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海的女兒(十五)

海的女兒(十五)

绛雲呆在這個逼仄狹小的小房子裏,對着那個沉睡的修士,靜靜想了很久。

她很迷茫,她不知道她應該怎麽做才算對,怎麽樣又是錯。

在見到眼前這個英俊帥氣的年輕修士的第一眼,她就已經深深的愛上了他,毫無緣由,如果硬要找一個的話,大概是命中注定的緣分。

她是最純潔最善良最美麗的小美人魚,绛雲相信自己是能配得上這個英武不凡的人族的,她還比他活的久,完全可以陪他走完短短一生。

可是…換一個角度思考,這個名叫常自然的,看似前途遠大的劍修真的配得上她純潔無暇的愛嗎?

绛雲為了來到他身邊,舍棄了她的歌聲,丢掉了她的責任,每走一步都像行走在刀尖一樣疼痛,她還把他帶到海底宮殿想得到大家的承認,甚至給予了他獨一無二的身份。

但是常自然為她做了什麽呢?徹夜跳舞?夜賞天星?參加比賽?可是這些她一個人都能做,而且能做的很好,而他既沒有取得大比的勝利,又另外有一只狐貍做好朋友。常自然幹什麽都會搞砸,或者更直白一點說,他壓根沒有為她做過什麽實質性的事情。

绛雲喜歡他,但她絕不要自甘堕落,自讨苦吃的喜歡。

更別提她們之間還隔着血海深仇:常自然是個修士,是幾十年前屠了她們一族的那種大能修士,更說不定他良好的吃穿用度裏就有前輩們留下的血淚。

所以她到底為什麽愛他?

愛他多年後難掩枯骨的皮肉?愛他青澀倔強的性格?還是愛他出劍時帥氣的姿态?

不,這些都太敷衍,太淺顯了。

讓她回到相遇的最開始,讓绛雲想想她浮出水面,來到人間的根本原因。

對了,就是那個。

———她想要一抹靈魂。

Advertisement

她想要傳說中“永恒的靈魂”,它是人類擁有而鲛人仰望的存在。然而為了完成某個心願,為了站在時間長河的終點等待輪回之人的到來,绛雲一直在為尋找到它而努力着。

绛雲根本就不喜歡常自然,她只是為了研究人類和她們鲛人靈魂之處的不同,這才冒險上岸。

原來她上岸為的不是愛,只是好奇。

那麽現在一切都變得很明了。

绛雲原本迷蒙的海藍色雙眼重新變得澄澈起來,長發随波濤飄揚,手中把玩着的黃金色匕首則更稱的她膚白如雪眉目如畫,像故事裏中魅人心魄的鬼魅海妖。

她得殺了常自然,而不是簡簡單單的抛棄。

神靈曾經預言,在常自然和其他人定親的第二天她就會化為泡沫,像轉瞬即逝的浪花一樣永遠消失在大海中。

這可不行,绛雲自認自己還算善良,但她遠遠還沒有高尚到那個份上,她自己不想死,那就得委屈一下常自然了。

凝望着昏睡的常自然,像母君的手握住她的,绛雲把着給了她莫大安慰和勇氣的小刀,将它實打實對準了常自然脆弱的心窩。

對不住了,大海的養料,如果你真有輪回的話,來世再來找我吧。

刀尖刺入身下人的胸膛。

然而下一秒鐘,突然響起的尖利喊叫成功暫停住了绛雲平穩的動作。

這是丹朱的聲音!绛雲心頭冷不丁一跳,母君怎麽了?她怎麽會發出如此痛苦的聲音?不行,她得去幫她!

绛雲随手把黃金刀插進常自然的身體內,也不再仔細确定他究竟是死是活,匆匆忙忙一擺尾,打開了宮殿的大門。

她被眼前這幅修羅景象震驚住了。

聞意幾人就離她不遠,但觀其狀态都不甚好,她們的意識均陷入了不同程度的停滞,甚至躲不開一些緩慢攻擊;族中的長輩們情況則更差,有站在原地痛哭流涕的,有拿起武器相互攻擊的,甚至還有試圖自殺的,她們好像不認識自我也不認識并肩作戰的同伴了,她們只會無差別死命攻擊所有人。

長輩們的身軀都已漸漸疲軟,不複從前英姿飒爽的模樣。

血,好多血,海水中漂浮着的全都是鲛人一族特有的黃金血,它們侵染了原本深藍色的海水,并着大堆大堆的鱗片和頭發,淹沒視線範圍內任意一個角落。

绛雲漂亮的紅金長尾不自覺的軟了一大半。

母君呢,母親在哪裏?

冷靜點,母君那麽強大,作為族中戰力最高的存在,她肯定不會有事的!

绛雲忍着恐懼,焦灼的四處搜尋,好不容易才在較為僻靜的背陰的空地上找到了丹朱。

她正和楚姒對峙着,但是情況顯然不是绛雲想象的那樣樂觀,丹朱表情痛苦的瘋狂搖頭,尖利的手指甲不知何時狠狠的插進了自己的手臂中,活動間帶出絲絲縷縷的鮮血。

“母君…”绛雲弱弱的喚她,卻被猛然回過頭來的丹朱厲聲斥責。

“誰叫你過來的?滾,滾的越遠越好!”

[快逃!]

“小公主來了?”另一邊的大蛇妖變了變頭,吐出一束蛇信:“來的真巧,我剛講完一個故事的結局呢,公主想不想聽聽?”

“我”

“大人說話小孩別插嘴,你從哪來的就給我滾回哪裏去,別忘了讓那幾個人類姑娘給你唱童謠,哄着還像個小孩子一樣的你入睡!”丹朱打斷了绛雲的語言回擊,重複好幾遍讓她走。

[帶上那幾個小妹妹,走的越遠越好!]

“不堪大器,我族之恥,你有什麽用!”

[你是我族最後的希望,我們只剩你了…]

“優柔寡斷,一事無成,你不如當只蠢笨無腦的白鯊!”

[我不要求多的了,一切罪孽我來承擔,一切惡果我來品嘗,求求上天,讓她自由自在的過完這一生吧。]

“母君,是我遲遲沒有殺常自然讓你誤會了嗎?但是我已經殺死他了,是徹底的殺死,你不信我可以将他的屍首拖來給你看,真的!”绛雲被丹朱一連串毫不留情的批評刺激到了,從她有記憶以來,母親從來沒有向她發過這樣大的怒火,绛雲不敢再惹她生氣,只以為她嫌她誤了時間,慌忙解釋道。

“夠了,收起你懵懂無知的樣子!”

“你真是讓我太失望了!”

丹朱徹底抛棄了以往的慈母形象,用已經徹底沙啞了的嗓音下了最後通碟:“你被除名了。”

[你自由了。]

“我以鲛人族女王的身份通知你,你被剝奪姓名,褫奪領地,逐出我族了。”

[你不用背負那些沉重的責任,也不用一個人對抗所有惡意,一切就讓我們這些長輩來承擔。]

“為什麽?!”绛雲不敢置信的大吼:“只是因為一個男人嗎?”

丹朱沉默着不說話。

[因為我愛你。]

“不,您不能這樣做,我不承認,更不願意!”绛雲癫狂的出聲:“你不相信我殺了常自然嗎?行,我這就證明給你看!”

她說着轉身游回最開始的宮殿,誓要把男人的屍身拖出來,證明給母君看她沒有背叛自己的種族。

丹朱眼神複雜的看向女兒矯健的背影。

她的淚早在多年前那場浩劫中就流幹了,左右她這一生也快到了結尾,到了此刻,她只希望女兒能逃的遠一點,再遠一點,不要知道這些肮髒的真相,一直無憂無慮的做個小公主,這樣是最好的。

與此同時,白珠珠扶着重傷的常自然,剛剛從這間小偏殿逃出來。

鲛人族的這座內層宮殿真是有鬼,白珠珠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也進不去,最後還是靈機一動,弄了只剩下半個魚尾的破爛鲛人的血塗在自己身上,這才勉強通過法陣的識別,進入殿內找到常自然的。

惡心死了,這些粘糊糊的東西。

白珠珠一邊厭惡的皺眉,一邊緊咬嘴巴,不住的看向傷痛難忍的常自然。

“你沒事吧常小明,真的很抱歉,我這麽久才來找你。”

常自然虛弱的搖搖頭,勉強笑了:“你有心了,珠珠。難為你還能找到我。”

“你別這樣說,我會心痛的…”

白珠珠一邊像往常那樣撒科打诨活躍氣氛一邊去攙扶着常自然前行,她安慰道:“沒事沒事,出了殿門就好了,我早就請來了幫手,她們會接應我們的。”

“嗯,謝謝你珠珠,你又救了我一次…”

兩人你侬我侬,心心相印的溫暖氣氛被绛雲不可置信的問話打斷:“常自然?你沒死!”

“竟然有人來救你!”她将目光看向純潔甜美的白珠珠,就很快的轉回來,神神叨叨的念:“難怪,難怪,母親肯定是認為我心軟了,原來竟然會有人來救你,難怪她這麽生氣!”

兩個人拿不準绛雲現在什麽态度,默契又謹慎的後退了一步,誰知正是這一步刺激了本就在崩潰邊緣的绛雲。

绛雲紅着眼睛不住的搖頭:“不,不,不,不該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她突然擡手,用天賦靈力壓出一根極細長的冰柱,并将它對準還捂着心口的常自然:“該死的,你為什麽不死?為什麽還不死!”

冰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射了過去。

白珠珠大吃一驚,燃燒的狐火不能阻止火塊寒冰,躲避不及反而讓常自然再次傷了右肩。

一個不大不小的血洞使常自然悶哼一聲,臉上那種流血過多而導致的慘白感更重。

白珠珠看在眼裏,疼在心裏:“绛雲你在幹什麽?你是想殺了他嗎!”

“他該死。”绛雲吐出三個字後又開始低聲吟唱召喚深海中的靈氣,再次出擊。

“你才該死呢!”白珠珠氣極,回罵了她一句,但绛雲金丹後期的實力已經足夠碾壓她了,白珠珠于是趕忙朝着她身後大喊:“還不快過來幫幫忙?我不想讓他死!”

白珠珠之前沒有正大光明出現在戰場上就是這個原因:她的靈力太過低微,現在都還只是個築基大巅峰的小妖修,戰場上瞬息萬變,金丹甚至元嬰期的大能們鬥起法來可不是她能避開的。

“帝姬莫急。”那邊的楚姒看到情況不妙,不再與丹朱糾纏,快速将人解決掉後變回原形飛快的向她們這邊游來。

楚姒雪白的鱗片落實在陽光底下必然熠熠生輝,光芒萬丈。可惜她身在幽黑的魔地中,注定不能發光發熱。

她口中噴射出兩股汁液,盡數淋在常自然和白珠珠這對可憐的小情人身上,常自然受不了妖毒刺激當下噴出一口鮮血,白珠珠又氣又惱,一個勁的質問楚姒:“我讓你救他,不是讓你加速他的死亡!”

“白小帝姬有所不知,我這奇毒能暫時麻痹人的知覺感官,從而讓你們不受對面那只鲛人迷惑屬性的言語天賦。”

在某些傳說故事中,鲛人是一種在潮濕的瘴霧裏唱着凄美的歌聲,借此來吸引過路的船只漁民停留并借機将他們拖入深海囫囵吞吃的邪惡妖怪,因此也有一種說法是鲛人具有很強的言靈天賦。

“行吧,”白珠珠皺着眉,勉強接受了她這個說法,又敲打楚姒道:“樾哥哥把你派給了我,這段時間我說什麽你都要聽,不許反駁,不許阻礙,知道嗎?”

“當然,帝姬。”龐大的白蛇低下了她尊貴的頭顱。

“很好。”白珠珠滿意的點點頭,嫩白的手指指着還想要掙紮的绛雲:“現在,給我殺了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鲛人,記着,我要她的心!”

“把她的心給我剖出來,丢到那些愚蠢的鲛人面前,讓她們的血性激發的更徹底一點,最好能自相殘殺,省的我們再動手。”

楚姒擡起頭來看了她一眼,最終默認了這個血腥的辦法,雖然她們最開始是想活捉。

绛雲原本柔軟的嗓音已經變得幹澀沙啞,她的喉嚨幾乎要冒出血來。

靈力耗完了,身體也不知為何變得僵直,單一的攻擊招數更是被別人直接瓦解,绛雲有點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麽辦了。

她慢慢擡起雙眼,掃視了一遍周圍。

鲛人宮殿前的那一大片空地上還有寥寥幾只特別勇猛的鲛人在與敵人作戰,他們雖然鱗片殘缺,站立不穩,但終究未曾倒下;然而更多族人們卻大多神志不清又哭又笑,或者幹脆永眠于此。

而她心目中最強大的母親…不知何時起,绛雲已經看不到丹朱的身影了,那兒只餘腥甜的海水。

她茫然的低下了頭,看着自己因過量使用靈力而開裂的掌心。

她想,金丹修為和元嬰大能之間的差距就像深不見底的溝壑。連母親都沒能做到的事情,她…有機會完成嗎?

她壓根就擊殺不了楚姒,更別提被她默認保護着的常自然。

鲛人族的命運…就停在這裏了嗎?

作為族內唯一一個還能站立的鲛人,她甚至不能報複背信棄義的仇人。

绛雲已經看到楚姒龐大的身軀向她碾壓過來的殘影,她血盆大口中支着的兩顆獠牙續滿了高腐蝕的毒液,一滴就能灼傷她裸露的皮膚。

可是绛雲躲不開。

對方是元嬰後期的大妖修,她躲不開。

死亡的陰影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籠罩過她,绛雲狠,她真的恨,她恨自己從前為何未能用功修煉;她恨自己為何要不聽母親的告誡,跑去招惹人間;她恨自己為何一再心軟,像個癡兒似的被暫時的歡愉蒙住了清醒的目光。

如果、如果能重來,如果再有機會,她一定不會再癡迷于人間的情情愛愛,而是勇敢的大踏步向前,追尋永恒,得道飛升。

她抛棄了自我,更連累了族人。

她是真正的罪人。

绛雲閉上了雙眼,盡力不去想自己接下來該承受多大的痛苦。

來吧,殺了她。

她不怕死,但有點怕疼,希望楚姒能給她個痛快。

最後的時刻,在第一顆粘液即将滴到她的皮膚上時,绛雲突然又想起來了導致這一切悲劇的罪魁禍首。所以要是再給她一次機會的話,绛雲絕對會第一時間殺了常自然那個狗東西。

不管付出任何代價,她都會。

[即使靈魂消失化為浪花,化為泡沫,消失在大海裏,消失在陽光下?]有古老的聲音不知何時穿越過層層海水,環繞在她耳邊悄聲問道。

[當然。]

[那麽,願望成立。]祂輕笑了一聲,随後遁入了黑暗中。

…神靈這是什麽意思?

還未等绛雲弄清楚祂笑聲的含義,突有強大的劍氣來,撩撥吹亂了她披散着的長發,绛雲于是下意識閉上了眼睛。

随後她聽見有個冷淡至極的女性嗓音在出完劍招後,才慢條斯理的說完劍名。

“扶搖十八,波平,水面斬。”

冰冷的劍氣一瞬便斬平了橫肆的毒液,餘威蕩的很遠很遠,将楚姒平整的鱗片硬生生拉出好幾道傷疤。

難道是那個名喚碧落的劍修!

绛雲驚愕的睜大雙眼,想轉頭确認是不是那群外來的客人從幻境中醒來了。

“不要回頭。”卻有一只很溫暖的手托住了她的後背,不讓她回頭看。

“不要回頭,那兒不是你的戰場。”她聽見同樣溫暖的嗓音告訴她說:“欺負剛剛成年的小妹妹可不好,所以我們會幫你解決的,我保證。”

“況且,你不是早已經找好目标了嗎?”

有什麽甜甜的東西被輕柔的放進了她微張的口腔中。

“那麽現在,請一鼓作氣吧!”說完這最後一句,來人在绛雲看不見的背後輕輕推了她一把。

她被海浪裹挾着往前走,前往追逐還未走遠的常自然和白珠珠。

绛雲聽話的沒有回頭,但她感受到了舞得虎虎生威的棍法和迸裂的劍氣,還有一個在原地微笑着揮手的姑娘。

绛雲緊緊握住母親留給她的小刀,現在這是她身上唯一具有強效攻擊力的武器,也将是徹底殺死常自然的法寶。

上吧!

同類推薦