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後日談其四
後日談 其四
海野正人跟黑田兵衛見面的時候,不約而同地先提起了二十年前的那個聖誕節。過去的二十年裏這對他們來說都是完全禁忌的話題,到現在卻能相當平常地聊起來。
因為那是海野朔夜從他們手裏失蹤的時間。
當年黑田一直覺得海野正人對他弟弟有點過度放縱,但實際上給人的感覺卻是在過度保護,所以那時候他告訴海野正人:“如果你真的不想讓他繼續調查,就應該告訴他要面對的是什麽東西。”
後來黑田接觸到所謂的“烏丸集團”,漸漸理解了海野正人的想法,但有個疑問一直在他的心底,直到二十年後才有機會問出來。
黑田用那只獨眼盯着海野正人看:“你是不是當年就知道組織的事?”
不然也沒有理由去阻止海野朔夜調查。
當初海野正人直接放棄繼續調查、将所有線索封存的态度,絕不像是堪堪意識到了組織的存在而放棄——黑田很清楚,海野正人是個什麽都不怕的人,作為警察的海野正人毫無弱點,也從不怯懦。
“當年是你讓他去見組織的人,引出BOSS,然後呢?”海野正人的語氣很淡,像他手裏的那杯茶,又冷又苦。
“然後失敗了。”黑田兵衛攤手,并不否認。當初組織對小朔夜感興趣,換誰來都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哪怕是現在的海野正人。
不過當年黑田确實沒有通知海野正人就聯絡了海野朔夜,在他告知對方這個情況後,海野朔夜果然說出了“需要我作為誘餌嗎”這樣的話。
這是陽謀。黑田兵衛對這個讓友人頭疼的弟弟很熟悉,海野朔夜年輕、尚未嘗過黑暗的滋味,願意冒險和犧牲,又不願意跟他的哥哥交流,這都在黑田的計劃之中,雖然海野朔夜不是他的直屬下級,但要借用一下也很簡單。
不過事情并不像他們想的那麽順利,那位BOSS明明在場,卻沒有任何人找到他的蹤跡,這件事與其說是他們抛出了誘餌,不如說對方從頭到尾就是想在他們面前表演一場滿是嘲諷的作秀。
最後海野朔夜被抓走,黑田兵衛自己也失蹤了好幾天才回來,等到塵埃落定的時候,他跟海野正人之間的關系也就降到冰點。
“你就沒成功過。”海野正人沒好氣地說。
“哈。”
“如果當年你肯告訴我,你們兩個人裏任何一個人願意告訴我,事情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怎麽,難道你要阻止我們嗎?雖然沒能抓到BOSS,但那次也是我們的‘勝利’,至少那群家夥是這麽宣布的。”黑田兵衛滿是諷刺地說。諷刺他自己,諷刺那些只要成績不看犧牲的政客,還有在背後大笑的混蛋。
但海野正人卻沒有很快回答,他把那杯涼透的茶倒掉,說:“我會去組織把他換回來。”
只是當他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
海野正人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組織的存在了,或者說知道自己的父親正在做着什麽研究,而資助父親的就是某個規模相當龐大的組織。那時候他的弟弟剛剛出生,母親總是住在醫院裏,那些來找父親的人都有着某種讓他不舒服的氣息,但他從來沒問過他們是誰。
因為父親以前是喜怒無常的,喜歡發脾氣,總是在家裏摔東西,咒罵、跟母親吵架,每次吵完架兩個人都不會管他在哪裏。幼年時期的海野正人學會了什麽都不問,在家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可是當父親真的拿到了家裏的財産,卻在某天像是變了個人一樣——從容、優雅、自信,且總是勝券在握。
那不是父親。海野正人明白這點,但他卻沒有可以去的地方,因為就在他想去把這件事告訴母親的時候,那個男人笑着俯下身來,問他:“你不喜歡現在的父親嗎?”
海野正人知道,如果他說不喜歡,那就會死。他和弟弟都會死。所以他說,現在的父親比以前的父親更好。
父親很滿意,說不上高興,卻說既然這樣,那就喜歡現在的父親吧。畢竟,你以前的父親,那個人渣,已經回不來了。
他選擇忘掉以前的父親。那天他站在父親的書房裏,只問過一次:“父親在做什麽研究?”
父親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說,正人好奇嗎,等你長大了,研究也差不多要完成了吧,到時候有禮物送給你。
好奇帶來毀滅,使人走向末路。海野正人從不對自己不該知道的東西好奇。
只是事情就在某個平靜的午後急轉直下,父親死了,死在來找他的那些人手裏,海野正人知道,但什麽都沒有說,只是接受了父親車禍死亡的“事實”,帶着年幼的弟弟參加了葬禮。
他本以為“那個人”會從他們的生活裏消失,但在朔夜了拽他的衣服,跟他說“媽媽在笑”的時候,海野正人對上了母親的眼睛,如墜冰窖。
——他們的父親從未離開。
母親并沒有隐瞞她的身份,但海野正人還是耐心地糾正弟弟,他不想讓年幼的弟弟跌落在這個漩渦裏,而母親總是注視着他,還有他所做的一切,安安靜靜地看他幼稚的小把戲。
他曾經做過無數嘗試,向能接觸到的任何人求助,但沒有人會相信母親,也沒有人會相信海野正人從未說出口的事實,在母親帶走弟弟的那件事後他選擇妥協。
向母親妥協,向她背後那足夠掌控一切的龐大組織妥協,向——随時可能被牽連到的他身邊的人妥協。
生活就這麽繼續順利地過下去,除了弟弟總是因為不能理解他的想法而有點生氣外,他們跟普通的家庭并沒有什麽不同。海野正人知道弟弟的能力不下于他,只是拿到的情報和看到的東西都太少,畢竟那些事發生的時候,海野朔夜還是個太小的孩子。
那是他要保護的弟弟,他唯一的家人。母親不是。
他一直在妥協,但也贏了一次。
母親死的那天,他收到了來自陌生號碼的消息:恭喜你,終于擺脫了我。但你能保護好他嗎?只要你們不來找我,我就不會再出現在你們的面前。
那個身份對她來說已經毫無用處,畢竟海野正人已經将她逼上絕路,但“母親”沒有死去,從他和弟弟面前消失更像是一種相對冷漠的溺愛,她去繼續她的研究,或者換個地方繼續生活,總之海野正人所做的一切在她眼裏都像是孩子氣的小打小鬧,即使海野正人那時候早就長大成人。
于是,在那個人離開後,海野家的生活終于走上了正軌,即使兄弟之間的關系越來越差。
海野正人沒有告訴弟弟母親還活着的消息,他很清楚,只要海野朔夜不知道“母親不會死”的事,那朔夜就很難找到她,更不可能從那些漫長的零碎的往事裏找到線索。
他跟朔夜在每個午後和深夜吵架,朔夜總是問他到底為什麽,他沒有回答,可每次他面對鏡子裏有點憔悴的自己,卻總是能說——“我不想失去你”。
海野朔夜找到她、找到那個組織的那天,也就是海野正人失去他弟弟的那天。
而這句話最終應驗。
朔夜失蹤的時候他正在追捕幾名逃犯,對方逃到正在行駛的游輪上,戰鬥異常激烈,還有兩名同事犧牲,最終游輪沉沒,海野正人沒能登上救生艇,為了阻止船只撞上礁石墜入海中,被海浪送到了一座小島。
他回到東京已經是幾天後,沒人告訴他朔夜去了哪裏,問起來的時候都說是正常請假出門,直到黑田來到他的病房,說朔夜并沒有休假,他失蹤了。
“黑田。”
“你真要問的話我也不瞞你,畢竟這件事是他自己要求的……”
“如果不是你告訴他,他怎麽可能會接觸到那個組織的事?!黑田兵衛!我讓你照顧我弟弟,你卻把他往火坑裏推?!”
“海野正人,他比你想的要聰明很多,他早就‘找到’那個組織了。你對你弟弟,一無所知。”
他們兩個吵架後,黑田嘆了口氣說你好好休息,我會負責把他找回來,但海野正人沒有回答。
黑田離開後,他辦理了出院手續,走出病房,給那個已經在他手機裏待了數年的號碼打電話。
接電話的人用母親的聲音笑着說原來正人活下來了啊,看到那艘船沉沒的消息後我去看了幸存者名單,看到沒有你還傷心了一會兒呢。
她一直在看着。海野正人知道。這些年他和弟弟的生活從未逃出過她的手掌心。
但海野正人不會在毫無把握的時候去跟無法戰勝的對手硬碰硬,他在這方面吃的虧已經夠多。他只是問:“朔夜呢?”
“在我這裏啊。不過,你問的有點晚了。”
“……什麽意思?”
“親自來看看吧,正人。如果你早兩天來找我,我也不會把他變成這樣,真是的。”
挂斷電話後海野正人在那裏站了很久,沒能想出那個人話語裏的“這樣”到底是什麽含義。
他跟着來接他的人到了某座別墅,裏面安靜到可怕,那個人甚至很有心情地用着過去母親的面貌來跟他見面,而朔夜——他打開門的時候,朔夜剛剛用滿是血的手扔掉溫熱的屍體,然後把槍口對準了他。
“這是我的客人啦,快放下。”那個人就坐在椅子上喝着咖啡,笑吟吟地跟他打招呼,說好久不見,正人,最近過得怎麽樣。
而海野正人就看着那個臉上還沾着血,有點疑惑且陌生地回看他的人,或者說他弟弟。
很久,他把視線放回到那個女人身上,問:“你對他做了什麽?”
那個女人懶洋洋地回答:“也沒做什麽,只是把他變成我喜歡的樣子,剛來的時候他一直在惹我生氣,現在總算聽話了。”
整個房間裏的氣氛凝固到可怕,她似笑非笑,又将那句話重複了一遍:“你來晚了,正人。”
海野正人從黑田那裏聽說了組織的一些事,跟他之前自己調查過的有些出入,特別是關于組織的技術這點。誠然在見識到父親的實驗後他早就對這些東西有了預感,但“超出理性常識”的洗腦技術卻是他從未去想的。
這并非控制人的最佳手段,或者說,這本來應該是下下策,不知道為什麽組織會選擇研究這點。現在海野正人明白了,這個女人,只是想玩而已。她從未将他們當做同等的人類看待,無論是過去的二十年還是現在,他和朔夜都只是她的玩具之一。
依照朔夜的性格絕對不會在被綁走後無動于衷,所以一而再再而三惹怒她的下場就是……被洗腦成趁手的工具,或者聽話的玩具嗎?
“……”海野正人知道他來晚了,但還是要問,“如果我想帶他回去,我要付出什麽?”
“為我做事。”那個女人回答得倒是幹脆利落。但說完,她就用那樣審視的目光看着海野正人,自己笑出來了,說正人,我了解你,你是不可能幫我做事的,所以他只能留在這裏。
她說的對。她了解海野正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樣,海野正人知道自己背叛能造成多大的影響,所以他不會這麽做,哪怕天平的另一端放着他弟弟。
海野正人就站在那裏,沉默很久,又說如果我只想讓他活着呢。
那個女人說,可以呀,我有個要求。
“做好你的警察,收攏你的勢力,待你羽翼豐滿之時,再從我手裏搶回他吧。我會在這裏等你,正人。”
“好。”
她想看的,就是這個。她總是這樣,等待着有人來挑戰她,等待着屬于人類的劇目在她眼前上演,而她自己無論扮演的是旁觀者還是反派角色,都只會輕輕鼓掌,欣賞這一切。
海野正人答應的時候沒什麽猶豫,他本來也就是這個打算,他能來到這裏是因為未來面對的BOSS正在放水,可未來的道路依舊荊棘滿地,他不過是先看到了答案。
要走的時候,他聽到那個女人把朔夜叫過去,依舊在笑,卻擡起手給了聽話的孩子一耳光。
她說:“你哥哥不要你啦,沒關系,這次做的不好,換一個就好了。下次做成什麽樣子呢……正人,你說我讓朔夜變成背地裏是殺手的小學老師什麽的,好不好啊?”
海野正人沒說話,就這麽走了出去。
那座別墅在第二天就被燒毀了,海野正人也沒有回去看的打算,他就像是變了個人一樣,跟黑田說我要找回我的弟弟,然後一步步地往上爬,效率和成績都令人震撼。
就好像他本來就有這樣的能力,只是這些年來都一直想要做個“平凡”的人而混工作而已。
後來他見過幾次朔夜,那個女人總是在得到新玩具的時候給他打電話,也許是某種透露情報的方式,也許是新的游戲,但海野正人只是想見見他弟弟。
朔夜每次的身份都不一樣,唯一相同的是不記得他。朔夜收養的兩個孩子被送走,其中一個再也沒能找到蹤跡,海野正人聯系那個人的時候,她說沒辦法啦,小孩找來,最後只能殺掉,哎呀。
她還是這樣。生活就這麽繼續下去。海野正人看不到未來,他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己才能找回自己的弟弟。
直到他接到像是喝醉的弟弟的電話。
弟弟說他好想回家,好想哥哥,好困,等回去的時候給他帶個侄子,是撿來的小孩,很可愛,就是有點兇,像會咬人的小貓。
他聽弟弟唠叨了半天,斷斷續續的聲音裏帶着往日的味道,最後海野朔夜快要睡着了,海野正人才問:“……你真的喝醉了?”
“別喝酒了,你酒精過敏。”
“不這樣沒法說話啊,哥哥,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從破破爛爛的記憶裏想起你的。下次就又不記得你了,趁現在,讓我稍微依靠你一會兒吧。”
“已經晚了。”
“是啊,已經晚了,我真後悔沒聽你的話……頭好疼,我有件事沒有想起來,我還不能死,有件很重要的事……我不能死……”
電話就在幾秒鐘後被挂斷了。海野正人坐在空無一人的家裏,從夜晚到天亮,然後穿好衣服去上班。
再後來,朔夜死了。
他給那個號碼打電話,接電話的是一個年輕的聲音,對方說應該接電話的人已經死了,你是誰。
他說,我是號碼主人的哥哥。
對面的小孩沉默了一會兒,說老師還有哥哥啊。
“你可以問那位先生我是誰。”
“不用了,老師跟我說過有重要的家人,只是他不記得了。老師說如果有人打電話給這個號碼,就說,不用找他了。”
“我知道了。我不會再打電話來。你是誰?”
小孩挂了電話,但海野正人想起了他那個不存在的侄子。
直到十多年後他再見到叫做“北小路真晝”的小孩,在“這是克隆出來的小侄子”和“這是朔夜本人”之間猶豫了一會兒,就從組織異常的态度裏得到了答案。
——好久不見。
“兄弟倆每人花二十年給我做了一個死局,我該說非常欣慰嗎?正人。但現在我沒法把他還給你了,畢竟想要拉着我同歸于盡的人是朔夜啊。”
“那是朔夜自己的事,我只是在做我自己的工作。”
“就是因為正人你總是這樣說話,你們才會一直吵架,偶爾對他放軟點态度也沒什麽吧。這可是媽媽的忠告。”
“是嗎。”
“連句道別的話都沒有嗎?”
“別回來了。我要去找朔夜。再也不見。”
正人哥:我要去找弟弟,媽是誰,真不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