居很快就會察覺到不對。
他臉色有些難看,直到何非魚接到下屬打給她的電話後,她才對陸宴秋道:“先叫你的人回去休息吧,人聚攏越多越會壞事。”
陸緋鳶見他二人都知道是什麽事了,低頭拍拍何和煦的頭,讓他繼續用飯。
何非魚放下碗筷,眉眼清淡的起身,她拿了電話,套上了大衣裹身,直接拒絕了陸宴秋要同她一起去的好意。
“不用,你們繼續吃,一件小事我很快就回來。”
她話裏的篤定再自然不過了。她往前院走去,燈籠照在她身上,留下她曼妙窈窕的疏影。何凜冬早已落筷,他看着她的背影不見,半張臉晦澀陰暗。
何和煦咽下最後一口飯,對陸緋鳶搖搖頭示意他不吃了。
他軟軟叫一聲:“爺爺。”
何凜冬緩慢的收回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五官眉眼稚嫩非常,與他從小素未謀面的人何其像。
深冬的夜晚寂寥又長情,它陪伴了清冷月光一個冬季,一年複一年。
前院的細竹依靠着大門生長,石子圈住它的根任由它的竹枝深處牆外,她打開門的時候還在想明天應該修建一下這竹子。屋檐下的燈籠光影明亮,灑落在她一張如玉質般冰冷的臉上,她的出現讓外面對峙的兩撥人發生了變化。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曾在陸宴秋身邊見過的面孔上,對方同她點點頭。
她的人也站在陸宴秋的人裏面,這槍槍相見的場面,她淡定非常,掃過一眼,無視裏人群裏格外明顯那一下臉色慘白如死人的身影。
空氣中還有淡淡血腥味,她輕輕皺眉:“梁玉,怎麽回事,誰受傷了?”
年輕的男人敵視一眼對面的人回道:“老板,這撥人剛到這鎮子上就來打聽您的消息,剛剛發生了沖突,對方不肯離開,我們開槍警戒也不走。”他話裏話外誰都聽的很明白,何非魚和陸宴秋這邊的人都不懷好意的冷笑。
梁玉還道:“我們這邊只有小十傷了手,流血多的是他們。”
梁玉的嘴也是陰毒,話音剛落就惹的對面的人怒目而視,但他們中間的那個人沒發話也就不敢有什麽動作。
何非魚卻是半點也沒有要怪罪梁玉他們的意思,她嗯了一聲,表示清楚了:“先帶他去療傷。”
她這邊雖然傷了一個人,但光槍響就有四五次,空氣中血腥味到她門口能聞見,可想對方帶來的人受傷了幾個。
處理完自己這邊的事,她才擡眸将目光投向自始至終沉默寡言的人。他裹在黑色大衣裏的身軀雖然高大卻纖瘦,像是憑空餓了幾百年的人,若非還有骨頭撐着,到和幹屍沒什麽兩樣。應該也算是幹屍了吧,他面目蒼白,盡失血色,就是眼睛有些兇,像死了人一樣死盯着她,無聲無息,惹人惡心。
也不是丢失什麽珍寶,哪需要什麽沉痛不堪的目光來看她?
沒必要。她扯扯唇,聲音沒有一絲溫度,比寒風月光還要清冷:“這位先生來意不善,年關之際,是想破了規矩,不見棺材不落淚了?”
她的目光大大方方清清冷冷的落在他身上,他知道他看的見,但那裏面一片荒蕪,沒有暖光,沒有他的身影。她即便真的看他,卻看不進心裏。這一刻,冬日冷肅的風像張牙舞爪的怪物撕裂了他胸腔的一塊肉,空蕩蕩,十足無措凄涼,連疼的力氣都沒有。
他張了張嘴,但因太久沒有說話反而一時無法順暢開口。他想說不要提什麽棺材,不要這樣冷冰冰,但是他還在努力發聲的時候,燈籠下的人卻是十足的不耐煩了。
她只是輕攏了眉眼,但那輕淡的目光和态度卻像有了千金重,他跪着承受也撐不起來。
“今夜之事先生有什麽個交代,我這邊下屬既然是無意讓你好幾個人受傷的,我看好的年輕人也傷了手,此事就此作罷如何。”她兀自下定論,不容他推拒:“不期望這位先生你懂夜深寒冷,我們這些凡人總需熱飯暖茶,就請不要再這裏糾纏了。”
她下颚微擡,他們身後的石子路沒有燈光,旁邊枯樹殘影,像會吃人的怪物。“從哪裏來回哪裏去,出路就在那裏。”她半點不焦躁,恍如隔世,一眨眼就真的是個過路人。
她趕他走,他努力發聲,在她輕描淡寫說出不要糾纏,出路之後,他強忍着的暴躁症開始沖擊他的血液。好半天,他張開舌頭都咬出血了的嘴,斷斷續續道:“……不,走……不是糾纏……你,你我……故人。”
說完整句,他臉色更白冒出許多汗。
他在發病,熟悉他的下屬想要上前卻被人拉了一把。
何非魚對此都視若無睹,她并未諷刺他的話,只是輕飄飄的回他一句:“這裏沒有故人,多的是陌路人。”
他身形劇烈震動幾下,立馬有人趕緊扶住他。
他忍着病痛發作,汗珠都滴入眼睛裏去了,怕她就這樣消失在眼前,匆忙擡頭去追尋着看去,卻撞入一雙沒有丁點感情的眸子。
當年他還記得明眸若水,如今物是人非。
對方沒有絲毫打算繼續談話的心思,他心頭大震,疼痛作祟,卻見她無情一瞥之後就要轉身進去,他心慌無比那一刻疼到骨頭裏,承受不了就要倒下去。
他不再有說話的力氣,下屬卻替他開口喊住了對方:“何小姐,我們老板發了低燒又連續好幾天沒吃飯了,請你原諒他!”
何非魚被叫停了腳步,她擡眼像那個說話大膽的人看去,觸及她的目光對方像是被尖刀刺了一下,一時無法繼續說話。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就那麽一瞬間,就感覺老板一直拼命想要見的女人那比老板還要冷冽的眼神裏仿佛摻雜了狂風暴雨,太多沉重太多複雜讓他感到震恸。
她微微側過身,他以為她即将生氣發火,哪知道對方不過不鹹不淡的一兩句就逼得老板疼痛發作的更厲害。“既不是故人,也并無過往,何談原諒?這到是個笑話。”
下屬呆若木雞。
而煞白了整張臉的男人真的疼痛到了極致,他的視線漸漸模糊,留不住她的背影。
她一手推開門,到了一半背後傳來幾聲急切的驚呼,她也不曾回頭,倒是多對她的下屬說了一句:“不用守在這了,都休息去吧。”她稍稍用力,擡腳進去,一直模糊注視她的人全身像痙攣了一樣抽搐着。梁玉他們都是眼神奇怪的看着他們,等到對方徹底昏了過去,下屬猶豫片刻,瞪了他們一眼将他們的老板擡走之後,又在門外守了一個小時才去休息。
她漫步走進庭院,棕色的大門落響,仿佛将一切都抛在了世界之外。
臺階上坐在輪椅裏的何凜冬眸色深沉的看着她:“是他……”他毫不猶豫地肯定。
何非魚餘光看見紗窗後那稚嫩的小臉,望着他眉眼柔和對二叔道:“已經打發了。”
何凜冬經過再三确認她是真的對他沒有感情了以後才冷哼一聲使喚着輪椅進屋,能說出打發了這種話,怕是真的死了心了。
何非魚跟在他身後進屋,陸緋鳶和陸宴秋還沒睡二人正在說話,何和煦乖乖的被陸緋鳶抱在懷裏,一件她來了便伸出手讓她抱抱。
“事情怎麽樣?”陸緋鳶問。
“沒事了,不過是一夥過路人,和你哥同我手底下的人起了點沖突。”她這樣道。
陸緋鳶玲珑剔透,就是知道何非魚沒有把話說清楚也不再追問,只是理解的點點頭。她往椅子上輕輕一靠,體态優雅。“劉屠戶那裏有幾只藏獒,之前就想它們來看家的,趁着在這裏過年,明天去把它們領過來?”
陸宴秋答應了,轉頭就給屬下說了這件事。
陸緋鳶又道:“還是先讓宋松他們先養着,煦煦還小,不好養在家裏來。”
于是又改了主意,藏獒由人帶着整日巡邏好了。
夜裏十點,何非魚給何和煦洗完澡,抱着他回房睡覺,小孩今日比較敏感,在她去洗澡的時候還想要跟着。何非魚不答應他就眼巴巴的看着對方,也不哭鬧,拍了他的小屁股幾下,何非魚只能又給他穿上厚厚的衣服和鞋襪,給他拿了個小板凳坐在浴室門口看手機裏的動畫片。
等她出來以後又抱着他回去睡覺,夜裏像是睡的不大安穩,緊緊抓住她的睡衣,睡夢中叫喚着她:“……媽媽,媽媽……”
何非魚把他圈在自己手臂中,聞到她的味道的何和煦才安心下來。
冬日的夜晚黑的快,白晝也就亮的快,白光穿透窗簾,又是深夜一場大雪,給房頂地面還有老樹上鋪了厚厚的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