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水雲天·一
水雲天·一
一處人跡罕至的峽谷密林，一青衣道袍的水雲天弟子藏匿氣息，貓着腰，小心翼翼穿行在林間。
“鹿真。你在嗎？”弟子左顧右盼，小聲輕喚。
忽然，一個穿着大紅衣袍的美貌男子，出現在不遠處，對那弟子道：“江城，這兒。”
被喚做江城的弟子頓住腳步，待看清來人後，雙眼一亮，當即張開手臂，跑向來人。
“鹿真！我好想你。诶？”江城伸手抱了空。他皺眉，擡眼看着自己看得見摸不着的身影，眉心微蹙，心中的喜悅散了些許。
江城年歲不大，是綏陽城慣縱養大的小公子，少年心性，心機淺，向來藏不住情緒。
紅衣男子瞧見，伸手虛落在他頭頂，輕笑道：“這是怎麽了？為何不開心？莫非是不想見我？”說完又傾身至江城耳畔，含笑呵氣，“嗯？我的江小公子？”
山林吹來微風，似男子的氣息吹在耳畔。江城仿佛嗅到一股幽香，耳尖瞬間變得通紅，好一會兒才端起少爺架子，埋怨：“還不是因為想你，你從不親自來看我！”
“難道我不想你嗎？”男子那深情無比的桃花眼凝望着江城，嘆道：“只是，這綏陽城的事情實在太多，我脫不開身。你也知道你那兄長就是個膿包，根本管不了事。”
“借口。”江城抿唇，心已經被男子哄得軟乎，但嘴還硬着。
“你這都是借口。”
男子輕笑了聲，也不慣着，反問：“那我倒要問問你了，我的小公子，你何時來綏陽城解救我呢？”
他靠近，虛無的手指點在江城眉心，緩聲問：“你與鹿循，處得如何？”
江城聽見師尊鹿循的名諱，面上熱意散了些許，不悅道：“能如何？就那樣呗，我又不喜歡他。”
男子眼神中閃過一絲不耐。
他忽沉下臉，不似方才柔情，“你還沒同鹿循在一起？”
想起男子的安排，江城不安道：“我……”
男子打斷，滿臉失望：“難道你忘了我們的約定？還是說，你想看着我死！？”
“不是的，鹿真！”江城猛地擡頭，滿眼關切，“我怎麽舍得你死呢？”
“那是為什麽呢？”男子誘哄道：“我已在綏陽城替你安排好一切，只待你拿下鹿循，這城主之位，可就是你的了。”
“我根本就不想要這城主之位！”江城強調：“我只是在乎你！做這些也只是為了你！”
男子抱臂，漠然道：“那你為什麽不照我說的做？”
“我、我……”江城捏着衣袖，想着問仙頂那高不可攀的仙門第七尊，顫聲：“我怕他！”
紅衣男子一怔，有些疑惑，“世人不是都說，七尊鹿循最為溫和？你怕他什麽？”
江城目露驚懼，猛地搖頭，“根本不是這樣。我懷疑他就是個惡鬼！水雲天養的惡鬼！”
紅衣男子凝眸看着面前驚恐的青年，“何出此言？”
“因為，他吃鬼……他吃惡鬼！就是上個月，我們見面後！我看了他……”江城回憶起自己曾看見過的畫面，忽覺背脊生寒，瞳孔都縮小些許，雙手胡亂擺動，急切而惶恐，想要尋找一個依靠。
這是一個月前的事情了。
彼時正值午夜，清氣四溢，是修士入定修煉的大好時機，因此各處都寂靜無人。
江城才見過心上人，心情正好，一路哼着小曲兒，伴着風聲與蟲鳴返回問仙頂。
但一踏足問仙頂，他就察覺了不對。
問仙頂太靜了，靜得連風聲都沒有，好似一個巨大的虛假幻境。
江城不知感受到什麽，心裏發虛，快步返回自己的小屋。
可不等他走到院子，便見院前崖岸處的巨大白梅花樹在暗夜裏散着幽微的白光。
細小壓抑的抽泣聲自花樹下傳來。
“放過我……”
“放過我們吧……”
江城隐匿身形，蹑手蹑腳走近白梅樹。
白梅花樹下，一個巨大的紅色法陣緩緩運轉。數不清的黑色符文從陣法中飄起，卷攜着無數的惡靈。
這些惡靈驚恐地望着法陣正中盤坐的白發男子，幽幽哭泣。
惡靈集天地怨氣而生，哭聲十分滲人。江城本以為他的師尊是要陣殺惡靈，于是不想瞧見這種血腥的場面，便想悄悄離去。
誰料，就在他轉身的前一瞬，法陣中阖眸盤坐，清如冰雪的師尊竟然睜開雙眼。
那雙眼泛着幽幽的綠光，如山間幽魅。下一瞬，鹿循伸手抓過一只惡靈，吃了。
不是邪修那般吸食惡靈之力，而是将惡靈一片一片撕下來，放入口中咀嚼，最終吞吃入腹。
惡靈面貌本就惡心可怖，可鹿循此刻安然食用的畫面更加詭異。
江城瞧見，當即吓暈過去。
翌日醒來，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他的師尊坐床邊，仍是昨夜那件月白的衣衫，眸色漆黑，正面無表情地盯着他。
昨夜畫面那吞吃惡鬼的畫面閃回，江城臉色驟然一白。
鹿循眯了眯眼，将細長慘白的手指探向他。
要殺人滅口嗎？
江城驚恐至極，忽生急智，撲上前抱住了鹿循的腰。
鹿循一頓，懸着的手沒有落下。銀白的發絲輕輕垂落在江城的面頰。
江城瞳孔映出那不似常人的白發，顫抖道：“師尊，弟子好像做了個噩夢！有鬼！問仙頂有鬼！”
鹿循不知如何理解的這句話，靜了片刻後，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道：“你是修士，天資卓絕，如何能怕鬼？”
江城聽出其中的試探之意，裝傻道：“弟子無用。但惡鬼真的太可怕了。弟子一輩子都不想去面對這些惡鬼！求師尊庇佑！弟子願一輩子都待在師尊身邊，哪兒也不去！”
這話落地，鹿循靜了很久。
江城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麽，心髒狂跳，幾近窒息。為了緩解心中的恐懼，他下意識收緊雙臂，箍緊了鹿循，防止他突然伸出魔爪，如撕扯惡靈般将他撕碎。
時間的流逝變得緩慢，生死關頭，江城渡秒如年。
不知過了多久，鹿循突然推開他，神色複雜的看着他。
江城以為鹿循要殺他，兩眼一紅，再度傾身抱住鹿循，撕心裂肺道：“師尊！師尊！弟子敬您，愛您！求您放過我，不要……不要……這樣！弟子不會對別人說的！什麽都不會說！求您不要責罰弟子！”
這番祈求後，江城迎來了更為長久的沉默。他吓得一直在顫抖，腦子空曠，再沒招了，只能盡力箍着鹿循，驚恐哭泣。
許是他的真誠打動了鹿循，鹿循忽然道：“江城，你還小，以後忘了這些事情，好好修煉。”
*
聽江城說完，男子一臉無語地看着江城，但很快又轉換表情，柔聲安撫：“沒事的。他也許只是在鎮壓惡靈。”
“不不！”江城一個勁搖頭：“那真的太可怕了，鹿真，沒有人像他那麽鎮壓惡靈！他是在吃！只有惡鬼這樣！他一定是水雲天養出來的惡鬼！”
男子見江城這般害怕，面露無奈，想了想以退為進：“那你回來吧。見你害怕，我亦心疼，你回綏陽城吧。”
“好……”江城正欲應下，卻又想起男子的身體：“不！不能。我若回來了，你怎麽辦呢？”
“無事。”男子溫柔笑道：“只要你平安喜樂，我怎樣都沒關系的。回來吧江城，我也想你了。你若回來，正好可以陪我度過餘下的日子。”
男子伸手，虛落在他的臉側。
又一陣春風吹拂而過，林間沙沙作響。
他道：“有你伴在我身旁，我死而無憾。”
“鹿真……”江城聽見這些話，既感動，又愧疚。感動于鹿真待他的真心。愧疚于他這些時日光顧着害怕，竟忘了鹿真還等他去救。
“沒事。回來吧。”鹿真傾身抱住他，柔聲喚道：“我也好想你啊，小公子。”
“不！”江城的內心忽然變得堅定。他看着面前溫柔深情的男子，攥拳承諾：“我一定會救你的，鹿真！”
江城最終壓下恐懼，返回問仙頂。
望着江城堅毅的背影，滿懷關切的鹿真忽然一笑，含義不明。随後，他擡起頭，越過青翠的山林，看向不遠處的水雲天。
水雲天依山傍水，大隐于山間，仙府建築随意點綴山水各處，好似星子散落，自由無邊。
但只要留心觀察，就會發現，這些建築都衆星拱月般環繞着水雲天的最高處——問仙頂。
這曾是仙門祛除魔物邪修、圈地自治後，第一代仙尊均天尊的隕落之地，也是初代十尊之一衍天尊飛升之所。如今，已傳至第三任主人，是仙門第七尊鹿循的問道之地。
從此看去，問仙頂獨立群山水岸之間，雲霧缭繞，青色山頭若隐若現。
極目遠眺，能看見問仙頂崖岸有一顆花開不敗、繁盛如雪的白梅樹。
白梅樹下，白發清絕的仙人擺弄着身下的陣法，表情嚴肅。
一會兒後，他皺着雙眉，又抛下了手中石子。
不知石子彙成怎樣糟糕的卦象，鹿循竟然站起，随手拂亂的卦文。
生氣了。
“哈哈……”鹿真忽然開懷一笑，偏頭道：“真是期待和你見面的那一天，小鹿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