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童話

童話

自從徐春岚走之後,徐曉風開始犯一些老毛病。

他照舊上班、備課、給俞洲做夜宵,但逐漸無法入睡,注意力也難以集中,好幾次晚上睡到一半會忽然翻身起來,跑到客廳算數學算到天亮。

俞洲半夜起床上廁所,一推門便看到徐曉風開着臺燈,坐在書桌邊挑燈夜讀。

他輕手輕腳走到徐曉風身後,捂住他熬得通紅的眼睛。徐曉風被吓了一大跳,差點喊起來,又聽到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道:“你在修仙嗎?”

徐曉風心髒砰砰直跳:“……你怎麽起來了?吓我一跳。”

俞洲移開手掌,拉來一條凳子,貼着他坐下,低頭去看他正在寫的東西。

書桌上堆滿了亂七八糟的草稿,他用的是鉛筆,草稿紙上的字跡潦草焦躁,密密麻麻全是他看不懂的公式和草圖,許多地方的筆劃過于用力,甚至戳破了紙。

徐曉風把紙張從他手裏拿走:“快去睡,等會都要天亮了。”

俞洲望了一眼時間,三點半。

他的睡意已經蕩然無存,撐着下巴看徐曉風抽出了一張新的白紙,開始繼續計算。

“今晚能不能算完?”他問。

徐曉風:“算不完。我在整理一個龐大的證明過程,可能需要一個月。”

“這個月都不打算睡覺了?”

“躺着也是失眠,不如早點把它結束掉。”

“結束掉之後呢?你要回京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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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曉風的筆尖一頓,轉過頭來,看向俞洲臺燈下的眼睛,一時竟不知道怎麽回答。

“你猶豫了。”俞洲說,“看來伯母真的是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三言兩語就能讓你動搖。”

徐曉風:“不是這樣……我只是走了一下神。”

俞洲沉默一會,似乎有點生氣,忽然站起身,悶頭走進了洗手間裏。

片刻後,他沖完水出來,又徑直回了次卧,大約是準備繼續睡覺。

門合上的瞬間,徐曉風莫名松了口氣,目光重新回到紙張上,筆尖接上了剛才被打斷的地方。

不知算了多久,次卧的門又打開了,他還沉浸在數學的世界裏毫無察覺。

俞洲在門口看着他,忍了又忍,沒忍住。

他大步走到書桌邊,不由分說奪走了徐曉風手裏的筆,然後将他整個人從椅子裏打橫抱起。

徐曉風從來沒被人這麽抱過,驚得在他懷裏亂動:“你做什麽?”

“別動!”俞洲低聲威脅他。

徐曉風怕被他摔下去,老老實實不敢動了。

俞洲把他抱進自己的房間,反鎖起門,将人放在床上,用被子嚴嚴實實裹住,然後從衣櫃裏拿出了新的枕頭。

徐曉風:“……”

被子裏還留着俞洲的體溫,很溫暖。他被裹得只剩下一雙眼睛,目光圍着俞洲轉,聲音悶悶地傳出來:“你是做噩夢了?還是怕黑?”

“躺下好好睡覺。”

俞洲整理好新枕頭,也跟着鑽進被子裏,把徐曉風嚴嚴實實堵在牆和自己的身體之間,熄了燈。

夜最深的時候,房間裏瞬間陷入濃郁的黑暗。

次卧不夠大,俞洲房間裏的是單人床,擠兩個人略有些勉強。他們只能嚴絲合縫地貼在一起,俞洲不太平穩的呼吸貼在他耳邊,溫熱潮濕。

徐曉風小心地試圖和他商量:“……我今天還有最後一點沒弄完。”

俞洲:“明天太陽不會升起了嗎?”

徐曉風:“但……”

“不行。”

徐曉風:“俞洲,你最近越來越獨斷了。”

“是嗎?”

黑暗裏,俞洲睜開眼,看着身邊人隐隐的輪廓,低聲說:“我還有很多更過分的想法,只是沒有說給老師聽過。”

徐曉風的直覺在這種時候很靈,明智地選擇不問。

兩人安靜躺了片刻,誰也沒睡着。徐曉風翻了個身,躺得渾身不自在,又道:“這樣失眠也是浪費時間,讓我去把那裏算完吧。”

俞洲也翻了個身,和他面對面。

“風哥,你到底在焦慮什麽?”

“我在焦慮嗎?”

“你在。這周末我陪你去市裏的醫院看看,看心理科。”

徐曉風下意識反駁:“不是這樣,我只是想盡快結束一些失敗的……”

“失敗?怎樣才算失敗?”

夜晚會讓人變得脆弱。

徐曉風一直不想讓自己的情緒影響到高三的俞洲,但現在,在黑暗的掩飾之下,他聽着俞洲溫和的聲音,忽然有了強烈的傾訴欲。

他想從俞洲身上尋求一點支柱。徐春岚走後的這幾天,只要一想到自己可能要回到京市,情緒便好像随時會墜落,一些灰色的陰影每時每刻如影随形。

“……”徐曉風往旁邊靠了靠,貼在牆上,“我從十四歲開始證某個數學猜想,一直證到二十六歲,最後推導出了錯誤的結論。這樣算失敗麽?”

俞洲攬着他的腰,問:“你在證明的時候,會感到快樂嗎?”

“挺快樂的,那是我最單純的十幾年,什麽都不想,全心投入。”

“那就不能算失敗。猜想之所以叫猜想,因為它本身就存在不确定性,可能被證實,也可能被證僞,結果并不是評判成敗的唯一因素。”

徐曉風:“可是……”

他在這裏停頓了一下:“事實是我難以接受這個結果,被困在裏面出不來,很痛苦,像是看着信仰的東西在自己眼前徹底崩塌。”

他說得很平靜,但是聲音在微微發抖。俞洲把手臂收緊,聞着他最近越來越濃的檀香,道:“風哥,你知道為什麽你會走不出來嗎?”

“為什麽?”

“首先要做一個健全的人類,其次才是數學家、科學家。”俞洲說,“你沒有個人生活,沒有朋友,沒有和社會的強有力的關聯,把一切都投到數學裏,所以才會脆弱到連一次失敗都接受不了。”

他說得毫不留情,甚至有些難聽。

“就算你這次釋懷了,把證明繼續下去,那下一次失敗呢?下下次失敗呢?如果到八十歲還證不出來呢?”

徐曉風在黑暗裏發怔。

……是啊,如果他重新發現新的思路,然後耗費新的十年,結果又一次失敗呢?

從來沒有人跟他說過這個。

俞洲輕輕蹭了蹭他的臉:“風哥,你繃得太緊了。”

徐曉風深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在俞洲平緩的聲音裏放松,努力把全部的數字都從腦中排出去,但效果甚微。

他甚至又一次想到了安眠藥,還有之前吃過的抗抑郁藥,如果現在來上一片,很多煩惱都會迎刃而解。

俞洲忽然碰了碰他的耳垂。

接着,他聽見身邊人道:“我給你講個睡前故事吧?你聽過睡前故事嗎?”

“嗯?”徐曉風反應遲鈍了半拍,“……睡前故事?沒有。”

“我以前給一個小姑娘當過托管家教,她總是纏着我講童話故事,每次聽着聽着她就會睡着。”

“我也給老師講一個,就講……《莴苣姑娘》。”

俞洲的聲音低沉磁性,不急不緩,講述一個被巫婆關進高塔的美麗姑娘的故事。徐曉風從來沒有聽過童話,被引去了注意力,幾天來第一次真正靜下心,聽高塔上的莴苣姑娘用長頭發做梯子、讓王子爬進窗戶私會。

聽着聽着,俞洲的聲音越來越慢,久違的困意湧上心頭。

俞洲說到故事的結尾:“……她的眼淚滴落在王子失明的眼睛裏,奇跡發生了,盲眼王子重獲光明,把心愛的女人帶回國家,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身邊人呼吸平穩,許久沒有回應。

俞洲極輕地喊了聲“老師?”,好一會,徐曉風“唔”了一下,含糊地說了句“真好”,然後再沒有動靜。

徐春岚走之後,他第一次如此輕松地陷入了夢境裏,夢裏也沒有冰冷複雜的數字,取而代之的是坐在高塔上的孤獨長發姑娘。

俞洲聽着他的呼吸聲,悄悄湊過去,親了一下他緊皺的眉頭。

黑暗裏,他盯着徐曉風的側臉,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不知道在想什麽。

一覺睡到十點,徐曉風急匆匆洗漱完,拎着包準備趕緊去學校,然後看見俞洲從廚房裏探出頭來,提醒他:“今天是周六。”

徐曉風一愣,低頭看手機,看到周六兩個字後整個人松懈下來,把包丢回主卧,倒進沙發裏。

“高三不是沒有雙休日嗎?”他問俞洲,“你怎麽也在家裏?”

俞洲端了熱騰騰的早點出來,道:“老師,你過糊塗了吧,現在是月份的最後兩天,我們也休了月休。”

徐曉風:“……哦。”

他伸了個懶腰,靠在沙發裏發了很久的呆,腦子裏全是俞洲跟他說的話,還有那個有趣的睡前故事。

情緒很平穩,比吃了抗抑郁藥還要平穩,甚至有些懶洋洋的,好像一個溺水的人忽然抓住了一塊浮木。

他的目光追随着廚房客廳來回走動的俞洲,後知後覺感到極度的累,累得連手指頭都不想動,只想再回卧室裏睡上一整天。

俞洲擺好早餐,見徐曉風還呆呆的,于是彎下腰在他眼前晃晃手:“你不是急得沒日沒夜地整理證明思路嗎?快點來吃早餐,吃完繼續算。”

……他是知道往哪裏捅刀子的。

徐曉風動動嘴唇,從喉嚨裏極小聲地擠出一句:“你說得對,我需要先做一個健全的人類。”

俞洲:“還有呢?”

“還有,需要學會适當的浪費時間。”

“嗯。”

“浪費時間也會有驚喜,比如,我放棄一切來了知海縣,然後遇到了你,人生第一次聽到了睡前故事。”

俞洲眸色瞬間變深了。

他的目光從徐曉風的眼睛挪到嘴唇,忽然感到有點口渴。

“你想明白了就行,來吃飯。”俞洲的聲音略啞。

徐曉風不想動:“再坐一會,好累。”

俞洲便把烤吐司的盤子拿過來,貼着徐曉風坐下,撕一小塊吐司,喂到他嘴邊。徐曉風聽話地張開嘴,吃下吐司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俞洲的指尖。

俞洲喂得心不在焉,又問:“決定做出來了嗎,回京市,還是留在這裏?”

徐曉風立刻擡眼看他,有些驚訝:“那天你聽到了?”

“沒有,”俞洲說,“看你這幾天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猜的。”

徐曉風嘴裏又被塞了一塊吐司,慢條斯理地咽下去,然後緩緩吐出一口氣,完全倒進沙發,雙眼放空,喃喃道:“……只要一想到回京市,我就會想吐。生理上地想吐。”

俞洲悄悄勾起嘴角:“那就留下。”

“我答應過你,本來就準備留下的。”徐曉風說,“這幾天只是在努力接受自己的失敗,想着怎麽心安理得地當個健全的廢物……”

俞洲打斷他:“你被徐教授洗腦了?”

“嗯?”

“誰說你是廢物?”

俞洲繼續投喂了一小片吐司:“你是我見過最優秀的人,不過是選擇了讓自己更舒适的環境,怎麽就變成了廢物?難道要像這幾天那樣,每天不吃不喝,窩在書桌前算數,才不叫廢物嗎?”

他趁機蹭了下徐曉風的嘴角,又道:“嗯……叫機器人或許更合适一點,我可以把吐司換成機油,給你倒一點,說不定效果更好。”

徐曉風笑了。

從徐春岚那裏獲得的壓力,在俞洲身上全部釋放了出來。

他下意識靠近了一些,貼着俞洲的肩膀:“你說得對。”

“那就是留下?”俞洲最後确認。

徐曉風:“留下,然後跟你一起去念大學,畢竟我需要你給我加機油。”

說着,他又補充了一句:“不要去京市的大學,我會連機油都喝不下去。”

俞洲嘴角的弧度較深,喂完了最後一塊吐司:“好。再去睡一覺吧?”

徐曉風從牛角尖裏逃出來,渾身輕松,點點頭,去卧室又大睡了一覺,徹底睡足之後重新坐在書桌前。

準備繼續整理時,他忽然在昨晚的草稿裏發現了一個小錯誤。

徐曉風兀自笑了笑,把焦慮時犯下的錯誤修正,續上之前沒完成的工作,思路清晰了許多。

先做一個健全的人類。

再做數學家。

一直算到晚上睡覺前,他起來活動身體,俞洲早已經在旁邊監督,準備盯着他睡覺。

徐曉風跟俞洲打報告:“我想去陽臺打個電話。”

俞洲看了一眼時間:“十分鐘。”

“不用,只需要兩分鐘,”徐曉風說,“打完就來睡。”

他拿着手機走到陽臺上,撥通了徐春岚的電話。

等待接通的那幾秒,他又一次感到壓力,下意識地摸起了手腕上的佛珠,思考着為什麽每次面對母親都會情緒緊張。

還沒思考出結論,電話接通了。

徐春岚:“做好決定了?”

聽到她的聲音,徐曉風下意識繃緊了肩膀,認真道:“是的。雖然現在還沒找到新的思路,但我會把證明繼續下去。”

徐春岚:“回京市?”

“過年回來,這個我答應過您。”徐曉風說,“過完年我仍舊會回知海縣工作。”

電話裏陷入了沉默。

四周很靜,徐曉風能清楚地聽到徐春岚的呼吸聲,并且在這種沉默裏逐漸感到一點危險。

良久,徐春岚終于開口:

“曉風,你太讓我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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