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趁虛
趁虛
徐曉風從陽臺裏出來的時候,情緒有些低落。
俞洲問:“怎麽了?”
徐曉風:“我剛才給我媽打電話,跟她說我不打算回京市工作。”
俞洲一下警覺起來,打量着徐曉風的神色:“她怎麽說?”
徐曉風沉默了兩秒。
“她說對我很失望。”
俞洲頓了頓,道:“你沒有義務滿足她的每一個期待,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嗯,”徐曉風點點頭,“我知道,但是被她這樣說,多少還是會有點失落。”
俞洲笑道:“睡一覺就好了,還要聽睡前故事嗎?我還有很多沒有講。”
徐曉風:“我又不是小孩子。”
“聽不聽?”
“……聽。”
于是俞洲又堂而皇之地占了他半邊床,徐曉風躺下來的時候還覺得哪裏不對,問道:“我們兩個男人老是擠在一起睡,是不是有點奇怪?”
“有什麽好奇怪的,”俞洲道,“我們要是一男一女,擠在一起睡才奇怪吧?”
“……”徐曉風無言以對,“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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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往旁邊挪了挪,離俞洲更近了一些,努力把徐春岚在電話裏說的話忘掉,問:“今天講什麽?”
俞洲道:“今天講《睡美人》。”
徐曉風認真躺好,拉上被子,開始聽俞洲給他講童話。
小時候沒能體驗過的經歷,到了成年再來體驗反而有了別樣的感受。他從俞洲平穩的聲音裏找到了故事本身以外的安寧,所有浮躁都沉澱下來,好像自己真的又變回了小孩,聽故事的時候可以忘掉一切煩惱。
他又一次聽着童話睡着了。
俞洲比失眠的特效藥還要好用。
一覺睡得非常沉,直到醒來的時候他還在想,這個決定是正确的,不能去京市,去京市就要跟俞洲分開,日子一定會變得很難過。
高三每月只休一天,徐曉風睡醒後俞洲已經上課去了。他給俞洲發了一條信息,讓他晚上回家吃飯。
發完信息,他白天整理證明過程,晚上對着菜譜做了家常菜,然後和俞洲兩人簡單解決掉晚餐。
飯後,他獨自出門,在知海縣有些陳舊的街道漫無目的地散步了一小時,最後坐在小區的木椅裏,擡頭看閃爍的美麗星空。
邊看,他邊想着:現在他在浪費時間。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在群星的注視下變得無比平靜,手中轉動起佛珠,緩慢回想自殺時的每一個細節,反反複複,一直到自己可以徹底地接受。
他在小區裏坐到半夜,俞洲就在樓上的陽臺悄悄看他,等到過了十二點,他怕徐曉風着涼,終于走到樓下,把人領回家。
周一,徐曉風已經完全恢複正常,早早起床,和俞洲一道去學校上課。
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工作日,他注意到了許多平時不曾在意的事情。
比如,學校的有一棵四層樓高的巨大銀杏樹,這個時節所有葉子都黃了,陽光下漂亮得熠熠生輝,女生們路過都會撿一片形狀好看的落葉,帶回去做書簽,或者送給喜歡的人。
還有,新生們最近流行起了手賬,下課的時候總能看到他們三三兩兩聚集,打開本子交換什麽。
教師辦公室窗戶外的那幾棵桂花樹也開花了,香氣撲鼻,能夠遮擋住不遠處的廁所異味,偶爾會有保潔阿姨把桂花悄悄摘走,帶回家做桂花餅或者桂花茶……
在知海一中就職快兩年,徐曉風第一次發現,這個陳舊又袖珍的學校其實很漂亮。
高一不用帶晚自習,他難得地在學校裏也散了步,一直散到高三下課,再等俞洲一起回家。
回家的路上,他跟俞洲說:“活着真好。”
俞洲被他吓了一大跳,心髒用力收縮,迅速轉過頭去,盯着他的側臉:“你說什麽?”
徐曉風臉上帶着微笑,很放松地沿着馬路沿子走,沒有注意到俞洲的異樣,又說了一遍:“活着真好。”
俞洲緩了幾秒,聲音輕下來,小心地問:“為什麽這麽說?”
徐曉風永遠都不會告訴俞洲,他曾經在卧室裏自殺未遂過。
“今天看了一條自殺的新聞,”他只是道,“有感而發。”
俞洲皺起眉,心髒還在砰砰直跳,一路好幾次回頭盯着徐曉風看,想從他平靜的臉上看出點什麽。
……得把他看得更緊一點。他想。
徐曉風還不知道俞洲的小心思,他今天心情非常好,第一次和俞洲聊起了霍林猜想,從學校聊到家裏,睡覺時還在說準備把證僞的思路整理成論文,發給某國際刊物。
俞洲又給他講了故事,把人哄睡之後翻身起來,将徐曉風的卧室全部翻了一遍,确認這裏沒有任何危險藥品,才稍稍安心下來。
……不省心。
他在黑暗裏來回掃視着枕邊人的臉,皺起眉頭。
徐曉風給徐春岚答複的時候,才剛剛過去了五天。
第七天,徐春岚竟然主動給他回了電話。
徐曉風本來在做飯,看到來電人後呼吸頓了半拍,關掉火,快步去了陽臺上。
電話那頭,徐春岚的語氣一如既往的平靜,問:“我說過會給你一周時間考慮,今天是最後一天,你的決定仍然沒有改變嗎?”
徐曉風這次沒有猶豫,道:“是的,我想繼續留在這邊,希望您理解。”
徐春岚:“我想說的話那晚都跟你說過了,我無法理解。”
徐曉風微微低頭:“抱歉。”
徐春岚:“傻孩子。”
說完,她似乎就這樣接受了徐曉風的決定,不鹹不淡聊了幾句便挂斷了電話。
第二天,徐曉風照常在班裏講課,忽然有個不相熟的老師敲了敲教室門,跟他道:“徐老師,校長請你過去走一趟。”
徐曉風一愣:“什麽事?”
老師道:“不清楚,不過好像挺急的。”
徐曉風手裏還拿着粉筆,課也沒上完,去了頂層的校長辦公室。
一看到他,校長主動站了起來,很客氣地說:“徐老師,請坐。”
徐曉風:“沒事,您找我有什麽事嗎?我還沒上完課。”
校長神色很複雜地看了他一眼,伸手在他的肩頭拍了拍。
“還是坐着說吧。”
徐曉風心微微一沉,走到椅子裏坐下,看見校長拿出一封信,先嘆了口氣,然後才沉重地開口:“徐老師,我知道你是名校出身,在數學上的專業性無可挑剔,但今天有家長寄了實名的投訴信……質疑你的教學能力。”
徐曉風怔了一會。
他的目光落在信封上,見他在看,校長又把信收了起來,繼續道:“信裏說,你經常不按照教科書的內容進行教學,導致班裏的數學成績兩極分化,數學基礎差的學生根本跟不上。”
徐曉風捏緊粉筆,臉上的表情一點點消失。
他已經聽懂了,心裏竟然沒有感到詫異,只是覺得麻木。
辦公室裏陷入片刻沉默。
校長沒想到他這樣鎮定,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一聲:“我們也私下找你班上的學生聊過,确實有不少成績不理想的學生反饋教學內容太難、老師經常會講超綱的東西。徐老師,這些投訴內容是否屬實?”
徐曉風:“不屬實,除了奧數小班以外,我從來沒有講過超綱內容。”
校長點點頭,安撫道:“明白。當然,我們也會聽取你的反饋,不會因為外界的投訴而随便處分一位優秀的教師,但這次畢竟是來自家長的實名投訴,學校不可能置之不理。所以,我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今天叫你過來是征求一下你的意見。”
徐曉風冷淡地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校長道:“我們想讓你先停課,等事情調查清楚之後,再繼續上課。”
徐曉風動了動嘴角,似笑非笑。
校長挪開視線,又問:“你意下如何?”
徐曉風:“停課多久?”
“這個暫時不能确定。”
徐曉風坐在椅子裏,想起他和徐春岚站在陽臺上,久違地敞開心扉,聊了許多以前從不會涉及的話題。
他以為那是母子關系消融的前奏,但直到現在,他才發現他對徐春岚近乎一無所知。
校長見他沉默,又道:“如果這個結果你不接受的話……”
徐曉風從椅子裏站起身。
他把半截粉筆放在校長的書桌上,道:“我知道了。這段時間感謝您的關照。”
校長聽他這麽說,也跟着站起身,長長嘆了口氣,走近半步,壓低聲音道:“這是教育局那邊的意思,你……應該知道。我只能做到這裏。”
徐曉風點點頭,不願學校因為他的事情為難,安靜地離開了校長辦公室,回班裏把最後半節課講完,然後去小賣部要了一個紙箱,将自己在工位的個人物品都收拾起來。
等到第二節課開始,趁同事們都去上課了之後,徐曉風一個人抱起箱子,獨自離開了知海一中。
家裏沒人,俞洲還在學校。
徐曉風坐在書桌前發了會呆,然後跑去陽臺,遠遠看着學校最高建築物露出來的半個頂,把從京市帶來的最後半包煙全抽完了。
他隐隐有種預感,以徐春岚的處事風格,讓他丢掉工作或許只是開始。
這種預感很快得到證實。
停課不到半天,徐曉風陸陸續續收到短信,他的銀行卡毫無征兆地被全部停用了。
卡是成年的時候徐春岚帶他去辦的,一直用到現在。徐曉風打電話給銀行,銀行告訴他,他的幾張卡全部都是挂在徐春岚名下的副卡,跟他本人沒有什麽太大關系。
徐曉風這才知道,原來還有“副卡”一說,辦卡的時候也從來沒有人告知過他。
而他從京市跑來知海縣的這兩年,在每一個地方花出去的每一筆錢,哪怕是他自己賺的,都會有通知發送到徐春岚的手機裏。
只有他毫不知情。
徐曉風忽然感到難以呼吸。他想起什麽,從卧室翻出自己在京市的電話卡,把它重新塞回手機。果不其然,京市的電話卡也被停用了——這張綁定了他在京市所有人際關系的電話卡,同樣也是徐春岚的副卡。
徐曉風聽着手機裏傳來的冰涼機械音,像是被人攥住了肺部,需要很用力的吸氣,再呼氣,才能從粘稠的空氣裏汲取到一點氧氣。
他終于後知後覺,活到二十八歲,他所有的社會性身份都綁定在母親身上,她保護着他,也支配着他,把他的一舉一動都放在監控之下,且幾十年來不動聲色,像提在一個木偶身後的無色鋼線。
如果不是他堅定地要留在知海縣,這樣的鋼線或許再過三十年也不會被他發現。
徐曉風手腳冰涼,渾身發冷,胃裏不停翻滾,像雕塑一樣坐在沙發裏,一直坐到天完全變黑,俞洲推門進來,問:“怎麽不開燈?”
他被燈光刺得眼睛發痛,努力讓自己從被蛇纏住般的陰森感裏掙脫出來,自嘲地笑了笑,道:“小洲,我有事情想跟你說。”
俞洲一愣,換掉鞋走到沙發邊,見徐曉風臉色蒼白、神情低沉,心狠狠一沉:“怎麽了?”
他貼着徐曉風坐下,捂住他冰涼的手:“是不是徐教授又找你說了什麽?”
徐曉風吐出一口氣,語氣很平靜,道:“我被學校停課了,銀行卡和電話卡是我媽的副卡,也被停用了。接下來我們需要過一段省吃儉用的日子,你不用太擔心,我會盡快找到新的工作。”
俞洲本來緊緊抓着徐曉風的手,聽他說完,心裏悄悄松了口氣,反而微妙地品到了一點自私的喜悅。
……徐春岚在這種方面真有夠笨的。他陰暗地想。
這樣只會把風哥越推越遠,他更加不可能回京市了。
俞洲的嘴角動了動,但沒有笑。他看着徐曉風蒼白的側臉,去卧室拿了一件外套,披在他身上。
俞洲道:“不必忙着找工作,你不是想把證明思路整理成論文嗎,現在正好可以專心做整理工作,而且我覺得你的狀态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我們還沒到要擔心生活的地步,老師,你知道家裏有多少現金嗎?”
徐曉風突然被問到現金,怔了怔,回憶了好一會,不太确定地回答:“抽屜裏有三千。”
俞洲道:“抽屜裏有三千七百五,你卧室裏有兩萬,被你丢在衣櫃最裏頭。米白色羽絨服的口袋裏有五千,也是一直沒有拆開過。”
徐曉風驚訝:“我怎麽不記得了?”
俞洲捏捏他的手心:“衣櫃裏是一個信封,信封上寫着什麽獎的獎金。羽絨服口袋裏的錢裝在紅包裏,可能是在京市過年的時候哪個長輩塞給你的,我就知道你忘了。”
說完現金,他繼續盤點家裏的經濟狀況:“學校今天才停課,上個月的工資肯定還得發,你的卡停了,可以讓他們發到新的卡裏面。算上這筆工資,你應該至少有接近四萬塊。”
“這還只是現金,老師的這套房子挨着學校,無論是出租還是轉手都很方便,按照這附近的房價至少值五十萬。還有你的兩塊手表,包括送我的那塊,賣掉的話至少夠我們一年的開銷。另外,我手裏攢了一些錢,足夠大學前兩年的學費和生活費。”
“所以,沒什麽好焦慮的,既然被停課了,那就好好休息一下。”俞洲說。
徐曉風震驚地看着他。
“你……怎麽知道的這麽清楚?”
俞洲笑了一下,道:“不是我知道的清楚,是老師心太大了,什麽都随手亂放。”
說完,他張開手臂,在眼前人最脆弱、最沒有心防的時候,溫聲問:“需要抱一下嗎?”
徐老師你沒有俞洲可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