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洞明幻境·三
洞明幻境·三
再一次将匕首刺入心髒,姜厭幾乎有些麻木了。他已經記不清自己在幻境之中死過多少次了。
看着鹿循再次變得慘白的臉,他輕笑着閉上了眼。
在魔界,有許多魔修喜歡搗鼓幻境,不是為了困住別人,而是為了困住自己——用以滿足內心的欲.望。
姜厭不理解,嗤之以鼻。
那個永遠活在仇恨中的教主對他說:“人生有太多遺憾了。他們只是求而不得。”
姜厭當時并不理解教主這句話的意思,冰冷道:“弱者,才會留下遺憾。”
直到今日,姜厭才知道那時的他錯了。
他終于理解了那些沉湎于幻境的人。
幻境确實無比美好。美好得讓他想就此沉淪下去,再不醒來。
但……
他得醒來。
他想要的始終是真實的鹿循,而不是環境中無條件愛着他的一抹幻景。
四周場景迅速破碎,姜厭忽然察覺自己正在下墜。
“砰——”
耳畔傳來巨響,身體結實砸在亂枝縱橫的地面,劇烈地疼痛從四肢百骸傳來。
眼前天旋地轉,他的意識近乎模糊。
這是怎麽了?
姜厭當即凝神,嘗試用意念幫助自己療傷。
洞明幻境中,他只要不被幻景迷惑,可以用意念做一切事情。
但這一次,他失敗了。
他的身體綿軟無力,靈力全無,源源不斷地鮮血從他破裂的髒腑溢出,染紅了他壓斷的灌木樹枝。
太陽西垂,明月漸漸爬上夜幕。姜厭不知這樣意識混沌地躺了多久。忽然,一道人影走近,停在了他的身旁。
他當即掙紮起來,想要睜開雙眼,看清來人的面貌。但這一次的幻景,完全不随他心意變動。
他的雙眼被凝固獻血糊住,只能睜開一條縫隙,瞧見一些月光下晃動的影子。
為什麽會這樣?
難道他落入了別人的幻景之中?
微溫的指尖突然落在姜厭的頸側,這熟悉的觸感讓姜厭的心緒激動起來。
是師尊!
這是師尊的幻景,眼前的是真實的師尊!長久迷失于幻境的姜厭感受到鹿循的存在,欣喜若狂,幾乎要落淚了。
很快,無比熟悉的靈力源源不斷地湧入他的經絡,身體的疼痛逐漸消退,只是意識仍然混沌,讓他無法控制身體。
昏沉之間,他被鹿循打橫抱起,帶離了跌墜的山崖。
姜厭靠在鹿循懷中,意識逐漸複蘇,發現此地應是十萬大山。
鹿循帶他來到十萬大山的一處小木屋中,将他放在了屋子裏唯一床上。
師尊……
姜厭想要和鹿循說話,但身體完全不由他控制,他只能用目光追随鹿循的身影。
鹿循放下他後,自己坐到床邊,從白玉納戒中取出一枚仙丹。
“來,吃了。”
白玉般的手将仙丹送到了他的唇瓣,姜厭感覺自己的下颌動了一下,張口含住鹿循的手指,将療傷的仙丹吞入了腹中。
這個動作應該是無意識地,但姜厭卻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舌尖擦過了鹿循的指腹。
那一瞬間,姜厭的思緒轟地亂了,丹田處也暖烘烘地熱了起來。
鹿循卻接受良好,只是拿手絹擦了擦沾到口涎的指尖。
“好了,別怕哦,你很快就能好起來。”鹿循擦完手,附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柔聲安慰,語氣意外有些俏皮。
姜厭心裏升起一股怪異地感覺。不及反應過來,又聽鹿循道:“說起來,你好厲害啊,受那麽重的傷,竟然還能撐這麽久,意志力真堅強。”
“……多謝你。”姜厭突然發聲。
鹿循驚喜道:“诶?你果然很厲害,竟然這麽快就恢複了。”
姜厭:“是仙人的仙丹好。多謝仙人救我。”
鹿循輕笑擺手,“舉手之勞,不用放在心上。你叫什麽名字?”
姜厭張了張口,但沒有發出音節。
鹿循卻好似聽見了,皺眉道:“這名字不好。怎麽叫這個?”
姜厭:“我母親是爐鼎之身,她誕下我實非本意。”
鹿循抿唇,用自己沒有父母安慰了他一番後迅速轉移了話題,很快道:“說起來你怎麽會掉下懸崖呢?不小心失足嗎?”
姜厭:“不是。我繼承了母親的禀賦,也是爐鼎之身,被修士發現後,追捕了許久,無路之下就……”
“怎麽能這樣……太可惡了!”鹿循漂亮的眉心多了些折痕,清潤的眼裏浮現心疼之意。
姜厭聽着身體自主與鹿循對話,終于明白過來,這應該是鹿循的幻境,一切幻景皆有鹿循主導。
只是……
眼前的師尊雖然不是幻景,狀态卻不對勁,好似換了心境,不如平日穩重,反倒如少年郎般活潑靈動,一切情緒都向外展露,毫無心機。
這顯然是被幻景魇住了。
所以,這一段幻景,是師尊深藏在心中的遺憾嗎?
姜厭念及此,心髒突然泛起刀紮一般的尖銳疼痛。
他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了。
這是師尊的幻境,與他全然無關,所以,他無法主導幻境,而現在的他也并不是他,而是師尊心裏的那個“他”。
姜厭突然想起鹿循已經遺忘的那段情。
百年之前,十萬大山,少年師尊遇情劫……
一切都對上了。
姜厭忽然有些無措。他想要捂上耳朵,閉上雙眼。
他不想看下去,也不想聽下去了!
他并不介意師尊曾經有過別人,可……他不想用這樣的方式,親身,體會師尊到底有多愛那個人!
但這是既定的因果,屬于鹿循的過去,他無從左右,只能在鹿循潛意識的操縱下,扮演好那個他。
*
姜厭從懸崖跌落,傷了根本,需要靜養一些時日才能痊愈。姜厭知曉後,堅持要離開鹿循的住所。
鹿循不解問:“為什麽急着走,可是怕家中人擔心?”
姜厭搖頭:“我沒有家人。”
“那在我這裏多留幾日呗。”鹿循挽留,“反正我也沒事,正好可以幫你調理重傷未愈的身體。”
“不可,我必須走。”
姜厭的态度過于堅決,鹿循目露不解,眉心微蹙,“為何如此堅決,可是……覺得與我不投緣?”
“怎麽會!?”姜厭連忙解釋:“仙人救我性命已是大恩大德,我……我只怕自己爐鼎之身會拖累仙人。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若有心懷不軌之人發現我在此處,或許會為難仙人。”
“原來你是擔心這個。”鹿循聞言松了口氣,擺手笑道:“那沒事的,十萬大山中,打得過我的已經不需要爐鼎雙修,打不過我的自然也沒辦法為難你,所以你大可以安心留在這裏。我保護你。”
鹿循拍着胸腹,說得信誓旦旦。
姜厭微怔,鹿循替他做下決定,“好了。就這樣說定了,你留在我這兒養傷,傷沒好之前,哪兒也不許去。”
說完嘭地關上了房門,不讓姜厭離開房間。
姜厭就這樣留在了鹿循的住所。
鹿循一面幫他療傷,一面教他吐息納氣之法。姜厭天資極高,很快就能納氣入體。鹿循見了十分意外,誇贊道:“仙門典籍都說爐鼎不善修煉,你卻是個例外。”
姜厭抿唇壓住想要上揚的唇角,沒和鹿循說自己付出了三倍的努力,幾乎夜以繼日的修煉。
他喜歡聽鹿循誇獎他。
“诶,要不我收你做徒弟吧。”鹿循圍着他轉了圈,突然提議。
姜厭一怔,心裏有些不願意。
眼前的白發仙人看着比他還小些……怎麽能與他做師徒。
而且他……
鹿循見姜厭不大願意,背着雙手,偏頭對他說:“我衍術很厲害的,你拜我為師,我就教你。你以後想知道什麽都能自己算。”話裏話外都透着引誘。
姜厭搖頭。
鹿循追問:“你是不是嫌棄我?”
“不、不是。”姜厭看湊近自己的仙人,耳根泛紅。
“那你為什麽不願意?我真的很厲害。不會耽誤你。”鹿循對自己相當有信心,也希望姜厭能答應。說着還給姜厭露了一手,算出姜厭早上沒喝調養身體的藥物。
姜厭微窘,反問道:“仙人為何突然要收我為徒?”
“也不是突然。”鹿循伸手卷着一縷雪發,如實道:“就是山裏太孤獨了,我想有個人陪着我。”
“?”姜厭沒想到鹿循一本正經說出的話是這個。不等他誤會什麽,鹿循繼續道:“就是山裏的修士都養着貓啊狗啊鳥啊什麽的,所以我也想養個喜歡的東西。我喜歡人,這半個月和你相處下來又覺得投緣,就、就想留下你。”
這番話的邏輯有些奇怪,但姜厭聽懂了。
“……你想養個寵物?”
鹿循瞬間睜大雙眼,“這都被你聽出來了!”說完趕緊捂上嘴,搖頭悶聲道:“不是不是。師尊說人是不能當寵物的。但我真的很不想放你走。所以我們做師徒,你留下陪我,我帶你修煉。”
一聲壓抑地悶笑從身前傳來。鹿循擡眼盯着姜厭。姜厭實在沒忍住,笑出聲來。
眼前的少年仙人也太……可愛了。
見少年仙人眼裏滿是期待,他實在不忍令其失望,“我們不做師徒,我也可以留下來。”
“啊?”少年當即一笑,“太好了。不過我們的關系是什麽呢?哥哥弟弟?或者幹爹義子?還是說普通朋友?”
姜厭:“你不是想要寵物嗎?那你做我主人。”
鹿循一呆,不知想到什麽,飛速跑到了門外,過了會兒才扒着門框探出半個頭來,沖姜厭點頭:“可以。我同意了!”
姜厭啞然失笑,帶上簸箕出門。
鹿循緊張問:“你去哪兒?”
姜厭:“拔兩顆菜,做飯了。”
鹿循在山裏的生活習性很奇怪,不辟谷不修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日三餐都得進食。早先鹿循自己做,品相很差,不像人間的食物。姜厭來後,自然而然就換成姜厭做了。
姜厭雖是凡人,但因為爐鼎之身,幼年時被仙府圈養過一段時間,了解一些修士的特性,知道鹿循這樣很不正常。
他也問過鹿循為什麽。
鹿循如實說:“我要做人。”
姜厭聽了,以為鹿循不想再繼續修行,也沒在意。
兩人就這樣奇奇怪怪地處了下去。
姜厭夜以繼日地納氣修煉,鹿循如人般過着自己的每一天,晚上睡覺,白天不斷嘗試人間事物。偶爾還會用紙片人,變作人來同自己吵架玩。
鹿循作為修士,這樣的表現其實相當不正常。
但姜厭沒有深思,相較從前被圈養、被追捕、被觊觎的生活,現在的日子對他來說十分安寧。他只要待在鹿循身邊,就覺得安心。
打破平靜的,是姜厭突如其來的首次情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