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海的女兒(十三)

海的女兒(十三)

丹朱的動作越來越遲緩了。

她并不知道這份無力是從何而來,明明自己的戰力已經處在這片大海的最巅峰,若放在平時,這群眼高于頂的畜牲絕對不可能僭越。

可現在,她看着周圍負傷的族人,心有餘而力不足。

這實在不是個好兆頭,她們一族本就繁衍困難,又多年未添新果,實在是一位族人也損失不起。

撤吧,保全實力是最重要的。

丹朱面色堅定,擡手示意大家回撤,伺機反攻。

三四十尾鲛人一起進入到祖宗們留下來寶殿之中,互相治療,加油打氣。

對面的陸生種也損失了不少人馬,她們并非沒有一戰之力。

丹朱向後方掃了一眼,見聞意和碧落她們都在這各自拿着武器幫忙戒備,暗暗點了點頭。

她慢慢游了過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開口尋求一定的幫助,卻在這時看到了臉色潮紅的绛雲和她身藏在身後的,眼睫緊閉的劍修。

丹朱女王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

她怒氣沖沖的質問绛雲:“你怎麽能把外人帶到這兒來!”

绛雲吞吞吐吐的說:“他,他不算外人…”

“他是個修道之人,是個男人,是生活在岸上的邪惡人族,你難道不知道他的身份嗎?!”活了好幾百年的丹朱一眼就看出女兒的所思所想,直白的問。

“他是我的眷屬,我總不可能把他丢在外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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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什麽資格,你又有什麽資格?”丹朱對她大失所望,憤恨的問:“你竟然認為他是你的心愛之人,不顧一切也要帶他逃離?可笑!”

“外敵入侵之際,你還一心想着你的好兒郎,想着你的情情愛愛!”丹朱的喘氣聲越來越大,聲音尖利到了一個恐怖的程度:“都這麽大了,你居然還是如此不懂事!”

“我怎麽不懂!我只是在追求不滅的靈魂,您才是不懂的那個人!”

“靈魂靈魂又是靈魂,為什麽你們都要追求那不知所謂的靈魂?”丹朱痛苦的捂住自己的腦袋,嚎叫道:“你也是,你父後也是,你們都是一個德行,永遠都只顧自己!”

“我父後,”绛雲極少能聽到母君談論早已淡出在她記憶裏的父後,不自覺怔了一下,遲疑的問道:“我父後…?”

“你父後?”丹朱重複她的問題,突然笑起來:“你與你父後簡直一模一樣,你父後是以死謝罪的我族罪人,我看,你也得步他的後塵!”

在場的人都因為她這句直戳人心窩子的話不敢言語。

丹朱還在歇斯底裏的咆哮:“你根本記不清從前發生過的事,你根本不知道延續到了今天的動蕩是為了什麽,你根本不知道我族的悲慘歷史,你真像個徹頭徹尾的異族!”

绛雲不解其意,但在場有性格比較感性的鲛人在接二連三的嘆氣,輕柔空靈的嗓音為聞意她們解開塵封的歷史面紗。

這是幾十年前的一樁舊事了。

她們這一脈鲛人是從更遙遠的南海遷移過來的,至于到底屬于哪一支,在當時的女王壽終正寝後,漸漸的也便無人知曉了。

大概是物極必反吧,天道給予她們極高的天賦與強大的戰力,卻剝奪了鲛人繁衍生息的能力。

哪怕她們擁有受孕和自孕兩種方式,族中新近誕下的孩子卻還是鳳毛麟角。

但當時還很年輕的繼任者丹朱卻難得的有一位青梅竹馬,明流。

更難得的是,她腹中孕育着他們愛的結晶。

她順利誕下了綠衣和绛雲兩個孩子。

但因為上一任女王的與世長辭,剛剛生産完的丹朱陷入到了一股沉重的悲痛當中。

明流為了讓自己的妻子重露笑顏,翻遍了古籍舊書,企圖能找到什麽好方法挽救她糟糕的心情。

功夫不負有心人,廢寝忘食的明流翻到了一個古老的傳說:人類有着不滅的永恒靈魂,這讓他們歷經轉世卻依舊能再續前緣。

他不知道鲛人有沒有永恒的靈魂,但看绛雲那副傷心的模樣,應該是沒有的。所以他想,也許可以給這個害怕離別的小姑娘帶一份禮物。

不滅的靈魂,他相信她會喜歡的。

牙牙學語的兒子也模仿着父後的模樣,天天嘟嚷着要去尋找什麽“靈魂”,于是父子倆齊上陣,用盡各種方式捕獲他們的目标。

傷人是不行的,吓人也不太好使,試着和岸上的人類交朋友,請教一下他們,這是最溫和的辦法。

從這天開始,原本在波濤洶湧的西海岸讨生活,一不小心就會萬劫不複的漁民們突然有了一個安穩的生存環境,漁船擱淺不要緊,船艙遇礁不要緊,墜入深海不要緊,因為總會有一個奇異族人義無反顧的來幫助他們,把自己的身體深深藏匿于海水之中,不斷問他們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

兩邊都很愉快的和諧相處,直到那些修士大老爺們的到來。

那艘側翻的船內恰好搭載着一位身嬌肉貴的世家少爺,等到在岸上護衛接應的修士們發覺不妥時,人早已沉海了。

随行的漁夫們卻頗有經驗的讓這些大老爺們往附近的孤島上搜一搜,少爺一準就躺在那兒呢。

果不其然。

修士們想要感激那個救了少爺的好心人,卻在少爺的衣襟上發現了一抹黃金色的異血。

即見多識廣的大修士指出,這恐怕是那傳說中的鲛人血。

若真是那等奇珍異寶,他們可賺大發了!

一場針對鲛人族的試探與屠殺悄然成型。

天時地利人和,修士們迫使幾個倒黴蛋“假裝”跌入無情翻湧的海浪中。

明流像往常一樣對這些人施以援手,卻被大能們灑下特制的捕網甕中捉鼈,猝不及防的被人拖拽着拉上灼熱的岸。

光是他一只還不夠,挖了他一雙眼一條舌的修士嘗到了甜頭,将他倒吊着懸挂于碼頭上,與衆不同的金黃色血液一滴一滴流向廣闊的大海中。

那些曾經受過他幫助的漁民一邊唾罵着“非我族內,其心必異!”,一邊摩拳擦掌等待修士大人們的吩咐,從中能得到的好處是他們想象不到的大。

眼不能視口不能言的明流只能聽見族人聞見他的血腥味,焦急的呼喊:“你在哪裏,明流?”

“你去哪了,明流”

“你遇見了什麽?明流?”

他聽見綠衣和绛雲哭泣時的劇烈聲波,他卻不能像往常一樣把她們兩個一起抱起來,他甚至不能提醒族人們危險的降臨。

明流被連續在太陽底下暴曬三日,又被挖了五官皮肉,原本美麗光滑的綠尾巴不再,他現在整個人如同粘糊的膿團,只會往下滴腥臭難當的血水。

第一批來營救同伴的族人們已經遇害。

拼死逃回去的鲛人不知道自己已經被追蹤,親自将危險帶回領地。

剛剛捕獵歸來,身上傷疤交錯的雌鲛們奮起抵抗,卻不敵裝備精良,神采奕奕的人族修士。

戰鬥力略低一籌的雄鲛們決心要扭轉戰局,最起碼要保全本就微弱的種族之火。

最強大的幾只雌鲛人帶着還很幼小的鲛人崽崽逃離,離開這個地方,遷往遙遠深海,永世不再回來。

所有的雄鲛并大部分的雌鲛留守族地,獻祭自我為族群最後的希望争取時間。

由明流自爆開始,明亮燦爛的血色火花照亮海底每一個陰暗的角落。

有反應快的修士想要截斷他們的後路,負責斷後的丹朱放棄前路,不顧一切地迎了上去,卻不期然被大力撞開。

丹朱錯愕回頭,那只紅尾巴上帶點綠色的小鲛人已經像顆炮彈一樣沖上去,牢牢的把自己和兇神惡煞的修道士捆綁在一起了。

年僅三歲,還處在無憂無慮幼年期的小綠衣在人族驚懼的辱罵毆打中微微偏頭,美麗的大眼珠裏是依戀和不舍。

他好疼的,但沒關系,綠衣有沒有像父後期許的那樣,英勇的保護家人了呢?

[母君,妹妹,快樂。]

來自遠方,有一聲長長的唉嘆随着蕩漾的慢慢碧波傳來,丹朱随之聽見了什麽東西落入水中時清澈的回響。

[我是罪人,我們不會再有以後了。]

容貌性格各異,但都為了留存種族而赴死的大家一起說道:“要好好活下去啊。”

要好好活下去啊,鲛人一族。

———

講到這裏,銀尾鲛人哽咽着,再也說不下去了。

她在那一戰中失去了長輩,家人,還有非常非常多的朋友。

聞意在旁邊瞧着鲛人們都眼尾泛紅,心情也不自覺跟着低落了下來。

鲛人們一生只有一次流淚的機會,眼下再次談起這樁慘痛的歷史,她們就連哭也哭不出來,或許淚珠早就在幾十年前流幹了吧。

“講啊,怎麽不繼續講了?”丹朱多年的驚惶痛苦仿佛都要在今日一同宣洩出來,她目光如炬,直視躲避她視線的绛雲道:“我今天就讓你徹底死心,讓你知道你犯了什麽錯!”

多年前的風波遠不止于此。

人類的貪念遠不止于帶回幾條了無生機,破碎斑駁的魚尾巴。

那些大能修士特意留下了一些戰場中不敵仙術,奄奄一息的鲛人,他們把這些可憐的深海造物圈養起來,循環利用。

在淺海灘中造一個牢籠,屏蔽外界一切感知,讓這些被捕獲的深海種想死也死不了,吊着一口氣勉強活着,在大老爺們需要的時候再抓上來享樂。

他們甚至開辟了各種各樣的新玩法,譬如展覽,譬如入藥,譬如揀脂煉燈,但其中最著名的還得是那道“黃金澆魚”。

取鲛人心口最濃郁的鮮血,明明是黃金般的死物卻帶着溫熱的觸感,一股腦淋在從他們身上剜下來的新鮮鲛人肉中,那滋味又爽又滑又嫩又美,絕了。

這道充滿血腥氣的菜甚至成為了西海岸酒樓的招牌菜肴,日日火爆。

丹朱在前不久因绛雲的出走來到岸邊探聽到這個消息時,當即雙膝一軟跪在了粗糙的沙石地上,她真不敢想象族人們死前經歷過多大的屈辱和疼痛。

元嘉的淚早已經達大顆大顆流出混在了鹹澀的海水裏,她慌忙想去找手帕擦拭,一轉頭卻看見一向冷漠的碧落也濕潤了眼眶,正在不停眨眼試圖掩飾自己的異樣。

周謀也默默低頭不作言語,盡管他還搞不清楚前因後果,但孰是孰非一目了然。

室內氣氛悲凝,殿外的楚姒一行妖卻并不為其所動,如山高的巨獸在她的指揮下不間斷的撞向這座歷盡風霜的低矮宮殿。

在搖晃的殿牆內側,绛雲被莫大的悲傷淹沒,原地退了好幾步,不知道說些什麽來撫慰這些創傷。

難怪,難怪她印象裏族中都是雌性長輩而不見雄鲛;難怪她偶爾會突然覺得身邊還應該有一個小鲛人;難怪她們居住在寂靜深海裏,絕不去往富饒又美麗的中低層海域。

難怪母君不允許她去岸上玩耍。

原來是這樣。

竟然是這樣。

“绛雲,”丹朱臉上泛着一種奇異的潮紅,但這不并不影響她的犀利語言,她告訴她:“大家都知道這段慘痛的過往,只有你,只有你還一心一意當個無憂無慮的小公主。”

“我的本意是讓你愉快的度過少年時期,可我沒想到這會讓你錯失理性,忘記過去,遺失品格。”

绛雲不敢置信的搖頭,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她不是這樣想的,她絕對不會為一個人類背叛自己的種族!

而她此前一直心心念念的人類眷屬,終于在輕柔的呼喚聲中緩緩蘇醒意識。

“小明?常小明,”原來是他心愛的小狐貍在锲而不舍的堅持呼喚他的名字:“常自然,快醒醒,你答應了要幫我一個忙,我現在很需要你,你真的該蘇醒了。”

“常小明,快醒醒啦。”

“我來了,珠珠。”恢複了意識的常自然第一時間虛弱的回應她。

“你醒了常小明!”另外一邊的白珠珠好像很是高興,叽叽喳喳的跟他說:“你終于醒了,我找了你好久好久呢,你一定要補償我。”

她的情緒這時候又突然低落下來,夾雜着一些害怕:“你在哪裏啊常小明,我找不到你了。”

常自然隐隐約約聽見前面一群人在争吵與哭泣,他心知現在不是探查的好機會,只是開了神識慢慢掃過:“嗯…我現在應該是在一處偏殿裏,周圍有很多人,很嘈雜,環境并不是很安全。”

白珠珠停頓了一下,還是用那副可憐兮兮的哭腔問他:“我好害怕啊常小明,你突然就不見了,我廢盡千辛萬苦才找到你的蹤跡,現在外邊不知道怎麽回事突然開始鬥法了,我好害怕。”

“而且,我很擔心你,常自然。”

“求求你,開個連接通道吧,這樣我們倆可以一直呆在一起,讓我來到你身邊,好嗎?”

常自然被她滿腔的真摯熱忱深深感動了。

他怎麽可能說不好呢?

無言的法咒從他嘴裏滾出,金丹期劍修的強大力量瞬間在虛空中形成了一條不是很穩定的通道。

珠珠将從這裏過來,常自然抿唇想,握着醉和春,他會好好保護她的。

但他不知道在場的有兩位元嬰初期大劍修。

聞意無法暴露,于是碧落當即眼神一凝,霜華出鞘瞬間斬斷從常自然身上延伸出去的,無色的引線。

然而終究還是遲了一步。對面極擅法陣符箓之術的妖怪已經憑這一秒成功摸索出了一條坑坑窪窪的“成功之路”。

他們要攻進來了。

丹朱不屑的勾起一抹冷笑:“差點忘了還有這個無知小兒。”她手腕一翻,那瓶消失了很久的黃金色小刀突然又出現在了绛雲面前。

“殺了他。”丹朱邊往外走準備迎敵邊通知女兒:“用那把刀捅進他的心髒,确保他死亡。”

“然後帶着他的頭顱來與我們一起并肩戰鬥。”

“這樣,你才算是鲛人族的一員。”

“ 否則,”她回頭,深藍色的眼眸即使在昏暗的大海中也熠熠生輝:“滾吧,有多遠滾多遠,你這個被驅逐的叛徒。”

“拿起你的刀,或者割斷你的魚尾。”

“來吧,我可憐可愛的小女兒,告訴我你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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