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EP88:境港舊事
EP88:境港舊事
“好久不見,哥哥。”斯洛伊等着海野正人回過頭,才往這邊走,一直走到海野正人面前。
他認真看着海野正人,依舊是剛才那樣的神情,想要從海野正人的臉上尋找幾分往日回憶。最後,他嘆氣,說:“哥哥,你老了。”
海野正人足足沉默了有一分鐘,才确定他聽到的是什麽,在這段誰也沒說話的沉默後,他幾次想說什麽又停下,最後只說了一句:“已經二十年了。”
二十年。
距離他們吵架,海野朔夜離開家那天,已經有二十年。二十年能改變太多東西,也能讓一個孩子長大成人,時間在海野正人身上留下了太多痕跡,但海野朔夜……他甚至比離開的時候還小了點。
也跟那個膽大妄為沖動莽撞的年輕人完全不同。
海野正人卻說:“你長大了。”
是的,即使面孔變得更加稚嫩,海野朔夜內裏的靈魂卻不再是當初的模樣,他更沉穩、更冷靜,就跟變了個人一樣,更不會總想着跟哥哥吵架,這樣的他更像是個成年人,也更像……
海野正人的語氣說不上是欣慰還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失望:“也更像他了。”
斯洛伊倒是對此顯得毫不意外,他“唔”了一聲,做出思考的模樣,随即有點自嘲地笑了:“如果二十年前我能明白那些東西,就不會一意孤行要調查父親的事,更不會跟你吵了。”
到現在他們的回憶裏都是争吵,都是些瑣碎到極點的小事,真正想從裏面找出些什麽溫情畫面來的時候,卻發現能記住的東西寥寥無幾。
他們從離開境港市開始争吵,為各種各樣的事情争吵,幾乎從來沒有意見統一的時候,年輕氣盛的海野朔夜似乎是到了叛逆的時期,無論什麽事都要跟哥哥對着幹,成為警察也是因為“哥哥不允許”。
到頭來他連争吵都沒能給海野正人留下,就把完完整整的自己變成了徹底不認識他的陌生人,這都是他當初只顧着往前追逐從未留意到身邊險境的後果。
他想,現在他已經是跟過去的自己完全相反的人了。
“她不是我們的父親,朔夜。”海野正人跟往日一樣站得挺直,作為兄長的他就算在重逢之時也沒有一點順着弟弟說話的打算,只是重複了他們都知道的事實。或者說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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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野正人說:“她瘋了,你要到什麽時候才能明白?”
就跟他們當初争吵的內容一樣。他們争吵的源頭總是這件事。
父親出事的那年,海野朔夜剛剛四歲。父親死的時候悄無聲息,就像冬日時候落下的第一場雪。那年海野正人在讀小學,回來就從其他長輩那裏聽到了這個消息,然後就是跟所有人死亡的時候一樣,收殓、火化,最後成為一塊冰冷的墓碑。
葬禮的時候,一直卧病在床的母親從醫院裏回來,她穿着黑色的衣服,表情肅穆,可個子很矮的海野朔夜看到了她的表情,尚不知道“死亡”為何物的小孩偷偷拉了拉哥哥的衣角,說媽媽在笑。從那時候開始,海野正人就知道,母親已經不正常了。
而這份不正常很快就在他們的生活裏顯現了。父親留下來的資産讓他們無需擔心生活,海野正人依舊在讀書,母親就留在家裏照顧朔夜,可那天他聽到母親說,其實她是他們的父親。
「父親已經死了。」海野正人這樣告訴她。
「不,我在媽媽身上重新活過來了。」母親這樣說。
現在想來,這就是海野家走向不可挽回的開始。
從那以後母親就以父親的身份自居,海野正人沒有辦法改變母親的想法,可海野朔夜年紀還小,輕而易舉地接受了母親變成了他更熟悉的父親的事實——從朔夜出生開始母親就在生病,海野朔夜幾乎沒有見過母親,更不清楚當初的母親是什麽樣。
他們的母親瘋了,這毋庸置疑,很快鄰居就知道了他們家的情況,即使并沒有當面說出口,眼裏的擔憂和異樣卻讓人難以忽視。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的母親瘋了,即使她從一個卧床的病人變成了能跟大家和睦相處的普通人。
在一個黃昏的午後,海野正人終于決定要結束這一切,他找來家裏的長輩,即使清楚這些親戚都觊觎父親留下的財産,他也別無選擇。長輩們說母親已經瘋了,至少完全不适合再撫養兩個孩子,要把海野朔夜和海野正人從她身邊帶走。可是海野朔夜說父親就是這樣的,為什麽大家不相信父親呢?
小孩子的話語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海野正人抱着弟弟,說你還太小,等你長大就會明白了。
那日也還是小孩子的海野正人從那時候就明白,如果繼續讓母親這麽下去,他的弟弟在別人眼裏就會變成跟她一樣的“瘋子”,無論朔夜實際上是什麽樣的人。海野正人必須這麽做。
但是,就在決定被做出,母親也被說服的第二天,他們失蹤了。母親帶着朔夜失蹤了,他們離開境港市,離開了這個家,不知道去了哪裏。海野正人幾乎都能想到發生了什麽,以弟弟對母親的信任程度,只要母親說走,弟弟就會跟着離開,畢竟以朔夜的年紀,他也根本聽不懂大人們在談什麽。
海野正人抛下學校、抛下那些長輩,到處尋找母親和弟弟,警察也幫忙花時間搜尋,可依舊沒有他們的蹤影,只有一張前往鳥取縣的車票被放到了他的面前。
之後的幾年裏他都沒找到弟弟,直到他讀完國中,剛剛讀高中的那個假期,一位長輩說在北海道看到了母親和弟弟的身影。他跟學校請假,去了北海道,然後見到了母親和弟弟。
那時候海野朔夜已經長高了,看到他的時候還是跟小時候一樣撲上來,說哥哥你終于來啦,父親說你沒時間跟我們一起出來,哥哥終于有時間了,這次來是要跟我們一起旅行嗎?
海野正人就蹲下來,說,不,我要帶你回家。
他把弟弟帶回家,和母親達成了某種特別的平衡。海野正人不會說要她離開朔夜,母親也沒有要再次帶着朔夜離開的意思,一個已經支離破碎的家庭繼續維持下去,但那些大家都知道的流言靜悄悄地在街道的血管裏流淌。
直到海野朔夜讀國中的那年,漸漸懂事的他也沒有繼續在外面跟人争論父親和母親的事,他知道自己的母親跟其他人不同,但他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承認是母親瘋了。畢竟他從小就是這樣過來的。
當時的海野正人就要大學畢業,原本他想留在老家工作,可那天他回來就看到海野朔夜跟一群學生扭打在一起。
海野朔夜把穿着校服的學生推到牆上,一拳一拳地砸到對方臉上,最後他松開手,低着頭,居高臨下地站在一片躺倒的人裏,說:「你們剛才說誰瘋了?」
沒有人回答,那些學生要麽昏了過去,要麽以恐懼的眼神看着他,最後海野朔夜擡起腿,踩在其中一個人的腦袋上,冷冷宣告:「別讓我再聽到你們說我父親的事。」
他拎起自己扔在地上的書包,往回家的方向走,卻在擡頭的瞬間看到了兄長熟悉的身影。
海野朔夜後知後覺地抹了一把臉上的血,笑着說,哥你回來啦,這次是畢業了吧?要繼續在東京工作,還是留在境港啊?
海野正人站在那裏看了弟弟很久,給他擦了擦臉,說,我帶你去東京。
其實他先去見了母親。母親已經不只是自稱父親的程度了,這些年她瘋得更厲害,行為和語言都開始超出常理,凡是聽說過她名字的人都知道母親“不太正常”,連帶着弟弟也在學校裏不合群。
那天海野正人沒有通知母親就回家,卻發現她在家裏做讓人毛骨悚然的研究,被殺死的動物屍體埋在後院,跟提前回來的海野正人見面的時候,她手上還有血。但她說,正人,歡迎回家。
母親的身影跟半個小時後站在黃昏裏,手上臉上都是血卻在跟他笑的海野朔夜微妙重合,海野正人知道,再這樣下去他和朔夜遲早有一個會瘋。
他強硬地帶走了弟弟,把朔夜安置在東京,然後決定把母親送去療養院。無論是長輩、醫生還是以海野正人自己的判斷,得出來的結論都是母親不适合繼續待在外面,特別是跟朔夜在一起。
海野正人第一次這樣跟弟弟吵架,吵到一向敬重他的弟弟跪在他面前哭,可海野正人向來是個決定了什麽事就一定會去做的人,他把弟弟反鎖在東京的家裏,委托長輩把母親送走。
「朔夜總會知道他面對着什麽,我從不期待他原諒,只是不能讓他繼續受到母親的影響。」海野正人當時是這麽想的。
一切都很順利,母親也沒有反對,似乎早就料到了這樣的結果。離開的時候她把家裏的那些研究材料都銷毀,還對海野正人笑着說,這樣就好了嗎?這樣朔夜就會變成“正常”的孩子嗎?
海野正人說我不知道,我也不想調查您在研究什麽,但請您不要再繼續這麽做了。朔夜他還小,我不會讓他繼續跟着你。
就在那天下午,母親被送走,然後死于車禍。
他到的時候只剩下母親屍體,雖然已經算是面目全非,但也沒有認錯的可能。海野正人跟安慰他讓他先回家照顧弟弟的警察道別,打開門的時候,海野朔夜就靠在門邊睡着了。
被驚醒的海野朔夜看着他,帶着點希冀的表情,卻聽到哥哥說,母親死了。
「為什麽父親會死?」
「我不知道。」
「你在開玩笑,對嗎?哥哥……」
那之後他們之間的關系就迅速走向冰點。海野朔夜開始變得任性,再也不想聽哥哥的話,他們兩個雖然住在一個家裏,能交流的機會卻近乎沒有;為了調查母親的死因,海野正人沒有選擇他想要的工作,而是轉而當了警察。
于是,他們能說話的時間就更少了。
在調查的過程中,海野正人意識到當年的事件确實不是一場意外,這之後牽扯到的水比他想的還要深很多——這也理所當然,以母親當初研究的東西來看,如果沒有強大的資金和人脈支持,她也是做不到這點的。
海野正人及時抽手,将所有的痕跡抹平,沒有繼續調查的打算。他知道母親的事不是他能解決的,也沒有為弟弟和自己原本就已經千瘡百孔的生活繼續增加負擔的想法。
但就在幾年後的某個秋天,他在某個牽扯到犯罪組織的案發現場見到了自稱是偵探的弟弟,海野朔夜看到他沒有說話,也不打算告訴任何人他們之間的關系,可海野正人卻在弟弟即将離開的時候抓住了他。
「你在調查什麽?」
「我的事跟你沒關系吧。不是早就說過了嗎?我要做什麽跟你無關。海野正人。」
「別查不該查的東西。」這就是海野正人能給弟弟的唯一忠告。
他很快就知道弟弟在調查的理由,同事告訴他這個孩子一直在調查某個藥物研究相關的情報,海野正人說他知道了,希望同事不要說出去,最後請假等在家,跟海野朔夜談了談。
海野朔夜的反應很激烈,說你一邊不管我一邊又要我按你想的方向走,你到底想讓我怎麽樣?為什麽不讓我調查,難道你害怕我知道什麽真相嗎?!
這場談話理所當然的沒有後文,從母親死去的那一刻開始,他們就再也沒能好好談過。海野正人看着弟弟離開家,一連幾天都沒有回來,最終還是拜托自己的同事照顧弟弟。
他們在某個時刻漸行漸遠,那道裂縫再也無法彌合。
大學畢業後海野朔夜說自己也要成為警察,海野正人知道弟弟想要什麽,但他的反對只是讓朔夜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于是他看着弟弟考進警察廳,距離他越來越近,也越來越遠。
黑田打電話來問他你弟弟不是不想離你太近嗎,怎麽還是來考警校了,海野正人沒有跟黑田解釋家裏的事,只是說有些不好的預感,黑田你能的話就拉朔夜一把。
他已經不知道應該怎麽跟弟弟說話了。
海野正人的預感還是成真了,一頭紮進案件調查裏的海野朔夜最終沒能走出來,被卷入了那樣的混沌裏,他原本有機會離開,可就在那個時候,黑田推了他一把。
黑田說,你不想知道當初事件的真相嗎?你哥哥比你聰明,他一直隐瞞着你的事,你不好奇嗎?
于是,海野朔夜離開,就再也沒有回來。二十年,沒有人知道海野朔夜在哪裏,留下的就只是一個空蕩蕩的影子,和身為其他人的軀殼。
從那時候開始,海野正人和黑田兵衛決裂。他再也無法安于現狀,開始着手調查那個組織的事,這次他不再是一個人的調查,而是竭盡所能地獲取權力、找到機會,幸好他一直有這樣的資本。
他找到了那個組織的存在,也看到了幾年沒見的弟弟,可是那時候的朔夜已經不認識他——不,不只是他,朔夜連母親,他們争吵的理由都不記得。而就在他們見面後不久,原本是朔夜的Sloe也消失了。
最後海野正人站在父親和母親的墓碑前,站了很久。他最終還是把弟弟也弄丢了。
“她确實瘋了。”斯洛伊說。
二十年後的今天,海野朔夜終于願意承認他當初無論如何也不想說出的話,向他哥哥笑了笑,又想不出應該怎麽總結這分別的二十年。
他搖搖頭,晃動的黑發遮住眼睛,陽光在他臉上投下半透明的影子。
“但是,”斯洛伊輕笑,從容自如,對哥哥說,“她沒有說謊,她确實是我們的父親。其實你一直知道她就是父親,哥哥,你只是想否定我而已。”
尚且年幼的他都能做出那樣的判斷,海野正人作為更熟悉父親的人,怎麽可能不知道呢?
一直在醫院裏的母親就算如何想要僞裝成父親,都無法将所有的細節都扮演出來,因為她在醫院,他們幾年來都是斷斷續續地見面。海野正人比海野朔夜更清楚那個女人其實就是父親。
海野正人跟他對視,兩雙幾乎一樣的眼睛裏倒映出的,是對方幼時的影子。
很久,海野正人才說:“你我是她的玩具,而不是平等的人。”
這就是他要這麽做的理由。海野正人從未對弟弟說出過這句話,但等他想說的時候,他們再也沒法見面了。他總是對着墓碑想,如果當初的事情沒有發生,如果他帶着弟弟逃離,事情會變成什麽樣,但是沒有如果,朔夜已經死了。
就在他已經接受朔夜死亡、想要把自己的整個人生耗費在複仇這件事上的時候,原本死亡的人又重新出現在他的面前,而那些原本橫亘在他們之間的堅冰,已經被這二十年的時間融化。
斯洛伊不置可否,往前走了兩步,向哥哥張開手臂。
他們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能聽到彼此的心跳聲。
哥哥總是那樣沉穩,做事一絲不茍,從不打亂自己的計劃,将一切都掌握在手裏,任何工作都歡迎他這樣的存在。
弟弟曾經是活潑的、熱情的,可他的心跳現在緩慢到不像是人類,安靜到幾秒後才能确認他的存活,只是在意識到這點的時候,他們将彼此靠得更近了。
“歡迎回家。”
“啊,我回來了。”
斯洛伊微微垂下眼睑,湊到海野正人耳邊,用極低的聲音說:“替我給黑田打個電話,轉告他……”
阿裏高特翻開一頁資料,又翻開下一頁,以他能看清标題的最快速度迅速檢查裏面的內容。每個項目都觸目驚心,流暢的字跡記錄了研究和實驗的內容,而寫下這些記錄的人所研究的內容是——
以人類的身體交換精神。
記錄着洋洋灑灑地寫了幾英尺厚的記錄,然而這些記錄都沒有開始,很顯然她在來到這裏之前就已經進行過大量的實驗,現在所做的只不過是對尚不完全的實驗加以改進。
零零散散的随筆裏有筆記主人在研究過程中的感慨,就像一個浸淫多年的研究者一樣總是慨嘆這條道路的永無止境,但她又像是個游離在世界之外的異類,對一切生命的消逝毫無惋惜。
「正如當初祂們所說的,以人類這樣孱弱的精神想要獲得靈魂的長久存在,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但很遺憾,我們人類有自己的生存方式。」
「我時常想,我不願放棄人類的身份,正是因為清楚何為人類。以微茫的存在正視恐懼、其靈魂的閃光正是我們人類本身,而在此之上無論變成何種模樣,都有其不可改變的根源存在。」
「這是祂們永遠無法理解的、或許可笑但依舊偉大的一點。」
「挑戰不可能的事,就是我們一代又一代人存在的根本意義。建立在荒原之上的巍峨城池,也從小孩子堆積的石塊開始。」
「而我正在尋找人類能抵達的奇跡。」
「……比我想的還要順利一點。迄今為止已經經過了多少時光呢?對我來說時間已經失去意義了吧。」
「雖然“永生”早已不是困擾我的課題,但就讓他們繼續探索下去。如果整個人類群體的壽命被延長,這個世界會變成什麽樣呢?我衷心地期待着那一天的到來。」
「這世界本應是一出好戲。」
「我已從演員的位置退下。」
文件像是雪花一樣飄落在地,阿裏高特沒拿穩那些東西,他已經顧不上這一片狼藉,拿起手機就要轉身往外跑。
他必須通知——
“啊呀,阿裏高特,你來這裏做什麽?”高跟鞋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衣着靓麗優雅從容的金發女性出現在門前,向剛剛發現了秘密的人輕笑。
克麗絲·溫亞德像是剛剛參加一場宴會回來,笑着走近,撫上阿裏高特的臉,俯身在他耳邊說:“黑朗姆告訴我,你在這裏。”
某種巨大的心悸感和荒唐感突如其來,将阿裏高特整個人覆蓋。冷汗從他的頰邊滑落,他怔然擡頭,對上克麗絲·溫亞德滿含笑意的水綠色眼睛。
“難道說你……”
“你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呢,真晝君。”
斯洛伊輕聲說:“轉告他,我當初沒能發完的最後一條消息——貝爾摩德就是BOSS。”
真真殺青了。幕後BOSS終于現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