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後日談其五
後日談 其五
從有記憶開始,他就在某個研究機構裏。神秘學第十一研究會,這是那個機構的名字,而他是失敗的個體。
“想要融合所有的優點,結果得到的竟然還是最普通的人,所以說人類才是我們需要的完美生物咯?”
“如果你一定要挽尊……反正能完美适應這顆星球的生命也只有人類嘛。”
“至少他們各方面都比普通人類強太多,剛誕生沒多久就産生了完整的思維,不如我們改行研究人類進化的新方向吧。”
“那你要養孩子?就算是新人類也是得成長的啊。”
這就是他誕生的開始。那時候他還沒有名字,跟其他人造個體一樣只有編號,但事情很快就變得不同。
因為要廢棄掉這個實驗項目,所有的個體都會被決定“去向”,穿白衣服的研究員很和藹地問他們想要成為什麽樣的存在,大多數孩子都說“不知道”、“從來沒有想過”。
畢竟他們從誕生開始就沒有離開過這裏,只是從大量的資料裏得到了“自我”。
輪到他的時候,他說——我想活下來。
研究員跟他對視了一會兒,說,那麽你會活下來。後來那些說不知道的孩子們都死了,因為活着也沒有什麽用處,按照研究員的說法,“沒有渴望就無需成為人”。
他沒有什麽想法,只是察覺到了如果什麽都不做就會死這件事。
以人類的習慣而言,他們還應該是幼崽,但在這裏,沒用的人只會被丢棄,所以被留下來的孩子總要有自己能做到的事,就算沒有也要有。
研究員說,來當我的助手吧,他說好。
“我們在尋找什麽?尋找長生不老的方式。當然,這只是手段,我們最終的目的是抵達人的靈魂本身。”
“在這裏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負,他們有的想要證明自己并非泛泛之輩,有的僅僅是想将自己的生命奉獻給未知的一切,還有的已經瘋了,準備複活死得太早的邪神。”
“不過研究會最終要幹什麽,還是得看金主的意思,她可不喜歡這裏的研究,所以……這群人自由自在的生活就要結束了。”
從研究項目被取消的那一刻開始,研究員就在收拾行李準備逃走,雖然從這裏離開并非難事,但他說總要有個計劃。
就跟人類千百年來所有的科技都是在用各種方式燒開水和扔石頭一樣,在整個文明歷史發展進程中,最有效的逃跑方式依然是死亡。
“死遁就是最完美的計劃。”研究員這麽告訴他,“我已經聞到陰謀的味道了,到時候咱倆一起跑路。”
“我?”
“對,我和你,畢竟我只是個柔弱的科學家,你好歹是造神計劃出來的人類,到時候戰鬥這方面就只能拜托你了。”研究員雙手合十向他懇求,說這是能讓我們兩個活下去的唯一辦法。
為什麽?因為在此之前其他研究機構的研究成果都是被銷毀的,而現在研究員将他的資料登記為了研究人員,神秘學研究會的老板不會事事詳細地清查。
那一天很快就到來了。
突如其來的爆炸席卷了整個研究所,早有準備的研究員帶着他跑路,沿着長長的走廊穿過黑暗的甬道一直往外逃,但是即将離開的時候卻被早有準備的內鬼攔住。
一向說着要回老家結婚的研究員在那個時候跟他說好像回家也不是很重要,畢竟自己是沒有良心的人,接下來研究員把他往外推,說快跑,誰也不要相信,按照你自己的願望活下去。
他記得研究員姓黑澤。
他轉身就跑,從陡峭的山壁到深峻的林崖,建立在天險之下的研究會總部此刻困住的并非敵人,而是想從裏面逃走的人,背後的人不緊不慢地尋找着他的蹤跡,就像是在玩貓捉老鼠的游戲,但敵人的怠慢是為他添加的另一枚籌碼。
從深夜到黎明,再到太陽劃過天空,他穿過山谷,就在齊膝高的草叢裏隐藏,對方很快就能發覺他的所在,畢竟視覺不是唯一能找到人的方式,所以他必須盡快離開這裏。
呼吸聲和風聲正在交錯響動,就在這個時候汽車引擎的聲音由遠及近,那不是追逐者的聲音,而是……
相當明快的少年人的聲音。
會有人來這種地方旅游嗎?到底是心多大才能帶着孩子跑到這種程度的深山裏?簡簡單單的疑惑從他的腦海裏劃過,卻沒能留下多少痕跡,畢竟他自己也還是個小孩子。
意外闖入的人對他來說也是個機會,現在他可以緩慢地從這裏離開,只要沒人發現……
沒人發現的話。
一雙手把他從草叢裏扒拉出來,抱着他的腰然後把他整個人都舉起來,他不得不放棄原本的計劃睜開眼睛,對上一雙漂亮的暗藍色眼眸。
“父親,我撿到了小孩!”對方高高興興地那邊的女性打招呼,然後歪着頭打量了他一會兒,在他身上的血跡和傷痕上停留了一會兒,就小聲問他,你家人呢?
他說沒有。
于是那個少年對父親說:“我想養他!”
做不到。他跟普通人不一樣。雖然是“普普通通”的人類,但無論是食譜還是适宜的環境,又或者身體的構成、體表的溫度等等,都跟普通人不同。他幾乎可以肯定,在他的成長期,待在正常人類的社會裏等同于慢性死亡。
但是,當他看到那邊的女性時,他的心又突兀地沉下來,一直追着他到這裏來的人正站在那名女性面前,低聲下氣卑躬屈膝,稱呼她為“老板”。
追殺者是研究會的員工,第十一神秘學研究會的老板只有一個,那就是剛剛将那裏徹底摧毀的人。
“父親——我想養他嘛!”
“真的要養嗎?”那個女性俯下身來,目光淺淺掠過他,然後落到抱着他的人臉上。
“嗯!”
“好吧,不過要先送他去醫院,不過,以後可不要後悔哦,朔夜。就算是親生的孩子,養到一半也會因為失去興趣而抛棄,這就是人類呢。”
他被人領養了。
不,準确來說,在社會意義上他依然是個不存在的人。他只是被暫時放置到了這個并不尋常的家庭裏——自稱是父親的女主人,被帶出來玩的弟弟,留在家鄉念書的哥哥,以及跟這個家庭有着千絲萬縷關系的神秘學研究會。
好消息是他确實能在這裏活下來,畢竟研究會的老板現在就在他身邊,雖然不清楚她為什麽沒有将他處理掉的打算……将相當危險的實驗産物放在自己孩子身邊,完全不像是“正常”的家長的行為。
雖然他也不知道所謂的正常到底是什麽樣。他只是了解過相關的資料而已。
說出“我要養他”這句話的少年名字是海野朔夜,是個真正的普通人。海野朔夜始終保持着足夠的熱情和好奇,雖然對這個年紀的小孩來說,說出的那句話跟要養一只小貓小狗其實沒什麽區別。
“你沒有名字嗎?”
“那我來給你起個名字吧!”
海野朔夜開始花時間翻書,最後在某一天的下午跟他說要不然叫這個名字好了,他沒有反對,反正對他來說都一樣。
那天老板回來,哭笑不得地說真夜是女孩子的名字哦,然後海野朔夜理所當然地說可是他長得就很像是漂亮的女孩子嘛。
“對吧真夜?”
“……”他頭一回有點生氣了。
後來名字被改成了小陣,還是海野朔夜起的。在之後的日子裏,他逐漸理解到海野朔夜是個多麽惡劣的人,故意做些難以理解的事就是想看其他人的反應,于是在某一天他終于忍不住跟海野朔夜打了一架——沒贏。
不是做不到,只是不能這麽做。
等到老板回來的時候,把自己搞得有點狼狽地海野朔夜是這麽說的:“我就是覺得,真夜醬還是活蹦亂跳一點比較好嘛。”
所以還是故意的。
他忽然覺得,剛才那還是打輕了,他就不應該留手的。
旅行大概持續了幾個月的時間,也可能有一年,總之在某天,老板忽然對海野朔夜說,你哥哥找來了,我們可能要回家了。
這就像是某個信號,一場游戲結束的信號。
海野朔夜說那真夜醬呢,把他也帶回家哥哥會高興嗎,老板說他的家人來找他了,所以,我們自己回去吧。
他沒說什麽,就這樣告別,然後那個女人說,你可以活下來,不過……要記得,你活着是因為朔夜喜歡,所以當好你的小寵物,別想逃走。
這不是威脅,只是告知。
于是他被帶到了“那個組織”,從頭開始學需要學的東西,沒人關心他從哪裏來,只知道他是那位先生帶來的小孩,而在這個組織裏的人,多半也是為那個目标而存在的。
他們唯一的追求,最終的目的,也就是長生不老。他冷眼旁觀,就好像又看到第十一神秘學研究會的末路,做研究也好,殺人也好,“讓人類長生不老”是不可能的,所以這裏最終還是會被摧毀。
“可笑。”
再見到海野朔夜是好幾年後的事了。那時候他已經是組織的代號成員,代號是Gin。沒什麽特別的含義,只不過讀音聽起來很熟悉,僅此而已。
他是在執行任務的時候看到海野朔夜的。彼時海野朔夜剛上大學,用着偵探的身份,在調查烏丸集團的事。查什麽?直接給你媽打電話不是更方便嗎?
警察沒有為難他這個小孩,至少不覺得這個年紀的孩子會用那麽熟練的手段殺人,但海野朔夜卻攔住了他。
“你不認識我?”他問。
“哎?難道你是什麽童星嗎?抱歉,我對那方面不是很了解啦。”海野朔夜蹲下來看他。
他不高興。
他仗着自己沒多高,伸手拽住偵探的衣領,海野朔夜還沒意識到一個小孩子能造成多大的威脅,就被他重重摔在了地上。
“痛……你這樣可是……”
“人是我殺的,你,別查那個組織了。”他惡狠狠地警告。
等警察到的時候,海野朔夜有點狼狽地倚在牆角,說被路過的貓抓了,熟人警察扯扯嘴角,說你就忽悠,繼續忽悠,你以為我會信你的鬼話嗎?
最後這件事就不了了之,海野朔夜也沒有跟任何人說過他的事。
熟人警察是海野正人的後輩,因為受傷暫時在警校教課,海野朔夜還曾經被找去幫忙,後來那位教官問他沒有當警察的想法嗎,畢竟你哥哥就是警察,其實大家也覺得你很合适。
“警察嗎……”
“你也知道偵探在調查方面會受到諸多限制吧。”
“也是。但這話不要跟海野正人說,他不想讓我當警察。”
談話的時候他就在附近,聽海野朔夜平靜地跟人交談;在那之前他花了時間去查海野朔夜這些年來在做什麽,以及為什麽要找到這個組織。
哦,那個女人死了?他想到這幾年确實沒見到老板的身影,有點微妙的心思在心底生長。如果她死了的話……
沒有如果。
代號是貝爾摩德的年輕女孩來到了這裏,說是那位先生的意思,他也就暫時收起了跟海野朔夜說點什麽的想法。
但他能阻止自己,卻沒法阻止海野朔夜,他曾經數次冒險去找海野朔夜,想讓他明白自己在做什麽,可得到的結果卻是——
“我知道這很危險,但我有想找回的東西。”海野朔夜只是笑笑,然後有點勉強地說,“別每次見面都打人啊,真的很疼,到底是誰教你這麽做的……”
——誰呢,呵。
他沒有再管這個人,就看着海野朔夜一步步把自己逼進深淵,最後落進組織的手掌心。最開始海野朔夜想掙紮,想知道更多,想逃出去,可是在看到“那位先生”之後,就徹底沒了動靜。
他就看着海野朔夜一點點瘋掉,變成這個人自己從來沒想過的模樣,但最初的海野朔夜再也不會回來,也無從後悔自己一意孤行來調查組織的做法。
直到有天那位先生心血來潮說小陣你還沒上過學,不如去讀小學吧。
他很想說他雖然算是小孩,但這年齡也該小學畢業了,但還是沒有拒絕的餘地。然後他就在那家北海道的學校裏見到了海野朔夜,他的國文老師。
……哦。上學是假,就是想讓他看看海野朔夜變成什麽樣了是吧。
有點迷糊的國文老師看起來就是很好欺負的樣子,但摘掉眼鏡後還是那位先生很好用的殺手,他半夜跟蹤國文老師還被發現,不過海野朔夜看了他一會兒,就說小孩子這個時間應該回家睡覺了。
他當時就從海野朔夜口袋裏掏出眼鏡,給這人戴上了,證實眼鏡真的是性格的開關,然後捂着耳朵聽了一晚上關于成長和未來的長篇大論。
第二天,他逃學了。
國文老師沒辦法,摘掉眼鏡追着他跑了半個城市,終于從火并現場把學生找回來,順便叫救護車來把現場的人擡走。後來那座城市裏一直流傳着某所學校的老師都是超能力者的傳說,也不知道是誰提的。
從那以後他開始喊海野朔夜老師,雖然這個人總是不記得他為什麽這麽叫。每次海野朔夜都會忘掉很多東西,包括他。但漸漸的,也許是見了太多次,海野朔夜醒來的時候也還能喊出他的名字了,就仿佛零零星星的一點東西刻進骨髓,可惜拼不出任何圖案。
這樣的反複操作對人類來說傷害當然是毀滅性的,他看着海野朔夜一點點變成誰都知道的瘋子,看着那個總是變得陌生的人在地板上蜷縮成一團,整夜整夜的時間裏或許只有幾十分鐘這人是能安靜睡着的,而他的工作就是在海野朔夜徹底瘋掉的時候結束這個人的生命。
他總是心軟,總是什麽都沒做,因為當他想殺死對方的時候,海野朔夜總是還能叫出他的名字。
海野朔夜總是沒邊界的,那位先生說你該有個代號的時候,海野朔夜想了想說小陣的代號很好聽,能不能送給我。
他說可以,但你能給我什麽呢?最後那位先生在他的代號上加了個前綴,說挺好的嘛,畢竟你們關系本來就不錯。
“可你不記得我。”
“對不起啦,我就是經常什麽都不記得,你也該習慣了吧。怎麽跟小孩一樣斤斤計較。”
可他說的不是這個。他說的是更久遠的事。
他陷得越來越深,直到他在一片自以為能繼續下去的瘋調日常裏聽說了海野朔夜的“傑作”。
海野朔夜還真是瘋了。
這是他第一個想法,随後他意識到,這恰恰意味着這人有時候總是在裝瘋,掩蓋那被搞瘋之後極度的理智。可現在說什麽都沒用了,他最後見到海野朔夜的時候,那個人對他說,“殺了我”。
他從來沒有這麽想過,可也沒有人會問他想不想這麽做,最後他說好,他知道對海野朔夜來說死亡也許是最好的結局。
但是,海野朔夜沒有死。
他後知後覺看向BOSS的身影,發現那個人在笑。那位先生說:“很意外?N3因子是會遺傳的,雖然概率不高,但你選擇了這樣的方式,就意味着,他很有可能不會死。”
“……”他也沒有想過這點。
“現在你自由了,”那位先生對他說,“他死了,起碼海野朔夜死了,你自由了,想去哪裏都可以。”
他沒走。他留在了組織。
他看着沉睡的小孩,曾經是海野朔夜的小孩,多年前的那一幕現在仿佛徹底調轉,那些早就在心底生根發芽的惡意卻重新湧上心頭。
對海野朔夜的,對他自己的,對這個世界的。
“——你為什麽沒死?”
距離那件事又過了十多年。他以為再也不會再跟這個人見面,可真正見到的時候他卻非常平靜。就像他從沒想過貝爾摩德就是BOSS,他也沒想到海野朔夜能重新布局到現在。
時間會沖淡所有的情緒,包括他,也包括海野朔夜,誰都沒有去提起那時候的恨。
“你欠我一條命,”海野朔夜說,“是時候還給我了。”
就那麽想死嗎?無所謂,既然是當年就答應過的事,那他也會按照海野朔夜的請求——殺死這個人。
當做出師的回禮。但是,對他來說,自由,意味着死亡。
畢竟——
“你期待的未來裏,沒有我,也沒有你自己。”
本應在舊時代死去的幽靈,就應該埋葬在舊的世界裏,在嶄新的被洗刷過後的天地,甚至沒有他的骨灰能播撒的地方。他沒說再見就走了。
對他來說阿北不是朔夜哥,起碼最後這個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