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葉離淚水盈盈凝望着玄隐離自己愈來愈近,她應該是有點昏頭,竟産生一種錯覺---------玄隐擡起的手,像是準備來輕拍她的腦袋。
類似她拍拍家裏那只調皮的布偶,明明闖了禍,還蹲在旁邊一臉委屈,企圖撒嬌獲得主人的原諒。需要她不輕不重來一下,懲罰它不知安危的胡鬧。
玄隐确實想要罰一罰她。
同樣的不聽話也發生過一次,那次嚴重很多。
當時他身上佛印初現,最是緊要關頭,即将随師祖閉關,三月不得踏出關門。
葉離窩在一疊僧衣裏,夏日的僧衣,剛晾曬疊好,柔順的布料還留有烈日的餘溫。她難得不嫌熱,揮舞着尖銳的幼爪,學寺裏的貓,嗷嗚嗷嗚和空氣吵架。時不時還會探出腦袋,用犄角勾他胸前的佛珠。
發現沒人理她,便拱到他懷裏,噗噗搖頭。支棱的角撩亂僧袍前襟,佛珠撞得嘩嘩出聲,扯得衣襟松散,玄隐只能暫先放下手裏的經書。
“胡鬧。”
他一指輕抵住她腦袋,沒有使多少力氣,葉離卻不再亂動。頂着他的手指,立起半條身體,充滿困惑望他。
“之前說的,可記住了?”
不能說話,她積極點頭回應。
“這三月裏,勿要下山。若有事,可藏到護靈珠中。”他指尖凝出一顆充盈着霧氣的珠子,浮在半空。“護靈珠水火不侵,能保性命安全無虞。”
她幼獸時,好奇心極強,什麽都能撥到懷裏玩半天。前面兩個月确實聽話,除了去山間吸收靈氣,便是蜷在僧袍上,動一動自己剛冒出嫩芽的雙翅。
覺得無聊的時候,她就在僧袍上打滾。滾上一圈,背上的鱗片染上僧袍的檀香味,随風浮動,恍如屋裏還有另一人。
意外發生在月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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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林間聽到一隊挖參人,說:“家裏再苦,娃娃們的生辰禮不能含糊。咱們當爹娘的,給不了錦衣玉食,總要在生辰這日讓孩子高興高興。”
每年四月初八是大聖佛祖的生辰,也是天下所有和尚的生辰。但村子裏不是按這樣的算法。
她聽他提過,民間将阿娘産下自己的那日,稱為誕辰。這一日,小孩子可以穿新衣,吃壽面,還有生辰禮。
于是,她抹黑去往集市,游馳下撞到一頂轎子,被一個老道士盯上,老道士降妖良久,有些眼力,認出她是未化人形的神獸,立即起了壞心思。
時下世道不穩,妖邪作祟,當朝皇帝偏愛道門,大力任用能人異士為臣。不論是升鬥小民,還是邪門歪道,只要投皇帝所好,都能得個一官半職。
赤螭未化人形,且是幼獸形态,乃是力量最薄弱的時候。老道士立馬想到,倘若在此時降服煉化,收為己用,那可是一道頂級殺器。
姜巫國的道門,屆時誰還不把他奉若至尊。黃金官職,必是唾手可得。
老道士派出瘟妖,要用瘟毒瓦解她的意識。瘟妖大口噴出紅色毒霧,葉離身形靈活,繞過民舍,靈巧避開。幾個回合下來,瘟妖龐大的身體在她閃避下,只能笨拙地轉來轉去,無能咆哮。
眼看百年難遇的神獸要逃走,老道士殺心一起,抓起一個無辜孩童擲到空中。
葉離見狀,立刻抽身卷住孩童。與此同時,一條鎖妖鏈淩空縛住她的身體。瘟妖卷土重來,和老道士雙面夾攻,合力拉起鎖妖鏈,施法鞭打,步步緊逼。
她當時身形受制,但只要發出戾鳴,十個瘟妖都傷不了她半分。偏那次,怎麽也不肯張嘴。鎖妖鏈上的刀片,險些削斷了她新長的雙翅,最後還是藏在護靈珠裏才逃過一劫。
等他出關回來,打開門,目光所及處,幼獸蜷在僧衣上,奄奄一息。
源源不斷的鎏金血水從她背脊淌下,白色僧袍洇了血水,陽光映照下,粼粼光線細密交織,如浮光躍金,奪目攝人。
看到他,小腦袋虛弱地擡起腦袋,眨眨眼,吐出嘴裏的護了一路的事物。
一只和尚模樣的小木雕。
她冰涼的鼻尖蹭過他的掌心,如夢呓般,第一次說出人類的語言:
“燃燈,生辰。”
是道甜糯的女童音。
今日,是他的十歲生辰。
......
咕咚。
沒塞好的水囊沖出水柱,一頭澆在王複臉上。
“公主?!”
“公主您怎麽樣了,公主?”
王複詐屍似的跳起來,橫亘在二人中間。
突兀響起的問候,讓葉離怔怔收神。她眼上方是一只薄而修長的手,幹淨利落的掌心紋路分明,指骨線筆直順暢,邊緣是朝陽的淺橘虛光,如一件上好的玉。
手隔空停在她前額,上頭的力量,似一股溫潤光澤透進身體。
“現在好些了?”玄隐收回手。
“好,好些了。”
葉離在書裏看過,說修仙的高人如何厲害,渡給凡人靈力時,凡人會有種脫胎換骨,一腳登仙的感覺,堪比修仙界的另類嗑藥。
方才那一下,她的确有片刻的抽離。所有的情緒立即被平複,好像得到了某樣讓她開心的事物。再多一點,就能立即跨越時空,進入另一個世界。
“哎呀,公主,您怎麽哭了?”王複看到她臉上的濕痕,大驚小怪,揪着自己的袖口就要給她擦臉。
“王複。”
聽到玄隐叫他,王複應了聲,停下手裏的動作。
“身上可有不适?”
“謝尊者關心,奴才,奴才就是頭暈,腿疼得慌,像被人拿棍子打了一頓。”王複對變大黃的片段模模糊糊,以為是做了場噩夢。
“嗯,好生休息。”
王複:這就沒了?
“呸。”
三人互看一眼,一齊望向角落。
二丫吐出嘴裏最後一根木刺,她還有最後一口氣,她要把這三人都困在這裏,和那些可惡的村民一樣。
二丫憤憤怒視三人,其中最厲害的那個和尚,垂眸對她道:“有人要用功德,換見你一面。”
他一手輕揮,空地出現了一個她日思夜想的人。
奶奶!是完整真實的奶奶!
接着,一只小狗撒腿跑過來,嗚咽着不斷扒拉着她的手臂。
大黃?
奶奶滿是心疼扶起她,枯瘦的手指,小心擦着她臉上的泥印。
“二丫,怪奶奶沒有護着你。”
二丫搖着頭,張着血嘴哇哇叫着,緊緊抱住奶奶。奶奶像小時候哄她一樣,輕撫着她的後背。
“乖二丫,做錯了事,咱們就改,啊!奶奶陪着你,大黃也陪着你。”
她無措空茫地望着奶奶。
“二丫,累了吧?累了,奶奶和大黃接你回家!”
“嗯嗯,嗯嗯。”
二丫不住地點頭,她在這裏麻木不仁屠戮生靈,像走在一條暗無天光的甬道裏。終于有一天,有人能對她說,你太累了,我們回家。
奶奶牽着她,帶着大黃走到玄隐面前。
“多謝尊者,只是我這孫女,殺孽太重,恐怕入不了人道了。”
玄隐合掌,道:“天地輪回,一切皆有緣法。若行善舉,定有再見之期。”
殺孽太重,牽扯過深。茫茫人海,再相遇,也只能是兩不相識,僅剩塵世中随意一瞥。
或是青磚縫隙裏的碎石,與經過橋上的販夫走卒;或是牢籠裏掙紮的家禽,與神色匆匆的婦人......
二丫想要說話,最終作罷,和奶奶一起對玄隐合掌,無聲言謝。
《地藏經》起,兩人身上戾氣清除,在身影消失的最後一瞬,二丫恢複最初的模樣。
她看着玄隐道:“給我開靈智的,是個男人。手背上,有一塊傷疤。其餘的,我就不知道了。”
說完,她沖着葉離甜甜一笑:“我是真的喜歡姐姐。”
話音未消,小女孩奶奶和小黃狗全部消失。
影消聲靜的同時,他們回到了一片開闊的農田裏。在迷障裏是旭日東升,在現實是夕陽西垂。
耕牛甩着尾巴慢悠悠經過,農夫吆喝一聲開始新一天的勞作。不遠處的村莊升起袅袅炊煙,處處散發着生機。
王複心有餘悸,拍着胸口:“還是咱們大晉的西景村好啊!”
玄隐合眼探查一圈,村中氣息清純,不見邪魔之氣。
葉離蹙眉,道:“二丫說,是有人故意給她開了靈智,那不抓到這個人,不是會有更多人受害嗎?”
“公主說得對,咱們回去便禀告陛下。”王複附和,經過這回死裏逃生,他算是明白了,沒點本事怎麽保護公主連自己都保護不了。
“法師,我既然也經歷此事,那豈能坐視不理。”葉離誠摯對玄隐承諾,“我願和法師一起調查此案。”
“公主說得,”王複舌頭打了個卷兒,“啊?公主,不是,這事交于大理寺便可,咱們。”
“王複,”葉離正視他,“事關大晉百姓安危,我們怎能退縮逃避?”對呀,逃避了,哪來的借口出宮找男主,這戲還怎麽演。
“你別再勸我了。”她大義凜然擺手,走到田埂邊,背對二人。
此時夕光渾婚,逆光之下,她微微側臉,小巧的下巴暈出柔亮的光線。纖長的頸側拉出優美的弧度,似一副絕美的畫作。
“法師。”這個角度應該不錯,光線給力,可以彌補演技上的不足,适合展現一個少女對意中人求而不得,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飛蛾撲火般決心時的場景。更适合抒情念詩。
“我雖生在皇室,但常年體弱,深居宮中,泡在藥裏。一不通文墨,二不精女工。”她垂下長長的睫毛,說到這裏時,語氣透着對自己前路的茫然和無助,自嘲道:
“皇室裏我這樣的公主,最後逃不過被随意指個人,磋磨度日,最後抑郁死去。”
穩住情緒,保持狀态,眼神戲要有層次。
層次,懂嗎?
她複而輕輕笑了聲,陰霾的眼底像有人拉了她一把,給了她希望。
“這次随法師來,我終于知道,自己原來并不是百無一用的廢人。”
王複聽得鼻子發酸,悄悄抹着眼淚。
葉離念完小作文,凄然轉身,目光切切看着玄隐。
“法師,我想要做些有用的事,不枉今生。”
玄隐臉上半邊是樹葉投下的陰影,明暗之間,葉離覺得他似眉間擰了擰,而後聽到他說道:
“公主為民着想,如此大義,拙僧怎會拒絕。”
“真的?”葉離聞言展顏一笑,和這鮮活的萬物一樣,燦爛美好,“那日後我查到些什麽,便去開元寺找法師,法師不要嫌我麻煩。”
“嗯,公主随時可來。”
葉離:太聖父了,太聖父了。有求必應,細心看顧,原主怎麽可能不淪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