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蘭因絮果·七
蘭因絮果·七
鹿循從下城返回天都內城,已是深夜。
姜厭坐在窗前,半撐着頭,不知在想什麽。
鹿循隐匿身形,站院外盯着姜厭看了會兒。月光照亮的青年的雙眸,情緒複雜,像幽邃的深海。
鹿循沉入那雙深邃的眼底,忽然想起了一些幼年時的事情。
彼時他的師尊正教師兄青溪清心咒。
“上啓三清祖師,禀明吾心,願澄心明性,舍癡舍嗔……”
鹿循坐在師兄身旁,盤好還帶着嬰兒肥的小短腿,搖頭晃腦跟着念,“使六欲滅,三毒消……”
衍天仙尊瞧見,當即大笑,伸手揉了揉鹿循雪色且毛茸茸的腦袋。
“師尊,你笑什麽?”鹿循擡起頭,十分不解。
衍天仙尊道:“當然是笑咱們沒有心的小木頭人也學清心咒。”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衍天仙尊的嘴和陸臨風有得一拼,都是沒把門的。
“才不是!”鹿循立即站起來,挺着小胸腹,去拉衍天仙尊的手,“師尊,你錯了,我有心!你摸,它還在跳。”
“不,循兒,為師說的心和你胸口裏的心不一樣。”
“嗯?”鹿循偏了偏頭,淡綠色的眸子中浮現茫然,“師尊,我不明白。”
“就是……”衍天仙尊想了想,将鹿循抱起,指向窗外的流雲,問他:“想到了什麽?”
“嗯……想到了什麽?”鹿循犯了難,心想:能想到什麽了?雲不就是雲?但答案一定沒那麽簡單。
他緊張得拽上衍天仙尊的白胡子,過了會兒忽然靈機一動,報菜名似的往外禿嚕:“白雲烏雲高雲低雲晴雲雨雲厚雲薄雲……”
“停!”衍天仙尊忽然打斷鹿循。
鹿循看向他。
衍天仙尊:“你先把為師的胡子放開。”
“哦。”鹿循趕緊松手。
衍天仙尊這才同他解釋,“這就是你同人的區別了。你是天地生養的草木,無心無情,所以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卻不知道,世人看山常不是山,看水也常不是水。”
“那是什麽?”鹿循确實無法理解,固執追問。
“一切外景随我心,一切景語皆情語。”衍天仙尊輕聲呢喃,眼底浮現鹿循不懂的情緒。時間仿佛過了很久,他才聽師尊在他頭頂嘆息。
“是情啊,循兒。”
人有情,所以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一如今夜,照在青年面頰的月光也仿佛不再是月光,而是一汪曳動的春水,無端被風吹皺。
鹿循垂眸,自回憶中抽回神識,顯出身形步入院中。
“師尊!”姜厭幾乎瞬間便看見了他,落滿塵埃的眼底有光亮起。
“不睡?”鹿循推門而入,轉進裏間。
姜厭道:“等師尊。”
“等我作甚?”鹿循牽了牽袖袍,坐到了一旁的烏木圈椅上。
姜厭:“想等師尊。”
“嗯?”鹿循忽然看向姜厭。
姜厭:“想師尊,所以等師尊。”
鹿循當即抿唇,擡手揉了揉眉心,以遮掩眼底的慌亂。
姜厭忽然走近,站到了他的身後,身子微微前傾,“師尊今日可有什麽收獲?”
微涼的氣息灑在耳畔,帶動垂落的雪色鬓發在月色下輕輕浮動。
鹿循屏着一口氣,輕輕搖頭。
“那我明日還和師尊一道去,好嗎?”姜厭說着,雙手順着圈椅的把手向下移動,逐漸繞至鹿循的身前。
因這一動作,他上身前傾的幅度更大,整個人都快貼在了鹿循的身上,下颌離鹿循的發頂只差分毫。呼吸間,微微急促的呼吸曳動了些許雪白的發絲。
鹿循側目,看向姜厭握着圈椅的頂端的手,察覺了他今夜的主動與放肆。
姜厭從前待他,露骨的只有眼神。
其他一應行為,皆發乎情,止乎禮,從未逾距。
但今夜……
“師尊……為何不說話?”姜厭的聲音突然拉近,懸在他耳側,沙啞又暧昧。
鹿循咬牙,深吸一口氣後,冷道:“站好。”
“……”姜厭沒有動作,呼吸落在他的頸窩,十分潮熱。
鹿循閉了閉眼,複又睜開,語調又冷了三分。
“要本尊再重複一遍嗎?”
話音落地,姜厭立即站起了身。移動間,衣料相互摩挲沙沙作響。
鹿循聽着有些坐不住,當即站起,拉開了與姜厭的間的距離。
“師尊!”姜厭慌慌張張地跟上來,攔住了他的去路。
鹿循擡眼看向他。
姜厭略微低頭,抿唇問:“您去哪兒?”
“去外面站會兒。”鹿循說着,嚴肅地掃過姜厭,示意他讓開。
姜厭略顯遲疑,垂在身側的手有些顫抖。
鹿循索性繞過他,向外走去。行動間,衣袍擦過姜厭的手,好似被輕輕牽了一下。他一時心神不定,下意識加快了腳步。
“師尊!”姜厭執拗地跟來,小跑綴在他身側,“我陪你,師尊,我想陪着你。。”
鹿循:“回房去,別跟來。”
“我不……”
鹿循當即轉身,看向姜厭,漆黑清潤的瞳孔染了綠意,看起來有些妖異。。
“回房睡覺。”他緩聲對姜厭說,語調帶着不容辯駁的強硬。
仙人法令,言出法随。
姜厭身形一頓,掙紮一瞬後,依言回到了屋子。
鹿循見狀,深吸一口,轉去了隔壁。
客房隔壁便是主院。
陸臨風側躺在露天的玉臺,儀态不羁,身前符咒飛旋,投射出青溪的虛像。
青溪靠在陸臨風的腹部,手掌虛虛搭在一旁。
陸臨風看着青溪的虛像,嘆氣:“天都這日子,真是一天也過不下去了。”
青溪扭頭看向他,見他面有倦容,心疼問:“可是天都出了什麽事情?”
“淨是些腌臜事,不提也罷。”陸臨風伸手,想摸摸青溪的臉,但手指徑直穿過了青溪的虛像。
青溪見他不欲言,也沒追問,轉而道:“師弟如何?可有亂來。”
陸臨風笑道:“他如今可與當年大不同了,真要亂來,你我怕都看不出來。”
青溪:“所以叫你多看着點。”
“你放心吧。我已經交代過姜厭……”陸臨風說着,忽然收聲。
“嗯?”青溪看向他。
陸臨風看着院門逐漸探出的影子,對青溪道:“師弟來了。”
他話音剛落,鹿循就轉了出來,停在他院門口。
陸臨風坐起,同青溪一道看向鹿循。
鹿循見青溪也在,将心底的不悅收了些許。
“師弟……”
“師弟,回來了?怎麽不在房內守着自己的小徒弟?”陸臨風截斷青溪的話,照常同鹿循打招呼。
“師兄。”鹿循走近院中,先同青溪打了聲招呼。
“嗯。”青溪應了聲,關切又忐忑地看向他,不知他是否聽見了陸臨風的話頭。但很快,鹿循的話就打破了他的忐忑。
“師兄,我有話同三尊說,若有冒犯之處,還清恕罪。”鹿循沖青溪略一抱拳,随即看向陸臨風,表情嚴肅。
青溪一頓,當即解釋:“師弟,其實是我……”
“行了青溪,師弟有話就讓他說。這樣咱們也好知道,他到底要幹什麽。”陸臨風收斂了笑意,截住青溪的話,站起來直面鹿循。
二人相對站立,氣氛莫名變得緊張。
鹿循看向萬分擔憂的青溪,收斂了些許情緒方才開口。
“三尊,你與師兄在一起也算我半個兄長。我向來敬你,也知你也不會害我。但今日之事……”鹿循看向陸臨風,頓了頓,語氣硬了三分。
“你越界了。”
“姜厭再如何也是我門下親傳弟子,你教他勾引師尊,這像話?”
陸臨風揚眉,瞬間反應過來,鹿循對下午發生的事情,知根知底。
也不知是算出來的,還是因為……
鹿循的視線,從未離開過姜厭。
陸臨風忽然覺得自己多慮了,他本還擔心鹿循會被姜厭蒙蔽,現在看來……
啧。不愧是仙門第一的衍師。
不過……
陸臨風擡眼,求證:“師弟,所以你來天都,确實不是為了飛升,對嗎?”
青溪忽然一震,想到自己以半吊子天衍術算出的死劫。
難道,陸臨風猜對了?鹿循此去天都,就是為了應劫!?
“鹿循!”青溪激動起來,“這麽大的事情,你怎敢欺瞞!?我原以為你長大了,誰知你……”
他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鹿循說不上叛逆,但卻很固執,認定的事情,哪怕是衍天仙尊也糾正不了。
就如同當年,衍天仙尊說鹿循沒有心,鹿循不這麽認為,只覺得自己還沒有長大。
“師尊,等我長大,我就會和大家一樣。我也能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于是鹿循四處尋找讓自己生出有情之心的方法。
仙道輕欲,魔道則恰巧相反。
鹿循苦尋數年,終于在一本上古邪典中,看到了木靈化人的依據
——通過生吞惡靈,消化那些殘留在世間的、最為濃郁的情感,孵化人之心。
鹿循得此典籍,十分高興,當即将其拿給衍天仙尊看。
“師尊,你看!我也可以有心了!”
衍天仙尊看後,氣得胡子都快掉了,險些将鹿循吊起來打。
“這是邪術!稍有差池,你就會堕入魔道!我看你是瘋了!”
衍天仙尊動手去搶鹿循手裏的書,鹿循死死抱住,惶然地看着衍天仙尊。
“要麽拿來,要麽你就滾出水雲天。”衍天仙尊向鹿循伸出手。
鹿循的邪典終究是被衍天仙尊燒了。
正值少年的鹿循跪在火堆前,怔怔看着,一言不發。
青溪看着,十分心疼。
鹿循想要有心有情,無非是想變得和他們一樣,不希望自己是特殊的。
但衍天仙尊從小就告訴鹿循,你和旁人是不一樣的。師尊沒有壞心,他只是以鹿循為驕傲,覺得我的徒弟和別人不一樣。但他卻忽視了鹿循的心理。
一個難以長大的小孩兒,對世界的探索是從模仿開始的。
可是,鹿循每次模仿他人,都會被衍天仙尊告知。
“你不必做這些事情,你和旁人是不一樣的。”
“你沒有心。天生的無情道修。”
“你的路注定比別人好走很多,你的禀賦靈性,旁人望塵莫及。”
這些話,人前人後說多了,難免惹人不悅。
人都是有嫉妒心的。
因此水雲天的長老也明裏暗裏學着衍天仙尊的話,告訴鹿循,你是不一樣的。只是那話裏的驕傲與期許,變做了若有似無的嘲弄。
年幼的鹿循哪裏懂得大人們的這些彎彎繞繞,他只覺得不舒服,不想如此而已。
于是他拼了命地想要改變,想要和大家一樣,但卻意外地發現,師尊并不希望他這樣做。
那之後,鹿循沉默了很多。
青溪不知該怎麽安慰鹿循,只能不停地告訴他,邪典的危害,邪術的危害,希望鹿循能放棄修煉邪典。
但鹿循還是練了,還是選擇冒仙門之大不韪,借由邪術,由靈化人。
術成之日,衍天仙尊得知真相,氣得險些當場飛升。
但事情已成定局,再無可轉圜。
這是鹿循第一次展現他的執拗本性。再一次,便是鹿循春心萌動,不願絕情,下山尋找道侶。只是這一次,結局相當慘烈。鹿循不僅死了道侶,自己還丢了兩魂七魄,險些魂飛魄散。
好在還留有一魂做屍種。
鹿循被衍天仙尊重新種出來後,前事盡忘,人也冷了許多,好似又回到了小時候,無心無情。
衍天仙尊見狀放下心,将問仙頂交付鹿循後,順利飛升。
鹿循接過問仙頂,不負衆望,很快修煉至天境大圓滿,跻身仙門十尊。此後,鹿循再未行差踏錯,整個人穩重而自持,鮮少失态。
青溪不知道這是好是壞,甚至懷疑重新被種出來的鹿循不是最初的鹿循。
但今日,看着獨自去應死劫的鹿循,他方才明白,鹿循從未變過。
他要做的事情,沒有任何人能阻止。
青溪捂着胸口,在水雲幹着急,瞬間明白了衍天仙尊當年的無奈,“鹿循,你最好趕緊給我滾回來!不要讓我來抓你!”他給鹿循下了死命令。
月色溶溶,涼風習習。
鹿循看向已然知曉真相的二人,忽然嘆了口氣,“抱歉,師兄。我确實騙了你。但這世間沒有我飛升的機緣,此局無解,我不想讓你傷心。”
說話間,頭頂垂落白梅枝條,鹿循擡手,将其挽在了發髻上。
青溪一時慌不擇言,“怎會無解!?你照陸臨風說的做!用姜厭做……”
“師兄!”鹿循當即打斷了青溪的話,反問:“你能殺了三尊嗎?”
青溪一怔。
鹿循:“你能為了自己,殺了三尊嗎?”
青溪沉默了。
不能。
真正的有情人絕對無法向自己的愛侶動手,而主動選擇此道的人,從來就無情,所謂殺妻證道,不過是白白害了個無辜的人。
鹿循:“所以這不可能成為我飛升的機緣。”
遠在水雲天的青溪,頓時跌坐在床榻,有些茫然。等他回過神,鹿循已經離開了陸臨風的院子。望着空茫的夜空,他無措道:“臨風,怎麽辦?”
陸臨風安慰道:“車到山前必有路,因果天命并非不可改,走一步看一步吧。只是我很好奇……”
青溪看向他。
陸臨風:“師弟竟真對姜厭用情至深,可這情從何來啊?過去五年,也沒見師弟待這小徒弟有何不同,怎麽突然……這麽堅定?”
青溪想了想,緩緩搖頭,“我亦不知。”
“诶!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陸臨風猜測:“師弟當年那個道侶并沒死,并且就是……”
“這不可能。”青溪斷然否認:“年紀對不上。”
陸臨風:“可咱們也不知道這魔界救回來的小魔物多大了。”
青溪:“可他是爐鼎,沒破身的爐鼎。師弟當年能突破天境,是破而後立,也就是說,他和那個人肯定是……有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