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不,不該是他的。

為什麽入魔的會是司見月?

洛夕瑤感覺渾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似的,四肢發涼,她竭盡全力地從喉嚨裏發出微弱的哀求,這一回連師兄也不叫了,只盼着能喚回些許他的神志。

“司、司見月……”

藏在司見月袖裏的厭聽被魔氣驚醒,他一看大事不妙,着急地用傳音道:“太子殿下!松手,快松手啊!你這樣會掐死她的……她是你的師妹,戕害同門在問劍宗是大戒,你會被逐出師門的!”

但司見月充耳不聞。

洛夕瑤臉色發紫,已經快要翻白眼了。

厭聽近乎是在咆哮了,甚至脫口而出的話語都來不及經過腦子,道:“太子殿下!季鈴杏喜歡的那個司見月,絕不會是一個随意殺人的妖魔!”

“……”

司見月像是被人重重一擊,終于松開了手,踉跄着靠在牆邊,才沒有脫力倒下。洛夕瑤一口氣險些沒上來,神情灰敗地跌坐在地,不住喘息。

那黑衣人也吓傻了,趁此機會,趕緊跌跌撞撞地逃開了去,好似身後追咬着什麽洪水猛獸。

一時之間,空氣中只剩了沉默的喘息聲。

是啊,他是個妖魔。

遲早将要堕入無間地獄的妖魔。

無論再怎麽欺騙自己,但太子司閻到底是與問劍宗的那輪天上月有如雲泥,在司見月僅有十七年的人生裏,他溫純善良,濯如清蓮,不會因為喜歡季鈴杏就束縛她,就算是心痛得快要死了,也只會安安靜靜地看着季鈴杏走向比他更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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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太子司閻卻做不到那樣。

他若是喜歡誰,便會不擇手段地謀個名分,偏要得到對方全心全意的回應,極致的愛也好,極致的恨也不怕,通通都只能屬于他一個人。

司見月能夠忍受季鈴杏的視而不見,但太子司閻卻不能忍受曦凰多看別人哪怕一眼,為了得到曦凰的關注,在天界地宮的那段時日裏,司閻常常把自己弄得渾身是血,然後等着曦凰來給他包紮,因為只有在他重傷的時候,曦凰才會願意多陪陪他。

他不知道以自虐的方式來博取憐愛,其實是不對的,甚至是極其病态的,可此前也沒有人教過他。

但司見月知道不能那樣。

他尚在襁褓就在問劍宗裏生活,被薛定爻視為己出,其他同門亦是兄友弟恭,也因為在充滿煙火氣息的愛裏簇擁着長大,所以他擁有健康的人格。

而他要的愛,也絕不是來源于憐憫。

直到曦凰察覺不對,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太子司閻是故意的,她當場便發了怒,指責他為何不好好愛惜自己,叫她蒙在鼓裏,浪費她的時間。

“對不起,我…我不知道你會這麽不高興,我只是……想你陪陪我而已。”司閻像被這句話狠狠刺痛了似的,眼眶霎時便泛了紅,驚慌失措地揪住她的裙角,“我很乖的,我不會浪費你多少時間的。”

曦凰閉了下眼,出口竟是如此的決絕:“你我之間隔閡如山,我本就不該給你希望,這是我的不對——”她輕聲說,“以後,我們都不要再見面了。”

司閻的臉色瞬間蒼白如紙。

他顧不上腰腹間的傷口撕裂般的痛楚,死死抓住了曦凰的手,不讓她走,“不要這樣,求求你不要這樣對我……我真的不知道,我究竟哪裏做錯?”

“你沒錯。”曦凰溫柔又無情地,将他的手指一點點掰開,“是我錯了。”

她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司閻受不住刺激般瘋了似的想追上去,卻被腳踝上牢牢铐住的鎖鏈給硬生生扯倒在地,他趴在冰冷的血泊裏,這暗無天日的地宮已經禁锢了他五百年,現在就連他生命裏唯一的光亮,也棄他而去。

他從來沒有哪個時候像現在這般恨過,恨天道不公,也恨神女無情,更恨本不該由他承受的枷鎖和滔天罪行,他頭一回這麽想要逃離這裏,最好再把這些令他痛苦不堪的東西都通通毀掉。

如果世間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的話,那曦凰的眼裏是不是就可以只有他了?

對……就是這樣,早該這樣!

他不僅要逃離這裏,還要帶上曦凰一起,事實上他後來也确實那樣做了,他以天界作威脅将曦凰囚在身邊,并強迫她與自己成了婚。

司閻恨恨地想着,他像被遺棄的小獸般蜷縮在地宮的角落裏,也沒有去管潺潺流血的傷口,既然連曦凰都不在乎了,那他還有什麽可在乎的。因為失血過多,他不住地發着抖,就這樣陷入了昏迷。

隐蔽的牆後,光亮終于重新燃起。

去而折返的曦凰見他許久不動,這才匆匆地走進了牢房,撲過去把渾身是血的少年抱在懷裏,握拳抵在他的腰腹止血,又運起神力護住他的心脈。

“對不起,對不起……”

“是我錯了,都是我的錯。”曦凰潸然淚下,炙熱的唇吻過他微涼的眉眼,低低地道着歉,“我怎麽會不知道呢……我知道的啊,司閻。”

在神魔割裂的那日,重霄帝君與司閻的父親同歸于盡,九玄燭龍一族被屠了個精光,故此從幼時起曦凰便知,她與太子司閻絕無可能,甚至應該是勢不兩立的仇人,他們之間只能容得下癡妄與苦恨。

但偏偏,他們相愛了。

而他不知道。

所以在司閻逃出地宮,再叛天界,将曦凰帶回魔域囚在身邊的時候,其實克己奉公的神女也有深藏于心底的僥幸,她可以被迫做片刻的自己。

重霄帝君以命護蒼生,死在魔域手裏,可這一切都跟司閻沒有關系,沒有人生來就應該有罪,何況他已經替父親受過了整整五百年,已經夠了。

其實曦凰并不恨他。

而且無關魔域退不退兵,曦凰也是願意嫁給他的,但曦凰願意,作為神女卻不能願意。

神女與罪龍,是早已注定的悲劇。

那日曦凰跟着戰歸鶴離開以後,便毅然奔赴天界與人間交接的戰場,昔日柔弱膽怯地躲在父親身後的小女孩,如今也學着父親的模樣,舉起千斤沉重的劍來,能夠獨當一面,守護她的子民了。

魔域突襲,萬千妖魔傾巢而出,卻通通死在了神女的劍下,曦凰以付出自己的生命為代價,将肆虐的惡魔打進地獄,又将死去的英魂送入輪回。

她自空中墜落,被戰歸鶴及時接住。

此時,天将明。

亂世之後,陰霾散去,守得雲開見月明。

厮殺混亂終止,群魔跪伏,兇獸化為灰燼盡數隐于世。神女完成了她的使命,一如當年重霄帝君做的那樣,在蒼生的祝福中成長,也在蒼生的悲鳴中消亡,那是她自誕世起就清清楚楚的結局。

司閻死在他們大婚當日。

沒有人告訴曦凰,但她卻已經知曉。

戰歸鶴丢掉了頭盔和長劍,像無助的孩子般抱着曦凰,徒勞地輸送着神力,卻被她搖頭制止。他終于崩潰似的嘶吼出聲,“為什麽,為什麽你總是這樣狠心?!你根本什麽都早有預料,卻什麽都不願開口,拿我們所有人都當傻子——”

曦凰笑着摸了摸他的臉,就像小時候對他做的那樣,她是更年長些的姐姐,無論對功勳卓著的戰神,亦或對臭名昭著的罪龍,她都願以寬容與善意待之。

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

真正的上善若水,是為道,是為神。

“歸鶴,他曾問過我,我愛天下蒼生,為何不能獨獨愛他一人。”曦凰輕輕地說,“我又騙了他,我說我有愛的人,但那人不是他。”

戰歸鶴似乎冷靜了些,“嗯。”

曦凰的身形開始慢慢消散,變得朦胧,已經越來越透明,但她的話語卻依然字句清晰,“歸鶴。”

這一瞬間,她像是突然回到了少女時期,眉目含春,連聲音的尾調都帶着些上揚的雀躍,像是鳥兒即将飛上仰望已久的、湛藍的天,魚兒即将落入期盼多年的、汪洋的海,那樣如釋重負般的喜悅。

“你知道嗎?那是我的小神龍啊。”她彎着那雙漂亮的桃花眼,眸底有如浮光碎金般的淚意,高興地說:“我終于可以陪陪他啦。”

戰歸鶴想哭,可是他又不能哭。

作為天界生來的戰神,他也有很多不能。

曦凰的最後一句話,還是與他無關,語氣甚至像往常那般俏皮地打趣道:“歸鶴,我死以後,請你昭告天下,我不是為了拯救蒼生才隕落的。”

“神女曦凰,是殉情。”

竟在離別之際還開這種玩笑,戰歸鶴惱火的同時又忍不住失笑,罵道:“你這沒心沒肺的……”

可是不等他罵完,完成了使命的神女便已化作萬千緋金色鳳羽從懷中傾洩而出,閃着璀璨如星的細碎光芒,随着溫柔的微風掠向山河大地,所過之處象征着新生的綠芽萌動,剎那間百花齊放,滿目瘡痍的塵世久旱逢雨,人間春晖驟臨——

那是神女最後的祝福。

戰歸鶴怔怔地看着這萬物複蘇的奇景,片刻後才站起身來,将頭盔戴好,又重新握住了長劍。

從這一刻起,他将替代曦凰執掌天界,接過使命的火炬,肩負起繼續守護蒼生的重擔,因為他就是新上任的、世間唯一的神明。

神女曦凰隕落不久,戰歸鶴便帶着最後能夠留住的一根鳳羽,親自去了趟地府鬼界。鬼界衆王惶恐迎接,卻被他斥退,不讓任何人跟随。

然後戰歸鶴握着那根豔麗的鳳羽,替她走完了奈何橋,又替她飲盡了孟婆湯,與她一起忘卻前生。

最終他把鳳羽投進了往生井裏。

鳳羽在往生井中孕育了千百年,才修得一世凡胎,墜下人間。當日,陰霾數月的蒼穹被萬道霞光刺破,又是嶄新的晴空,忙碌的人們紛紛放下手中事務跑出來看,皆嘆天逢異象,是個好兆頭。

也在當日,青召國的京師季家誕下嫡女,季大小姐出生于春末的杏雨時節,季夫人望着庭院裏一地的杏紅花瓣,恰好又聽見窗前風鈴叮叮作響:

故取名為,鈴杏。

神女曦凰所化的緋金色鳳羽,孕育出了明媚豔麗的凡人鈴杏,但她與曦凰卻截然不同。曦凰溫柔且情緒穩定,鈴杏嬌縱且蠻橫無理;曦凰一生沒有明确地表達過愛恨,可鈴杏的情感直白得愛憎分明。

曦凰博愛世人,但其實她也有私心。

所以,今生的季鈴杏只愛自己。

而千百年後也成了凡人的太子司閻,恐怕這輩子都不會知道,他曾經并非是單相思。如今的他還在糾結若是被季大小姐察覺,在慶元二十八年的冬天所活下來的,根本不是她喜歡的那個司見月,她會不會像曦凰那樣,再次把他頭也不回地丢下。

司見月的聲音低到了塵埃裏,連離得極近的厭聽都才勉強聽清而已,他看起來那樣脆弱,仿佛随便一陣風、一粒沙就将他擊潰、打碎似的。

只聽少年似乎有些哽咽,澀然地說:“我本就不是他,又怎能替代他,成為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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