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一世安好
一世安好
她從夜裏驚醒,額頭上一層薄汗,夜晚的輕風緩緩吹送,她慢慢坐起來靠住枕頭,彎曲了一條腿頭微擡看着天花板,腦袋裏一片空白。
不過是又做了一個夢。
夢并不美好,能追溯到多年以前,她不經意響起當年的人,書房裏她被人拿走一本書,封面上濃墨潑寫的兩行大字。以她當時的心境預見了自己的未來,如今回想卻是心如止水。
深情即是一樁悲劇,必得以死來句讀。
她起身去了外面,在小院花架下的椅子上坐下,陽臺下有一盞燈,能照亮黑暗驅散無邊陰影。
在那裏一呆又到清晨,她的失眠之症已經好幾年了,一旦夜裏醒過來就很難再睡過去。如此之後只能找找事做,有幾次被何和煦看到以後,她便不再房間裏呆着了。樓下的小院有路燈照亮,她能在這裏找到一方安息。
清晨何和煦起床出去晨跑的時候特意去了花架下面一圈,看到何非魚閉幕在椅子休息,披上薄外套的他走過去親了親她的臉頰:“早上好媽媽,我去跑步了。”他小聲道。
濃黑的睫毛輕顫,掀起了眼簾,入目是小小少年溫和清俊的臉,何非魚微笑道:“每一天我的煦煦都很英俊呢,去吧,早點回來用早餐。”
被誇獎的何和煦臉微微泛紅,又在媽媽臉上親了一下才邁着輕巧的步子跑開。
天已經亮了,何非魚在這裏呆了一晚,身子微微發麻,她站起身走回房子裏,而遠處的洋樓裏有人在她昨晚出來的時候,一直站在窗簾後面看着她,陪伴着她。
她的背影消失在眼中,窗簾微微晃動,男人也去換了一身裝束。
他回準時的在房子的草坪上用早餐,這樣能看見房子周圍的花花草草,裏裏外外的人影。做工的仆人準備了中式的餐點放在潔白桌布的餐桌上,他簡單的用了一些,半小時後又有一小盅中藥被人端上來。沒人會對一聞就是六年的中藥味敏感,男人的臉上看不出任何不滿。
兩分鐘後,他身子朝外,視線迎來一個在慢步運動小身影。
他腳上穿了一雙白色的運動鞋,天藍色的針織外套,柔軟的黑發會随他的奔跑而搖動,有些還會零散的打在他的額頭上,迎面的風一吹,又會露出他那白嫩清秀的五官。
他從這棟洋樓外面的小道上跑過,背影越拉越遠,直至消失,而裏面的人仿佛已經十分習慣了,默默轉過身端起白瓷碗,一飲中藥入喉。就好像,他每次都只是在等中藥的溫度不那麽燙了一樣,平靜又無聲。洋樓裏無論是仆人還是下屬都表現的十分平淡,沒人出聲讨論,中規中矩的忙着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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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過又是一個平凡又普通的日子罷了,在之後還會如此。
楊旭将收到的邀請函拿出來,遞給正要回屋裏的男人。他微微掀起眉眼,楊旭下一秒開口:“面向所有富豪的慈善宴會,據說某位大人物會到場,于我們正是時機。”
男人瞥了一眼,淡漠道:“我不要據說,這種事确定之後再提。”他開口了,楊旭也就不敢再說下去,他知道男人說一不二,絕不喜歡有人在他面前說些什麽。
何非魚被人邀請挑選珠寶的時候,陸緋鳶剛從學校裏出來,她一如當初的模樣,歲月并沒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跡。她同陸宴秋在去年的秋天結婚了,兩人也算排除萬難走到了一起。
手機每隔五分鐘震動一次,何非魚看着她回複信息的樣子早已習慣了。在他們結婚之後,外人才清楚的覺得陸宴秋是個占有欲極其強的人,即便陸緋鳶有時候不以文字的方式回複他,也會被要求拍照片過去,才能知道她在哪兒在做什麽。
反之亦然,他自己也會這樣告訴陸緋鳶。
“這顆珍珠不錯,就要這條吧。”陸緋鳶在何非魚手腕上比了比,滿意的點頭。
何非魚戴着她選的手鏈二人選了個僻靜優雅的咖啡廳坐下,讓服務生上了兩杯牛奶。
“最近如何?”
面對陸緋鳶閑談的打算,何非魚換了個舒适字姿勢。“一直很好,煦煦也很好。”
陸緋鳶想起那孩子,面色也是溫柔的。她淡淡道:“我不是問你這個,我是問你有沒有考慮好以後怎麽過……朝墨都已經接受了一個女畫家的追求,難不成你以後真的要顧忌一輩子?”
何非魚不禁想到朝墨打電話給自己那天。
那日天氣晴朗,和煦的微風柔軟了心髒,她耳邊響起對方越發成熟的聲音,從年少到現在,大家都不年輕妄為了。那個女畫家追求了他六年,前兩年還蹭特意到俄羅斯見過自己,黑發藍眼,年輕美好。
也是在找過自己之後,對方又追求了他三年,也不知怎麽從女畫家口中得知早就見過自己,那天他就打電話過來了。
“……我已經等了許多年,如果你需要我,我可以一直等下去。”
即使看不見他的臉,也能想起他的人。她當時無言許久,又是一次拒絕。第二天女畫家便很興奮的打電話過來給她,一直很興奮的說謝謝。挂上電話之後,信箱裏便收到了對方的一份簡訊:
我愛他,可以愛很多年。
你做不到,希望你們不要再聯絡。謝謝。
她是做不到,她連愛人都難了,何必再讓他一等又是許多年。
下一秒她便删了簡訊,就讓這一切如煙消散,掩埋在流失的時光裏。她心頭虧欠的,到底只有他一人。
她徑自回憶,陸緋鳶輕抿一口牛奶,也不催促她。
何非魚這個人,愛過之後是雲淡風輕,決絕的太厲害,令人招架不住,一旦嘗過她的愛情失去之後,對方只有跌入深淵的地步。陸緋鳶微微一頓,她的目光落在對方的身後,那從外面跟着好幾個保镖的男人黑手套黑西裝,衣冠整潔,神情冷漠,拒人千裏。
但他的視線卻被一個人牢牢牽引。
陸緋鳶以為他不過是路過,并不打算進來,但當她看見好幾個高管跑得氣喘籲籲的人停在他面前時,他們說了幾句話,其實不過是那幾個俄羅斯人在說,對方并沒有開口。然後他們就往這家咖啡廳來了,男人的氣勢無人可擋,明明冷漠寡言,但還是引人注目的。
陸緋鳶不知要不要提醒何非魚,但很快即便她不提醒,何非魚就已經看過去了。她有一剎那的錯愕,短短一秒,只是訝異會碰見他一面,下一秒又淡淡撇開了眼神。
但對方這次顯然并不打算只是路過而已,他走了過來,甚至停在他們這邊。
陸緋鳶審視着他,再看看神情平淡的何非魚,首先開口:“這位先生有什麽事嗎?”
然而男人并沒有開口回答她。
何非魚看過去,不經意間看見他眼角上淺淺的燕文,詫然呆愣。他比自己還小,歲月居然已在他臉上落下比她還要深的陰影。他的眼眸不再含有深深的戾氣,沖動,暴躁,時間不僅沖淡了他的狂傲,還将他的脾性變成了一塊墨石。
沉悶,不發一語,他倒是緊緊抓住了她的目光,那裏面的情緒宛如極其浪花的深潭,之後又恢複了平靜。
就在那幾個俄羅斯高管面面相觊,楊旭正要開口的時候,男人終于有了動作。
他微微啓唇,如懷念般将欲要吐露出來的名字又在唇齒間輾轉了一遍,最後默默吞了回去。他摘下了手套,露出蒼白卻修長的手,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小小盒子輕輕放在桌上,目光缱绻的望着她,壓制着內心最終的沖動。
他轉身離去時深深看了她一眼,下屬卻覺得那一刻他遠離她時的氣息變得十分陰冷可怕。
半晌,陸緋鳶輕聲問了一句:“他方才說了什麽?”
何非魚閉上雙眼,好半天才道:“一世安好。”
生日快樂,一世安好。
他把話語壓制在唇齒間,只有點滴的聲音飄進人耳中。
他如今的小心翼翼和她無動于衷的态度形成對比,何非魚微微擰起眉頭,對方這幾年做了什麽多少她都是知道的。即便不去特意去聽,也會細碎的聲音傳到她耳邊。
她知道他依舊住在當年買下的房子裏,就在她和兒子住處的不遠處,這一片就只有他們兩家。何和煦上次差點遭歧視華人的俄羅斯地下幫派綁架,也是他早早安排的人出動的。
兒子現在跟着一位武師傅學武,也是他的手筆吧。
先前看見他,才發現他也要被歲月融化了,他的眼神不複清澈,據說他身邊待過的秘書都因為他近年來的潔癖改趕走了好幾批了,他如今都帶着手套,沒有年少時孤傲的模樣,變得更讓人畏懼,連在他面前說話都需要不小的勇氣。
“他這些年身邊也不見有人……”陸緋鳶輕嘆一句,随後又想到從陸宴秋那裏偶爾聽來的消息。那個男人在俄羅斯的商界都出名了,潔身自好,拒人千裏,不知有多少人要送人給他,都被拒在門外。哪裏是不見人呢,就連他的屬下都會同陸宴秋說上一兩句,自從何非魚出過事以後,他再也沒穿過白色的衣服,整日一套一套的黑色裝束,不管春秋冬夏,扣子永遠扣的緊緊的,嚴謹的宛如最刻板古老的教訓。
這些何非魚都當做恍若未聞,夜裏在洋樓何和煦帶來了他的小夥伴們給她過生日,陸緋鳶同陸宴秋也在場,氣氛并不寂寥。
那天洋樓的燈亮了有多晚,遠處的別墅窗簾後的人也就看了有多久。
她三十一歲生日的第三天,清晨趁着花朵上的雨露未幹時出發,帶了白色底黑色蕾絲網的複古洋帽,白色的套裙,長發垂直腰間,懷裏捧了一束剛剛摘下紅色玫瑰。她身後的白色西裝的少年也捧了一束白色玫瑰,胸前還別了一小枝花蕾,綠葉相襯,他的發絲向上而梳,露出好看的面龐。
“九十九步,長長久久。”她看着延伸到綠色花壇的石階,柔柔道:“走吧,去見他們。”
俊秀的少年聽話的随她往上走,一步一步踏上前往墓地的石階。
陽光溫暖,光線充足,灑在他們的身後,留下了高矮不齊的陰影。崎園的墓地,如今入住了何家好幾代人,何非魚的爸媽已經在此沉睡許多年,而兩年前去世的何凜冬則要求帶上心愛之人的骨灰,兩人合起來立了一座碑,上面寫了他的輩分,還有他二人的名字。
來到墓前,她和何和煦分別放下花束,她摘下了帽子,柔軟的細發在陽光灑泛起淡淡的光暈,少年靜靜聽着母親溫柔的聲音,那裏面透着無盡的懷念,訴說着他從未看見從未了解也從未觸及過的過去。他出生在未來,外公外婆都已是他記憶之外的人,但這不阻礙他喜歡聽母親訴說一切,微風帶來的輕輕涼意讓人并不覺得日光炎熱刺眼。
“和煦,叫人吧。”何非魚輕聲道。
少年聽話的吐出問候,聲音如他的面容氣度一般,溫和溫暖。“雖然從此以後都只能從照片裏回憶長輩的容貌,但我不會遺忘的,時光推着我往前跑,我會很快成長,更加照顧好媽媽的。”他一板一眼的同面前的許多長輩墓碑交代着,一旁的何非魚靜靜聽着,然後微微眯起了雙眼,唇角點點上揚的弧度說明了她的心情。
她同兒子一小段一小段說這話,她說兒子聽,兒子說她聽。從學校到生活,像是不用在意沒親眼看到他成長,也能從他自己的傾訴中想象到他的快樂。
這寧靜悠然的早晨讓何非魚感到奇異的滿足,抛去半生中傷她至深的感情不談,如今的生活令她覺得充實又美好。她的寧靜來自于靈魂深處的平靜,當不再感受到動蕩之後,漂泊的孤舟終于能停靠在岸旁。
二叔生命結束那日,他将自己提前收拾的十分整潔,刮了他蓄了許久的胡子,給自己梳好頭,在換上一套新做好的西裝,特意給自己從花園裏摘下一朵開的豔麗的花朵放在胸口處,然後在自己的房間裏,面對着天外,一坐一整日。
午後黃昏時閉上了雙眼,停歇了自己的生命,他将自己的打理的很英俊,像是生怕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以後心愛的女人會嫌棄自己,他的眉眼依舊英俊,走前的梳理讓他年輕了好幾歲,她發現的時候将年輕的二叔與現在的相對比,卻發現居然是沒有變化的。
他的眉眼安詳,費盡了他的生命,陪伴了何非魚、何和煦最後一段時間。
從山上下來,走下最後幾階石階,微風吹過,吹動她的發絲,她伸手扶住帽子,蕾絲遮住她半張容顏,灑下斑駁光影。她停下腳步,就在前面他們的車旁又停了一輛車,車的主人站在前面,他此時掀起眼簾望過來,女人溫柔了歲月的身姿和她身後清秀的少年站在一起進入了他的視野。
他的目光并不灼熱,卻很難分離,如此缱绻。
少年喚了女人一聲,然後他們一前一後的往下走來,距離男人不過幾步距離。
他一身黑色西裝,胸前的口袋也插着一朵白色玫瑰,他高大的身形足以覆蓋了他們。這是他們多年以來,在他默默守着她在最近生日之後第一次如此接觸她。
他要開口,聲線裏的顫抖只有仔細去聽才能發現。“……我送你們回去吧。”
同他們面容相似的少年輕攏了眉頭,但懂事的他一切都以母親為主,即便略反感這一提議,卻還是等着母親回應。
如今見面,早已沒有了争鋒相對。
人生能有多長,在身邊的人漸漸老去,揮霍完了生命之後。她已無多餘力氣去計較了,平和的對待面前的人,婉拒掉:“不必了,多謝你。”
他的聲音并不冷酷,反而透露些許低位:“我想送送你們。”
何非魚腳步一頓,終究還是搖頭,何和煦随着她一起上車,少年的目光難得探究的在他臉上停留了一陣。他知道自己像誰,哪怕他一身溫和氣質大家都說像母親,但他依然有自知之明,他的五官和誰相似,越大越是如此。
他也知道對方是誰,這已不是秘密。
以前他還小,大家沒怎麽告訴他,但如今懂得事理的他已經知道自己身上血液也有對方的一半。這個男人……他也知道自己身邊偶爾出現的人是他的下屬,為他打發過不少麻煩,他還買下了他們家不遠處相對的房子。
自從知道他的存在以後,他特意改變了晨跑的軌道,繞了一圈,常從他面前經過。
為什麽他的父母不能在一起,少年已經不去在意了,據說他對不起媽媽,媽媽因此受過不少苦,少年舒緩了心中的悶氣,現在媽媽依然沒有理會他,他頗為高興。
車快速離開,将孤寂的男人獨自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