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生死

生死

夜裏,他又進了一次手術室,次日醒來觸目一片白。

他才微微想起自己身置何地,居然沒死成。醫生過來開導他,讓他不要沉浸在自己世界裏。

“想想,你以前的快樂——”

他以前的快樂,被他親手弄丢了。

那個夜晚的休息室裏,散落了一地的照片,全是他心愛那個人病愈期間的照片。手上、腿上,傷痕累累,她又是養回了多久,才得至今的光滑白皙。

她讓他不要再糾纏,傷她兩次,第二次尤其兇險,她倒在血泊中的樣子至今是他心中夢靥。他怕她真如句句妄言,一旦閉眼,一別人間。

他終于聽進了心裏,不敢再逼迫,不敢再糾纏,只能偷偷摸摸,不遠不近的奢侈的關注着她和孩子。

他迫切的關注她所有的事情,她做了什麽,見了什麽人,誰讓她不高興,誰有占據了她的心神。他像個瘋子一樣,黑夜暗沉的房間關不住他的悔痛孤寂,他又像多年前一樣,開始沉浸他自己編織的夢裏,同年輕時候的她對話。

“老板,今天就不要出去了,醫生剛剛還說你需要靜養……”

趙深君擡眼,不管不顧的套上外套。楊旭見無法打動他,只能認命的跟在他身後往外走,遇見護士和醫生,男人什麽都沒說便擦身而過,而作為下屬的楊旭只能盡快解釋兩句,趕忙跟上。

坐上車以後,司機從他口中得到了确認以後開離了醫院。

兩個小時之後,他如願見到他想要見到的人。對方像是從外面回來,她漸漸走進車,他整個屏息凝氣的靠近窗戶深深凝視着她。

風輕撫拂過她柔軟的發絲,他毫無所覺的摸了摸指尖,想象自己的指尖代替了風溫柔的為她挽在耳後。他對她的思念仿佛沉澱許多年,她的身影将要越走越遠,他像被人扼住了脖子一樣不能呼吸。他猛然打開了車門,在她回頭那一刻扶在車門上的手微微顫抖。

她挑眉,微微眯着眼,十分平淡的看着他,像是不明白他為什麽會在這裏一樣。

趙深君只能呆呆看着她,心裏的空氣像被緩緩抽離,猛然緊縮,如針紮般的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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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對方默不吭聲,沒有想要搭腔的打算。

她如今連話都不打算同他說?他啓唇的瞬間,整個澀然的不得了。

“我們……我能不能,和你說說話……”他開口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輕。

她半天沒反應,趙深君也不敢逼她,抱着一點最低微的希望和請求在沉默裏等待。她終于答應了,即便不過是淡淡一個音節也值得他激動的快要落淚。

他走向她,在遠離了車的路上與她面面相對。

他眷念的嗅着空氣中屬于她的淡淡香氣,不敢有半點讓她反感,他的目光緊盯着她不放,卻動搖不了她分毫心神。

“阿魚……”他小心翼翼的喚了一聲,她平靜無波的回視他。趙深君始終在她眼中看不見自己的身影,終于忍不住眼眶發熱,他喉結滾動,略微平靜後才道:“你還好嗎。”

“嗯。”她吐露一個音。

趙深君忍着想擁抱她的沖動同她道:“你恨我嗎,曾經那樣對你,你是不是永遠不會原諒我了?”他看着她越來越無所謂的神色,忍不住驚惶宛如十七八歲的少年焦急的向心上人解釋:“對比起,對不起……我以後再不會這樣了,我錯了,從傷害到你的那刻起我就後悔了,你墜入海裏,我找了你好久。可是他們都告訴我找不到你了,怎麽樣都沒辦法找到你,我不信,我一點也不信!”

“我真的、真的不知道當時你懷了和煦……”他回想那一瞬間,思緒宛如崩潰,聲線一下顫抖至極,他以為自己可以狠,可以夠狠,他算天算地算錯人心,回想至今,哪一點不是他自作自受活該如此?!她落海之前那句離別般的話語永遠刻在他心裏,做夢都沒辦法忘記,他再也不是她一生所求……再也不是!

漫天惶恐如黑夜而至,他親自帶人下去找她,只有冰涼深藍的海水,即便帶着氧氣管呼吸間仿佛都能聞到渲染在海水中的血腥味,他找她好久,直到無論請來誰用盡了方法也找不到她。他忘了是誰大着膽說她沉入深海,也許屍骨無存了,這無異于是他噩夢的開始。

他回了國,為她立了衣冠冢就在他們當年滿存回憶的房子後面,只要待在那裏,仿佛她就是活着的。然而夢做的久了,也無法欺騙越來越清醒的人。

重逢再見她一次,她一身清冷随身帶來寒氣,如冰霜般站在燈籠屋檐下,棕門半掩,她的眼神如刀刃存存不留情的落在他身上,他的一腔欣喜悅動宛如遭了一盆涼水,他才恍然驚醒,原來再相逢,真的不是他自以為的那樣。

再後來,他再一次認知她的決絕,多年前他當兒戲,如今真正嘗到這種滋味,才知道當年她說愛他,就是真的愛他,現在說不愛他,就真的是不愛他。

趙深君想着,也許他再逼一逼她,是不是能同從前一樣?

事實告訴他什麽是笑話。

他不敢再同以前那般,不高興了逼她、碰她、怒她。他去過她以前去過的寺廟,禪師說法,像夢靥鐘聲,讓他無法逃避。

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

他卻看不破,紅塵迷住他的心他的眼,他後悔這一切。

他沉沉的看着她,對方的目光微微訝異,淡笑着搖頭,那笑宛如輕風,太快快滑他抓不住。

他很快聽到了她的聲音:“你的病好了嗎,是癌?”

她說的很是平淡,也不期望趙深君回答她,徑自道:“你還記得我當年最後同你說的一句話嗎?”

他沒應聲,或者說不敢應聲。

“十四年了,你我之間無須再說這些,你若問我後悔不後悔,我敢說我沒有後悔。我愛過你,即便耗盡我一生力氣,但是我付出過,任何結果都是我自己承擔的。我确實意外過,我明明,明明對你那麽好,什麽都給你,生怕你有一點不滿意,我真的不懂。”她似是苦惱一樣,又透着無奈,最後卻又是十分無所謂了的說着:“可能有些人生來就不是我想的那樣子,所以,事到如今你也不必日日折磨自己。人生有路總要自己走,不如好聚好散,你過你的,趙深君……不必在守候在我面前了。”

多年來,她再次這樣叫他,眉眼清淡溫和,卻是漠然又疏離。

她放下他了,那他呢,他卻是沒辦法看着她一走了之,她說的一切他都不想。

她轉身想要離開,趙深君卻是驚慌失措的拉住她的手,赤紅着雙眼請求道:“別走……”

“別離開我……”

他用盡了一切方法,到今天,她說讓他不必在守候她面前,人生裏天崩地裂的滋味他終于又感受到第三次了。

兩次相關她生死,三次卻是他自己。

“求你……”

然而,何非魚只是看看他,掰開他的手,她站在了他身後,趙深君感覺到身後一片溫熱,眼眶更是熱的不行。何非魚唇邊噙着溫柔至極的微笑,她将他轉過身,面向遠處的車影,溫情又決絕的刺傷他的心:“有的人做了一種選擇,勢必要一錯再錯,一直走下去。深君,我不後悔愛你,而今也不再愛你,你做的選擇,你走過的路,一定要繼續往下走,別回頭,不能回頭……”

她伸手輕輕将他往前方推了一把,那剎那,他赤紅雙眼裏滾燙的眼淚再也關不住瞬間落下。

她着一身風衣,來時優雅,去時翩翩。

無論身後人如何下場,她都聽不見看不見,堅定的走回她的世界。就像她自己說的那樣,一旦選擇過的路,一定要繼續往下走,別回頭,不能回頭……

楊旭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麽,他只能站在車旁同司機一起抽煙,最後他只看見他老板被身後的人輕輕一推,那一刻,那張臉,真像跌入深淵,面如死灰,萬劫不複……他紅着一雙眼,眼裏是無盡沉痛,他的眼淚從下颚輕輕滑落,滴在地上,濕潤了塵土。

他說過話的人逐漸走遠,他那一刻捂着心口,忍着剜心之痛半跪在地上,肩膀顫抖,沒人聽見他哭,只有風傳來他的聲聲嗚咽,絕望到了極點。

手上燃掉的煙蒂燙到了他的指腹,楊旭也慌張的扔掉煙頭。

人一生,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他之一生,全占了。

“細胞如今擴散很廣,趙先生,我建議您盡快手術。”

“趙先生,您考慮的怎麽樣?病越拖越久于你的身體越不利,近日來你的骨頭已經疼的不行了吧?”

“趙先生……”

“趙先生,您去國外吧……”

“您的身體已經枯萎了,您還是堅持不做手術嗎?”

在不知多少次醫生來了又走之後,站在窗戶後看着外面綠景的男人終于有了動作。

楊旭站在他身後,略微激動道:“我、我去叫醫生?”

然而男人并沒有那樣打算,他聲音淡漠:“找律師。”

楊旭愣了愣,男人又重複了一遍:“把律師叫過來。”

楊旭吃驚的睜大眼,哆嗦着問:“老板,你你确定是叫那位律、律師嗎?”

“……”趙深君不發一語。

下屬像是認命一樣,領着他的命令離開了房間,病房恢複了一室寂靜。

等律師被人領進來以後,楊旭還想說什麽,但窗戶前男人的背影沉默孤獨,心意已決,哪裏是他能改變的,從來都是他說一不二,決策果斷。

律師擦了擦汗,他被火急火燎的從公司抓過來,連這個男人身邊的下屬見到他時都是一副凝重不已的臉色。見下屬走了,律師目光停在那一直不說話的人身上,他清了清喉嚨,在這死寂而壓抑的氣氛下尴尬的開口:“趙先生……您叫我來?”

他話語一頓,男人慢慢轉過身,他走過來一部,律師終于看清了他此刻的模樣。

他的頭發全白了,眼目滄桑,如一潭死水,讓人覺得壓抑憋悶的喘不過氣。

律師看見他臉頰兩邊的肉都凹陷下去了,短短幾個月,他消瘦的厲害,哪裏還是當初他見過的意氣風發,清俊高貴的年輕人啊。

他心中感嘆,面上不敢有半點落差。

“相關資料我都帶過來了,趙先生有什麽吩咐就直接告訴我吧,一定給您辦到。”

“這是您名下所有財産的公正資料,您只需要在財産轉移這裏簽字就行了。”

“所有財産歸于令公子和令夫人嗎,除您私有的公司股份其他財産他們都能是受益人。當然,前提如有相關親屬關系證明最好。”

男人如今已達事業頂峰,財産之多令人咋舌,律師一項一項為他整理好,心裏又是驚訝對方居然有了孩子老婆,等得知對方二人姓名之後,尤其是其中之一的名字之後,律師是久久回不了神。

何氏的總裁居然為他生了一個孩子,而今他将財産全部給了他們,這其中玄秘當真讓人揣測萬分好奇不已。

然而再好奇,事情還是要好好辦的。

等到男人一一簽好字後,律師整理好文件放好在公文袋裏,他猶豫片刻,終究問道:“趙先生希望他們什麽時間知道這些事最好?”

房間裏的人沉默着,很久之後,久到律師以為他不會說話以後,終于聽到他的聲音。

律師仔細聽着,生怕漏掉一個字。

“春天……”

“來年春天。”

律師走後,男人拿出電話,撥通了一個號碼,一次兩次,無人接聽。

他恍若未覺,沉沉默默坐在椅子上又是一個小時,期間醫生進來看過他兩次,很快又出了病房,都是對這樣上前來的楊旭搖搖頭。

有人一心求死,哪裏能阻止他去向死神報道?

後來他又撥了一個電話,對方很快就接通了。

年輕的聲音透着無盡的朝氣:“哥……”

少年如今是真正的年少,青春肆意,男人仿佛透過他看見了以前的自己。

“……”男人緩慢的開口,如交代後事般。

少年毫無所覺般沒聽出深意,對于男人交代他讓他有機會見一見他一生記挂的兩人之後,興奮的連聲答應。

“我侄子叫和煦?哥,你怎麽在确定之後都沒告訴我!好好好,姐和他只要好好的,就算他們不回國我也會過去看他們的!”

男人微微閉上雙眼,他像累到了極致,對于年輕的聲音提及的人有一種非同一般的深深想念,明明無妄,卻還要刻在心上。

“替我好好照看他們。”

“答應我。”

“……哥?”

當天晚上男人的病情更加嚴重了,他昏過去的時候雙眼模糊,滿身是汗,不發一言,即便疼也是無聲的。

病房裏一片黑暗,等到半夜護士進去查房的時候才發現了不對。

楊旭被護士叫喚的時候也驚醒了,跑到病房一看男人像死了一樣,氣息微弱。

護士已經按下了鈴聲,跑到護士站撥電話,很快醫生們都過來了。

“快、快救他!”楊旭當下被吓出了一身冷汗,見到好幾個外國醫生過來像看見救星一樣。

而陷入昏迷的男人思緒早已投入他魂牽夢萦的回憶裏了。

他的靈魂仿佛站在一處樓梯前,面前全是透明的落地窗,陽光懶洋洋的灑落在上面,連他的虛影都要沖淡。他沉默無聲,懷念又滿懷愛意的看着一處,落地窗戶的外面,綠色的草地上,一個穿着黑色西裝白色領結的小小少年滿是冷漠的看着他面前的少女。

她有一頭柔軟蓬松的微卷長發,她正默默自己的發絲,溫柔又似苦惱般故意道:“頭發太長了,我要不要去剪短一些啊。深君,我是長發好看,還是短發好看呀?”

她目光飽含趣味的逗弄着少年,白皙如玉的皮膚在金色的陽光下更顯剔透。

他緊緊盯着她,心中愛意如濃烈的火焰。

對面一臉冷漠的少年年紀還小,還很輕易被她哄騙,知道少女真要把頭發剪短的時候不太高興的沖她道:“你想變醜八怪?那你就剪掉吧!”

得到他的回應,少女像是達到了目的一樣,滿臉高興的回應:“那我不剪了,你也喜歡我的長發對不對……”

對……

他遠遠看着這一幕,情不自禁的代替小男孩回答。

他無聲的回答仿若能被人聽見,遠在草地上的少女兀然回眸,看向他這方,明明是個靈魂那一刻心髒仿佛活了過來激烈的跳動。

但很快,他的心跳又停止了。

少女的眼眸是清冷的……一如他夢中對他說再也不是一生所求的人。

深情即是一樁悲劇,必得以死來句讀。

以前他不懂,現在明白了。

她看的不是書,是這書裏,後來訴說他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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