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70章
謝明晨尖聲尖叫起來。
他掙紮得厲害, 卻不像普通人類一般手腳并用,而是拼命地在地上扭動身體使勁翻滾。聲音也不似人聲,雖然尖銳, 卻和剛才的女聲并不同。
“八卦鏡。”梅明嘉對放青山說。
喬清将紅繩一轉, 纏上謝明晨的中指的第二個指節, 用力往反方向掰去。謝明晨痛得大叫, 謝太太急得又要哭, 卻也知道不能阻攔, 只抽泣着叫着謝明晨的名字。
“朱砂筆!”喬清沖放青山大喊。
放青山剛用朱砂筆在鏡子上畫完符, 順手将筆丢給他,喬清接過筆飛快地在謝明晨額頭畫上驅鬼符, 随即就見那顏料與皮膚相接的地方像是燒傷了一樣冒出白煙。下一秒, 八卦鏡帶來的金色反光照上他的臉, 謝明晨尖叫出聲, 臉上浮現起灰色的短毛來。
那灰毛出現得快, 消下去也快,但随着放青山的念咒聲, 灰毛再度浮現了出來。謝明晨的五官也變了,眼睛擠到了一起,狡猾地滴溜溜亂轉, 鼻子變尖,向上聳起,整幅五官都像是扭到了一起一樣, 神态變得極其怪異。
謝文獻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吓得驚叫一聲, 手腳發軟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這、這是什麽——?!”
喬清的拇指按上謝明晨額頭的朱砂符, 謝明晨像是痛極了,哭得涕泗橫流, 然而卻再沒了掙紮的力氣,開口求饒道:“仙家饒命,仙家饒命!”
是個沙啞低沉的男聲,難聽得喬清擰起眉頭,更用力地往下按,怒道:“哪裏來的耗子精,為什麽害人?!”
謝明晨鼻子一聳,綠豆似的眼睛一轉,讨好道:“仙家且聽我說,我瞅這孩子頗有根骨,是做出馬仙的好苗子——”
所謂“出馬”,指的是一些動物,例如狐貍、蛇、黃鼠狼等修煉成精而附身人體,從而讓他人具有看事治病的能力。而附身在謝明晨身上的就是一只耗子精,俗稱灰大仙。
梅明嘉冷笑:“找一個初中的未成年孩子要出馬?”
耗子精連連求饒:“我說的都是真的,那女鬼附了他的身子,我是因為擔心這小孩出事才——”
“滿口謊言,罪加一等。”梅明嘉冷聲道,冷峻的目光顯得銳利而森冷,“下輩子別再投胎——唔,我忘了,”他垂下眼,如同想起什麽開心的事,嘴角微微翹起,“你怕是沒有下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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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八卦鏡蓋上謝明晨的胸口,激出這灰耗子痛苦凄慘的哀嚎,而後身體一松,翻着白眼暈了過去。
喬清把謝明晨扶着在地上放平,梅明嘉拿起八卦鏡在屋子裏四處映照翻找,最後拉開床頭櫃底層的抽屜,将整個抽屜抽出來,從底部縫隙間抓住一只肥壯的灰老鼠。
謝太太吓得尖叫一聲,喬清也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他不怕鬼不怕喪屍,然而對這些蟲子老鼠卻實在接受不能。
這老鼠和普通的家鼠無異,一身灰毛,只是身子大了一圈,足有成年人的手掌這麽寬。此時的老鼠早已是萎靡不振,光禿禿的長尾巴有氣無力地低垂着。
放青山将提前折好的符紙塞進老鼠嘴裏,那灰耗子再次痛苦地掙紮起來,梅明嘉掐着它的脖子以防它掙脫咬人,任它如何凄厲慘叫也不松手。直到灰耗子抽搐着身子卸去所有力道,梅明嘉才用力将它往地上一掼,把灰耗子摔得昏死過去,拴上紅繩扔到一旁。
“這這這……”謝文獻驚恐不已,“這就是灰大仙?”
“什麽大仙,這就是只耗子精。”放青山不屑地啧了一聲,“鬼和精怪慣會騙人,嘴裏沒一句實話,你就算信母豬會上樹也不能信他們。”
他說的自然是那灰耗子說找謝明晨出馬的事兒,那顯然就是謊話。根據謝太太說的反應,謝明晨發瘋時能變女聲,說明當時附體的是女鬼;但是從他的表現來看,畏光、喜歡團在狹窄之地,明顯就是耗子的特征。那女鬼和耗子怕是達成了什麽合作協議,暫時共生,等着謝明晨一死就将他分而食之,從而強化自身修為,根本就不是耗子精說的“怕孩子出事”、“為了他好”。
梅明嘉在耗子身上裹上符紙,一邊對謝文獻道:“一會兒給小晨招魂,之後他會大病一場,但是已經沒事了。”
招魂需要開壇點香,謝景懷和謝明晨生肖相沖,不能參加,便被留在了別墅裏,喬清陪他一起待着。
謝景懷到底是膽子大,現在已經慢慢緩過勁兒來了,他坐到喬清身邊問:“所以是真的有那什麽,大仙?”
喬清正在玩消消樂,頭也不擡道:“那就是修煉的精怪,大仙不過是他們自封的罷了,自己擡舉自己,算不得什麽大仙。”
謝景懷探頭看了眼屏幕,伸手指了幾下:“換這幾個。”
喬清正被卡着不知道怎麽走,索性按照他的點,刷刷刷幾步就清空了水果。
喬清放下手機,小孩兒倚着沙發沖他得意地挑眉,喬清不由失笑,“不害怕了?”
“還行。”謝景懷撓了撓頭,“就是摸黑玩游戲的時候有些吓人,其他的時候……雖然真有鬼,但是開着燈,也就還好。”他又湊近喬清,“我以後還會撞鬼嗎?”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喬清說,“不過對于你這個年紀的男孩子……”
“嗯?”
“要多注意男女方面的安全。”喬清說,“和其他鬼魂比起來,嬰靈的殺傷力可是要大得多。”王銘的前車之鑒歷歷在目,所以他便也提點了幾句。尤其謝景懷這種性子外向的富家子弟,少不得會惹些爛桃花。
謝景懷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在意道:“這個你放心,我喜歡男的,不會搞出人命。”
喬清一頓,沒想到謝景懷這麽直白,卻見他又笑眯眯地挨上來,“這點上你算是誤會我了,我的桃花運一直都不怎麽樣。倒是小喬哥,”他一手撐着沙發靠背,眼神目不轉睛地望着他,“好像桃花運不錯?”
小孩兒的試探笨拙又直白,喬清不以為意,笑道:“是啊。”
謝景懷不服氣地抿了抿唇,“那你給自己算過命嗎,以後會跟誰在一起?”
“我啊,”喬清悠悠道,“大概是孤獨終老吧。”
謝景懷一愣,“聽起來你還挺……樂意?”
“一個人沒什麽不好。”喬清聳了聳肩。
說話間梅明嘉他們便帶着謝明晨回來了,由于現在時間已經太晚,謝文獻便留他們在別墅裏住下,等明天再回去。
梅明嘉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
他們都累了一晚上了,謝家夫妻也是身心俱疲,象征性客套幾句後便要回房。謝景懷看了眼梅明嘉,叫喬清道:“小喬哥。”
喬清回頭看他:“怎麽了?”
“我晚上要是害怕了能去找你嗎?”謝景懷可憐巴巴道,“晚上剛見了鬼,我怕黑。”
“小景,”謝太太斥責他,“你要是害怕你就來和媽媽睡,別去吵喬先生。”
“我才不,”謝景懷撇嘴,“而且你們還得照顧明晨,哪還有空理我。”
謝太太氣急:“你——”
“沒關系,孩子而已。”喬清笑,“害怕的話就來找我吧。”
謝景懷這才笑出來,“好!”
但他也只是說說罷了,晚上折騰這麽一陣喬清也辛苦,他自然不會真的大半夜去打擾他睡覺。
因為是借宿在別人家,因而喬清隔天也定了鬧鐘,沒有睡得太晚。結果出門一看發現他還是起得算早的,外邊除了傭人以外一個人都沒有。
喬清溜達着走去院子裏,發現謝景懷已經起了,正在外面打籃球。他穿着寬松的籃球服,結實的肌肉塊塊分明,奔跑擡手間盡顯流暢利落的肌肉線條。
謝景懷回頭看見他,“小喬哥!”他擡手抹去汗水,抱着籃球一路小跑來到他跟前,“你起得這麽早?”
“你也是。”
謝景懷爽朗一笑,“我習慣早起運動了。”
喬清打量着他,謝景懷确實膽大,昨天剛撞鬼完,今天就跟沒事兒人一樣了。
“你會打籃球嗎?”謝景懷問。
這确實觸及喬清的盲區了,他認真地想了一會兒,然後搖頭:“不會。”他對自己的學生時代已經遙遠得沒有絲毫記憶了。
“簡單,我教你。”
謝景懷抱着球跑開,幾下閃躲走位後蹬地躍起,幹脆利落地将籃球扣進籃筐。他彈跳性極好,輕盈落地後再次将球抱起來,蹬蹬蹬跑回喬清跟前。
“真厲害。”喬清誇獎他,“沒想到你籃球打得這麽好。”
正等着誇獎的少年立刻就跟被主人呼嚕了一把的大狗一樣滿足地眯起眼,喬清忍不住笑,果然還是個孩子,也得虧這股朝氣和青春加持,即便是裝模作樣肆意揮灑魅力、試圖引起別人注意的樣子也并不讓人反感。
“我教你,很容易的。”
謝景懷把喬清帶到三分線的位置,他手把手的教喬清怎麽抱球,急劇起伏着的胸膛靠上他的後背。
“像這樣……”
已經運動有一會兒了的少年暖呼呼得像是小太陽一樣,整個人都散發着熱氣。謝景懷帶着喬清投出第一個球,兩人一前一後的別扭姿勢當然扔不中,他又跑過去把球撿回來,“就像剛才那樣,你試試。”
如果說多人籃球對抗,可能喬清一時半會兒還學不會,但如果只是投個籃的話倒沒什麽難的。他嘗試了幾次後便掌握了力道和籃球弧線之間的關系,投出一個漂亮的三分。
“哇。”謝景懷驚嘆,“你也好厲害。”
喬清笑,将球抛回給他。
“我餓了,先去吃東西吧。”
“行,我帶你去餐廳。”
謝景懷順着他來,跑前跑後地招呼着,喬清坐在餐桌前一邊玩消消樂一邊吃三明治。不一會兒其他人也下樓了,他們沒有待太久,吃完早餐便離開了謝家。
回去的路上,放青山開車,喬清和梅明嘉坐在後座,他好奇地問他:“那只老鼠呢?”
“死了,”梅明嘉淡淡道,“埋了。”
喬清:“……挺好,挺好。”
放青山先将喬清送回家,梅明嘉不放心前幾天在樓裏遇到鬼差的事,便跟着他又上樓看了看。
由于喬清的小區是老式的開放式居民區,所以汽車也只能停在路邊,再下車穿過巷子走進樓棟。夏天已經過去了大半,雖然陽光依舊,但走進巷子裏時,不知道是因為這裏的陽光不足還是什麽其他原因,竟覺出幾分陰冷來。
喬清和梅明嘉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看向走在他們前面的老婆婆。
那老人家看上去約莫七十歲年紀,滿頭銀絲,身姿佝偻,露在外面的手臂發暗幹瘦,正顫顫巍巍地提着一袋子東西走着。
她旁邊跟着一個年輕男人,半彎着腰伸着手幫她一起提着袋子。
許是喬清和梅明嘉打量的視線過分炙熱,那男人回頭看過來,露出碎了半邊的腦袋,破碎的顱腔內血肉模糊,眼珠子搖搖欲墜地挂在外頭。
喬清眼皮一跳,梅明嘉冷下神色,擰着眉就要上前,卻被喬清拉住了手。
喬清沖他搖了搖頭。
梅明嘉一頓,像是被按下了關機鍵的機器人,又像是發狂時被主人牽住繩子的惡犬,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喬清加重了腳步走上前,對那老人笑着道:“婆婆,您是不是住在36B的402呢?我就住您樓上602,這袋子沉,我幫您提吧。”
梅明嘉也跟着上前,那個男鬼神情呆滞地看了他一眼,松開了手。
喬清送婆婆回了家,老人是獨居,拉着他連聲感謝,從袋子裏掏出兩個橘子非得讓他和梅明嘉吃。
橘子很甜,喬清一邊吃橘子一邊打量四周,在櫃子上放着的照片裏看見了剛才的那個男鬼。
他狀似不經意道:“哎,婆婆,您兒子不和您一起住嗎?”
“哦,我崽,”婆婆說,眼神有些呆呆的,“他走啦,我崽,前幾天剛走。那個殺千刀的貨車喲,我崽為了救一個小娃娃……誰知道他也是我的娃娃喲……”
婆婆一說起來就帶出哭腔,喬清趕緊扶着她坐下。梅明嘉依舊拿着橘子站在一旁,剛剛只剩半邊腦袋的男鬼正沉默地站在鐵門外,梅明嘉跟個門神似的站着,他不敢進來。
“我總覺得,”婆婆哭着拉住喬清的手,“我總覺得我崽還在啊,可我不管跟誰說都沒人信。我生崽遲,年紀大了才有這麽個娃……他爸也走得早,誰能知道……我們娘倆相依為命,誰能知道……”
婆婆絮絮叨叨地說着自己悲慘的生平,他們夫妻是老來得子,臨近四十歲了才生出來這個寶貝兒子,雖然家裏經濟條件一般,但只要一家三口在一起,再難也是好的。不幸的是,後來老伴在一次體檢中查出來尿毒症,拖垮了一家治了兩年後還是走了。只剩下婆婆獨自撫育十歲的兒子,本以為勤勤懇懇地工作還債,生活總會再好起來。事實的前半段也确實如此,男孩兒一路順利成長,雖不是多麽拔尖的精英人物,但畢業工作後多吃些苦,也算是能養得起家。眼看着給父親治病欠下的債就要還完了,也給自己攢了些老婆本準備找對象,結果卻在一次過馬路時為了救一個小孩兒而不幸被貨車卷進輪子底下,當場就沒了呼吸。
盡管政府處置了貨車司機、判定了賠償、也對勇敢市民的見義勇為追加了獎章,但對于痛失愛子的母親來說,那不是獎章,而是一道深可見骨、永遠都不會愈合的傷疤。
“我把那照片收起來了,那黑白照,不吉利。”婆婆說,用力揉了幾下眼眶,“我崽沒走,我知道,母子連心,我知道他沒走。”
喬清一愣,婆婆沖他擠擠眼睛,笑得像個孩子,“我和你說,我一開始尋思啊,我寧願死的是我,我甘願和閻王爺一命換一命,把他換回來。或者,我早點下去……前幾天我把煤氣擰開了,我想着早點下去陪他,免得他孤單,我也孤單。可是,你不知道,”婆婆湊近他,像是說什麽秘密一樣地壓低了聲音,“老婆子是老了,但是腦子沒壞。我确确實實把煤氣擰開了,可是我迷糊地睡了一陣,醒了之後卻什麽事都沒有。我再去看煤氣,嘿,不知道被誰擰上啦。”
喬清張了張口,只得扯起一個笑來:“真的哇?”
“千真萬确。”婆婆萬分肯定地說,“我崽沒走,我知道,娃兒守着我呢。我崽從小就懂事,最知道心疼媽媽。”
鬼會哭嗎?
梅明嘉今天才知道,原來鬼也是會哭的。
他心情複雜地望向鐵門外,那男鬼走近了些,扒着鐵門欄杆費勁地想往裏看。可是沙發和門并排,他再如何伸頭也看不見。只能哭,門內的老母親在笑,門外的兒子看着,眼淚卻止不住地往外冒。
可是鬼終究是鬼,和人類待久了百害而無一利,輕則損運重則折壽,更不用說是陽氣衰弱的老人了。
從婆婆家裏出來,喬清和梅明嘉俱是沉默。
梅明嘉向來主張對鬼魂趕盡殺絕,他們本就不該存在于這個世界。但是……
“前幾天是婆婆兒子的頭七,”喬清低聲道,“那陰兵大概就是來帶他回去的。”只是不知道為何被逃脫了過去,不過眼下馬上就到鬼節了,到時候鬼差又會出來巡視,保不齊就會被逮回去。
雖然人鬼接觸有這樣那樣的壞處,但站在婆婆的角度想,不說折壽了,她恐怕願意用盡所有的壽命換取和兒子相處的時間,哪怕只有一天。
梅明嘉說:“鬼差可能沒那麽好糊弄。”
喬清看向他,梅明嘉抿了抿唇,道:“我回去問問師父。”
喬清笑眯眯地點了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