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京師, 帝城。
夜雨聲煩,風吹燭動。
分明已是戌時,天色暗沉, 潑墨般的晚空綴上點點繁星,但偌大奢華的宮殿裏卻亮如白晝,碩大的夜明珠被木托架起來, 分布在房中各個角落。
侍奉的下人們悄聲來去, 不敢多有喧嘩。
紫檀柳木的桌案上,精雕細琢的瑞獸金爐中幽幽飄出幾縷似霧白煙, 冰麝龍涎香散發着淡淡怡人的味道, 皎潔月光被镂空繁複的雕花窗棂折成一段一段, 溫柔地洩落在名貴的狐絨地毯上,那地毯長得望不到頭,直至延伸進安靜的內室裏。
往裏走去, 入目的是八尺龍床,厚重的錦帳低垂着将病氣與外界隔絕。躺在病榻上的中年男人約莫五十來歲, 臉色灰敗得可怕,雙頰深深凹陷。
素衣少女掀開帳簾邁出,正是容嫣。
帳外跪倒一片,殷切地等待着她的宣判。王後被身旁的姑姑從座位上攙起,難掩焦急:“如何?”
容嫣今年不過十九, 與在場的任何一個人論來都是後輩, 但因師從名門正派,弱茵長老的醫術亦是名聲在外, 故而被衆人當成了最後的救命稻草。
“陛下此毒, 乃是世間罕見。”
連精研百毒的名醫弟子都這麽說了,莫非已經毫無轉圜的餘地?王後當即腿一軟, 蘭姑姑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哀聲喚了句,“娘娘!”
容嫣趕緊擡手,道:“娘娘莫慌!”她把未及出口的半句話給補上,“我以師父特制的九轉還元丹護住了國君的心脈,龍體暫時性命無礙。”
“暫時?!”王後聽了又要暈。
容嫣趕緊上前,渡了些靈力強制讓王後清醒地睜大眼睛,“娘娘先別暈,聽聽國師怎麽說。”
王後嘴唇哆嗦着,“對,國師他定有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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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推開欲言又止的蘭姑姑,慌得六神無主,過來抓住了容嫣的手。容嫣主動擡了擡手腕,給了蘭姑姑一個放心的眼神,便攙着王後往前廳去。
國師正與其他人在商量,要如何潛進鬼界,七日之內必須取得鬼将軍的心頭血,用作藥引。
薛遣淮與寧骁對視一眼,沒有馬上答應,而是道:“敢問國師大人,何以如此篤定下毒的人就是鬼将軍?又如何得知,鬼将軍的心頭血能解毒?”
寧骁輕刮着茶盞,對國君的垂危,并沒有多麽焦急的模樣。對鬼将軍的作惡害人,也沒有國師想象中那樣義憤填膺,仿佛渾不在意。
他接過話頭,“奚桓自修鬼道後,早已在人間銷聲匿跡,國師大人說是他尋仇,可有證據?”
國師端坐于高座,聞言一笑。
他年過古稀,生得慈祥恺恻,長眉狹目,頗有幾分老道士的風骨,從面相看就極易令人信服。但按鈴杏的話來說,倒像足了滿口玄虛的江湖騙子。
寧骁多少有點耳濡目染,不由先入為主。
“自是有的,人證物證皆在。”國師說,“陛下毒發突然,為穩住朝臣與民心,此前還有一事不敢道之,只等諸位仙長進京才敢相告。”
原來早在國君毒發的前一日,鬼将軍便已出現在帝城宮中,潛進養心殿意圖謀害,在場的下人幾乎全都慘遭毒手,屍橫殿前,血河直流到了廳外。
而國師剛從昭平寺回來,本欲就今年的祭祀大典一事與君共議,恰好撞見鬼将軍行兇,于是及時出手救下了國君,并召人一齊将其捉拿。
然鬼将軍狡詐多端,這般嚴絲合縫的圍剿都被他逃了去,轉頭闖進了長樂公主的閨房。
長樂公主吓得驚叫,很快引來追兵。
但鬼将軍沒有傷害她,似乎只是單純地想來看看她,然後便躲開追兵,從此再沒了蹤跡。
國君念在奚家曾為國捐軀的功勳,本不打算追究此事,誰料鬼将軍竟留有後手,一擊不成,改為毒殺。國君于日前毒發,四處尋醫無果,國師說是要找到鬼将軍并剜得他的心頭血作藥引,言下之意其實是讓鬼将軍交出解藥以後,徹底将他殺死。
“奚桓因叛國而被處斬,死後都不消停,如今又意圖弑君,罪孽深重,萬死難贖。還請各位仙長全力助之,保住青召國運,護佑陛下龍體。”國師說到這裏,幾乎是老淚縱橫,拱手一禮。
王後這時走進了前廳裏來,也聽得落淚,扶起老國師道:“袁卿,這幾日輔佐代政,辛苦你了。”
“娘娘哪裏的話,陛下于老臣恩重如山,自當盡職盡責。”國師似是想起什麽,嘆惋不已。
洛夕瑤等他們撫慰完,這才開口,“既然長樂公主是最後見過鬼将軍的人,想必會知道更多當晚的細節,可否讓我們與殿下一見?”
王後聞言看向國師,仿佛沒了陛下,他才是主心骨。國師欣然答應,颔首道:“這是自然。”
…
“我不知道。”
面對他們四人的接連數問,長樂公主都只是攥着絲絹端坐,雙手交疊,規矩地壓在腰襟。她峨眉淡掃,臉色也是大病初愈的蒼白,一問三不知。
屋內的熏香點得很濃,但容嫣還是嗅到了淡淡的血腥味,鬼身沒有活血可流,那是誰的?
容嫣的視線先是瞥向長樂公主頸側,卻并無什麽傷痕,又轉而落在其半藏于袖內的雙手。她心生一計,溫和地笑了笑,道:“公主殿下,民女是醫修,方才瞧着您臉色不好,恐是前幾日被鬼将軍傷及根本,能否讓我給您把把脈?”
把脈?不,不行!
長樂公主立時縮了縮手,慌道:“我無礙,奚桓并沒有傷我,我……”話及此,又猛然住了口。
她終于擡起頭,便見容嫣歉意颔首。
“……你套我的話。”長樂公主懊惱地說,倒也沒有生氣。她猶豫片刻,還是道出真相,“這與奚桓無關,是我自己傷的,我……我割了腕。”
她說着露出手腕,瑩白的肌膚上被劃了一道淺淺的疤痕,已經結出淡粉色的痂,但瑕不掩瑜。
“我确實什麽也不知道,因為奚桓什麽也沒有同我說,他闖進我房中,只給了我這個。”
長樂公主從袖內摸索出一個香囊來,那香囊繡工很不咋地,針腳有的稀疏有的細密,但看得出來用了心。裏頭鼓鼓的,裝的好像是桂花混着什麽。
她指間摩挲着香囊,娓娓道來。
當晚,長樂公主已經和衣入睡,卻被一陣動靜吵醒。她迷糊睜眼,竟看到門口撲進來個人影,頓時吓得毫無睡意,驚叫出聲。
那人形如鬼魅,瞬息便晃到她面前,捂住了長樂公主的嘴,低聲道:“別怕,是我。”
長樂公主惶惶擡眼,借着月光才看清了他慘白不似活人的面容,認出是早已死去的奚桓。男人渾身都是血跡,但她知道,鬼将軍不會流血。
奚桓叛國,被處以滿門抄斬,亡魂在邊境七日七夜不肯消散,險些成了為禍一方的厲鬼。他想必恨極了青召王室,也恨極了國君,這大半夜的突然出現在帝城宮中,還能是為了什麽?
“你……你殺了父君?!”長樂公主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這個,頃刻落下淚來,用力捶打着奚桓。
奚桓一聲不吭,任她發洩。
自奚家變故以來,長樂公主在這宮中壓抑得太久太久,她需要好好地哭上一哭。
聽見門外追兵急急趕來的腳步聲,奚桓這才抓住了她的手,毫無起伏的聲音裏,再聽不出什麽情緒了,“恨我吧,長樂。別再等我了。”
長樂公主愣了下,感覺自己手裏被塞進了個軟綿綿的東西,再擡眼去看,奚桓已經消失不見。
她拉開被鮮血濡濕的被褥,顫抖着握住手腕的創口,泣不成聲。國師攜追兵而至,看見的便是長樂公主這副狼狽的模樣,趕緊叫來禦醫止血。
如此說來,似乎還是奚桓救了她。
“你想割腕自殺,為什麽?”洛夕瑤不解,“莫非你真的喜歡奚桓,也是真心想要嫁給他?”
長樂公主把憋了許久的話說出來,心裏也好受多了,“對,我喜歡他,甚至比他喜歡我還要早上幾年。我們十歲便相識了,那時我因身骨太弱并不在宮中生活,寄住于昭平寺食齋禮佛。他是奚家年紀最輕的嫡長子,常來上香,也常來看我。”
“我們無話不談,是彼此最好的朋友,可随着年歲漸長,他入軍為将,征戰四方,見面的次數就越來越少。”長樂公主回憶着過去的青蔥,唇邊不自覺帶了笑,“奚桓每次回來見我,總會帶點什麽禮物給我,有時是他聽聞女孩子一見便心生歡喜的漂亮珠寶,有時是他捂在懷裏怕涼了卻反倒碎得不能再吃的特色豆糕,他這麽聰明,竟也會犯蠢。”
“有一次,他帶回來株小樹苗。”
“樹苗?他送你樹苗?”洛夕瑤不可置信,眼角抽了抽。果然古今中外,直男哪裏都有。
長樂公主卻很高興道:“是呀,奚桓說那是他看見街邊有個老奶奶在賣些花草,覺着可憐,便全買了下來,除了我這一株,其餘的都叫營裏的士兵們人手一株種在山上了。”
洛夕瑤:“……”
将軍帶頭植樹造林,還挺有環保意識的。
寧骁撞了下沉默是金的薛遣淮,小聲道:“看不出奚桓那樣死板的人,也會撩妹啊。”他想起之前下山歷練的時候,與這少年将軍的碰撞,不由發笑,“說起來,我們與奚桓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了。”
那會兒他和薛遣淮也是個毛頭小子,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說打就打。本來都是見義勇為想要一塊兒抓賊的,結果互相抓錯了人,導致後來發現是個誤會之後,雙方鼻青臉腫的都很尴尬,而真正的賊卻跑了個沒影,給那被搶的大娘好一頓數落。
薛遣淮好像有些遲鈍,默了兩秒,仿佛才想起來似的,淡淡道:“人心隔肚皮,表象便是最具欺騙性的,你怎知他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寧骁本想同他說兩句趣事,好來緩解一下現在沉悶的氣氛,冷不丁得到這麽嚴肅的回話,不由詫異地看着他,斜飛入鬓的眉梢略微挑起。
就是這個異樣感,愈進相處,越發強烈。
自從尋龍谷那件事情以後,所有人都似乎性格大變,熟悉的皮囊,陌生的靈魂。清冷寡言的司見月突然不惜代為受過也要成這個婚,還莫名其妙地入了魔;嬌縱蠻橫的季鈴杏被關進苦忘崖兩月,出來竟學會了世故圓滑,還願跪在地上誠懇認錯。
溫柔寬和的薛遣淮更誇張,自小師妹上山後就像被人奪了舍,一夜之間移情別戀暫且不提,對相伴十幾年的青梅竹馬居然說揍飛就揍飛。
至于洛夕瑤,寧骁的評價是上輩子多半上過戲臺子,明明渾身長滿了心眼,還非要裝傻白甜。
這幫人,就沒個精神正常的。
哦,除了容嫣,比起精神狀況,她的智商似乎更堪憂些。寧骁心裏把每個人的印象都過了一遍。
他因為太過正常,便顯得格格不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